“你呀，一千六百万分之一！”。

　　那日，有位熟人碰到查文红，劈头就是这句话。

　　什么意思？上海人口一千六百万，“一个傻瓜查文红”。

　　下岗女工查文红，为了穷乡贫困孩子们的明天，为求一个真正的人生，离开上海到安徽，不取分文，无私奉献，义务执教已三年。

　　“一千六百万分之一！”这类的话，查文红决不是第一次耳闻。可能并非出于恶意，但肯定不是表示认同。“一千六百万分之一”？查文红的选择，查文红的追求，查文红的境界，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难道真就是绝无仅有的唯一？真就是孑然人间的“楷模”？

（一）

　　查文红坦荡，但她有块心病，挥不去，割不断。赴魏庙义务执教三年，上海四个至亲至爱的弟妹们，与她越来越疏远了。大嫂宣布同她“断交”，小弟发誓与她“拗断”。去年大年夜的那次“罢宴”，就弄得查文红好不尴尬！2000年除夕，弟妹们都接到了寒假回沪的大姐查文红的电话：“晚上到我们家吃年夜饭，你们姐夫从前天起就开始准备了。”弟妹们决意全不领情，要给“无情无义”的大姐一个教训。那天，查文红和丈夫两个人，守着一桌丰盛的菜，守到新年的钟声敲响，守到菜凉了心凉了……大姐查文红怎么就“无情无义”了？

　　那是查文红到魏庙的第二年10月，在上海的女儿要结婚了，她这个做妈妈的却迟迟不归：“小静，婚事从简吧，妈妈这里有47个学生呢。”是阿姨、舅舅们帮着操办了婚房和婚事。大喜日子里，女儿的心在痛。女儿结婚后不久，医生一纸诊断：“可能终生不育”。查家人就这么个侄女，急得不知怎么安慰才好。母亲查文红在魏庙听到了，一夜一夜地流泪，可依然没有回上海：“小静，47个学生怎么办？”。这两件事，犯了弟妹们的众怒，认定大姐查文红“无情无义”。

　　没多久，查文红的大哥去世，大嫂病倒，家里乱作一团，就等着大姐从安徽魏庙小学回来运筹帷幄。可查文红只待四天，丧事没办完，一句“实在对不起，学生后天期中考试”，又走了。过完“头七”，大嫂当着弟妹的面，撕了查文红的照片还未解气：“这辈子与她不搭界！”

　　那年暑假，小弟查文明到查文红家吃饭，跟着大姐长大的小弟，尊姐如母。可这回实在忍不住了，一听大姐当晚就要回魏庙，小弟头一回顶嘴：“魏庙魏庙，魏庙比你女儿都亲啊？女儿还在生病，你不心疼我还心疼！”查文红针尖对芒尖：“我的事不用你管！”小弟当下摔了杯子：“从今后，我决不进你家的门！”姐弟决裂。

　　手足深情，情何以堪？难道连血脉相连的弟妹们，也不能认同她的人生选择？却不然——

　　头一年的春节后，查文红要回魏庙，小妹和妹夫亲手腌制咸鸭、咸鸡和咸鱼，让查文红带着上路；小弟得知姐姐的学生们家境贫穷，特意买了100多支笔让大姐捎去。要知道，妹妹夫妻二人双双下岗；小弟月收入也只有500来元，家境不宽裕。

　　如果不认同，妹妹怎会一次次买了糖果、文具送给魏庙的孩子？如果不认同，弟媳怎会给魏庙小学的老师添新衣？如果不认同，小弟怎会每一次都把魏庙的来人请到自己家里吃饭款待？又怎么会领着魏庙来的孩子走进上海大超市，尽管自己月收入不过500元，却能镇定地说：你们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可小弟就是不理睬大姐查文红。认同？不认同？记者与查文红的小弟查文明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记者：你们是同胞姐弟，相熟相知，你们之间的“境界距离”究竟很远？还是很近？查文明：有差距，同她赌气就是差距，但心是相通的。就说我女儿吧，她6岁时去过查文红教书的魏庙，看到当地的学生是用沾了唾沫的手指当橡皮，回来就跟我说，以后再不吃零食了，还不许我抽烟，省下钱给那里的小朋友买橡皮。两年来她真的做到了，出去春游都不带一分钱。为什么一个孩子也能认同？普通人都有求真向善的良知，其实都和查文红“很近很近”。我想，大姐心里也明白，小弟迟早会去见大姐。

（二）

　　认识一个人也许只需一个偶尔的巧合，而认同一个人却是一种理解与同化的结果。对魏庙许多原本完全陌生的人来说，与查文红的相识，不过就是十几个小时火车的距离。但，对查文红的从大上海到穷乡僻壤不取分文义务执教，魏庙人开始怎么也理解不了。

　　村民们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没见过这样的老师——她自己掏钱为学生们买来脸盆、毛巾，让孩子们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刷牙，为什么洗脸，还让孩子们第一次懂得在上下课应该说“老师好”、“老师再见”。

　　没见过这样的老师——她义务执教分文不取，自己嚼着黑馍、咽着酱豆，却用菲薄的收入买来了孩子的书本、垫付了穷娃的学费，送上了学生的冬衣。

　　没见过这样的老师——为了让失学的孩子重新走进课堂，她向援助的人深鞠躬；为了孩子们能从破庙搬进新校舍，她奔走呼号募捐款；为了不拉下学生的功课，自己女儿结婚、手术、甚至分娩她都没能返回上海看一眼！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查文红用自己的无私与博爱温暖了曾经怀疑冷漠过的眼光，赢得了魏庙人的认同。如今，一句“看看人家查老师！”，成了魏庙是非的“尺”、对错的“秤”。

　　查文红到魏庙小学时，正遇上全校老师因工资被欠11个月“罢课”，村里怎么动员都没用。可查文红一来，大家不好意思了，不出三天，复课。此后三年，尽管教师工资仍不时被拖欠，可“罢课”再没发生过——“看看人家查老师！”

　　魏庙井少地多，村民常为灌溉的事抢井、吵架。一次，查文红正上课，村长进来拉起她就往外走，说两家人为谁先用井的事眼看要动手。待赶到到地头，扁担锄头操起来了，一触即发。可一见查老师，两边突然都不好意思起来，还争什么呢——“看看人家查老师！”

　　魏庙路多泥泞，每下过雨就要发动全村人平路。过去，是村干部挨家挨户求上门，查老师来了，老少爷们、媳妇妯娌都不好意思了，雨一停不用人叫，扛着家伙就出门，修自己家的路还等啥——“看看人家查老师！”魏庙穷呀，可“越穷越生”，村里除了没有生育能力的，哪家没有三四个娃。上门做工作，难；拿出罚款单，也难，当家人往四壁如洗的屋里一指，“看有什么值钱吧”。非得扒屋牵牛拉粮食。干部们头痛：“难，天字第一号！”如今情况大不同——家访时查老师说了：多子多福傻念头，少生优生才能奔小康。这话谁都会说，可要看谁说。“查老师一句话，顶咱磨破嘴皮子。”

　　当地镇党委书记王金夯由衷感叹：“查老师不仅是块金子，更是一面镜子！”

　　阳光泽世，春风育物。道德的阳光与春风，给人清新给人光明，认同她的同时净化着自己。

（三）

　　更多的社会人与查文红素昧平生。今天，面对在穷乡僻壤义务执教、无私奉献的“查文红”，陌不相识的百姓——认同吗？

　　社会用行动，诠释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水准与价值取向。

　　《一个母亲的信任危机》、《查老师，你后顾无忧》、《希望送到查老师手中》……自9月27日以来，本报关于查文红的报道引来了社会各界强烈反响，理解之声像滚雷一般传过来、援助之手像森林一般伸出来——博爱医院院长看到报纸的当天，就派车把查老师的女儿接去了，同时到达的，还有特意请来的上海最好的专科医生；中山北路第一小学捐出了2台电脑，同时将到达的，还有普陀区轮岗义务支教的老师，他们要给魏庙从没见过电脑的孩子们教授从没学过的现代课程；华联电工照明器材公司捐出1万元钱，同时将到达的，还有送给魏庙小学孩子的200盏节能型台灯、足够配置所有教室的电线和200套日光灯……每一个电话、每一封来信、每一笔捐助，都在诉说着同一种声音——认同。

　　10月中旬的一天，一份刊有查文红事迹报道的解放日报，贴上了杨浦区三峰大厦的电梯门口，旁边一张大红布告——“精神文明献爱心”。这是住在大厦里的退休工程师蒋鉴初冥思一夜的行动：让大家都能知道查老师，让大家都来献爱心。不出三天，放在门房间的捐款本上密密地写下了29户人家的名字：纺织工人、企业干部、公司职员，还有刚刚迈出大学校门的董蔚：“查老师尽自己的全力帮助着魏庙那些在困境中求学的孩子，已经大学毕业的我，难道不应该做点什么吗？”。29户人家联名给查老师写信：“查老师，我们都不是富裕的人家，但我们决定捐点钱和衣物，为您的学生们献一份小小的心意。”29户人家虽共居一楼，彼此并不相识，然而就在电梯门口读到“查文红”的一刹那，他们被触动的是同一种心情——认同。

　　年届花甲的老人认同她——做过小学副校长的郎季桉，数学教得好，却曾为了钱财坐过牢。读到查老师的事迹，止不住老泪纵横。他写信向查老师“主动请缨”，希望能去魏庙“再做一回老师”，不图钱，不图名，“只想补上人生这一段。”

　　正值妙龄的白领认同她——“查妈妈，我从心里尊敬您、敬佩您，我想为您和孩子们做点事。”一家船务公司里的黄蓓给魏庙寄去了340元钱和三箱衣服，“以后我会常寄的。查妈妈，我在上海支持您、祝福您！”

　　马路旁修鞋的皮匠认同她——查老师到小区门口的皮匠摊修包，交谈之间，皮匠得知这位衣着朴素的妇女就是查文红。针脚扎得很直很直，线头修得老平老平，末了又用衣角把修好的包擦干净。查老师付钱。付不出去。“你是好人，”皮匠轻轻推开查老师拿钱的手，“就让我为你做一件小事。”

平凡如鞋匠，朴实如鞋匠，这不正是无以数计普通人的缩影？他－－他们，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同一种情感——认同！

　　翻开查文红的记事本：

　　上海龚宇恺小朋友寄来了200元压岁钱；上海普陀区个体户卞煦平寄来了7箱衣服；南通的徐洪吉寄来2000元，又特地请人为魏庙小学打了一个8公斤重的铜钟；一位落款“莫名”的读者寄来了1000元钱；一位不肯说出姓名的孕妇送来了20000元钱；上海奉贤洪庙集成中学76级同学会，捐来了原来准备用于同学聚会的10000元；……

　　点点滴滴，绵绵长长；（氵＋）宏（氵＋）宏汩汩，不绝滔滔。是理解，是支持，更是认同。

　　厚德载物。

　　查文红欣慰，社会的认同使她的追求愈加自信。时代自豪，对“查文红”的认同正是我们社会的生机与希望！

　　解放日报记者 陈江 诸巍 尤莼洁

（责任编辑：周仙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