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11-30 08:13 |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0年11月30日 08 版 | 查看:3880次
“为什么是陈孝平?”
一个只读了一年中学、从乡村赤脚医生走出来的年轻人,最终成为“中国外科之父”裘法祖院士的衣钵传人。很多人不禁要问,“那么多优秀的年轻人,为什么挑中了他?”
这如同一个硬币的两面。
很多成功者常常感恩于自己遇到了一位好老师,“但好老师面前有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偏偏是你走得更远呢?”
他常常是班里倒数第一第二,家里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棍子打
1953年6月,陈孝平出生在安徽阜阳一个贫困的平原小村庄,兄妹5人,他是家中的长子。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的那场“三年自然灾害“中,漫天黄土、满地蝗虫的景象,构成了陈孝平童年记忆里最深重的底色。
陈孝平上的淮新小学就在村里面,房子都是破破烂烂的,老师大多是当地小学毕业生,初中毕业的就算大知识分子了。“那个时候我们敬仰的对象就是有文化的人。”
父亲在合作社当小职员,母亲不识字,是地地道道的农妇。小学里没什么家庭作业,父母各忙各的事,孩子完全是散养。
陈孝平说自己小时候似乎是稀里糊涂过来的。小学前几年,他常常是班里倒数第一、第二,从来没有考过第一,家里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棍子打。“成绩好没有表扬,但是成绩不好肯定是要挨棍子的。”
命运的转折充满了偶然。
五年级时家乡发大水,区里中学下派抗洪的一位王老师经常到陈家歇脚,他拍着陈孝平的小脑袋鼓励,“好好读,考中学考到我们学校去。”
就像内心突然被一束光照亮,陈孝平一下子知道用功了。
他约了几个小伙伴每天晚上开小灶自学,因为家离学校比较远,中间一段路空荡荡的瘆人,就干脆带着干粮住在学校里。
几盏煤油灯下,小伙伴们集体自习。只要有人在,老师们就一直陪着。他记忆很深的是数学老师,自己的学识也有限,就帮大家一起琢磨题目。
1965年,陈孝平以全区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区里的曹集中学,同时一起备考的几个小伙伴也都考上了。
学校距离家有15公里,小孩子走路需要大半天的时间。两个星期放一次假,吃饭的米面自己背。陈孝平个子小,村里比自己大几岁的邻居哥哥有时候就帮着背,走一段歇一歇。
当时乡村校园生活的艰辛,今天的青少年或许难以想象。
睡觉是在农村建房的土坯围两排大通铺,到了冬天,两个同学搭伙,铺点稻草,一个人的被子放在下面垫,另一人的一起盖,半个月一轮换;最高兴的是夏天,凉席一放就能睡。
所谓的菜,就是自家用黄豆做的豆瓣酱,一吃半个月,发霉是常事;父亲每次给他3块钱,偶尔可以买一次食堂炒的青菜。
然而,到了这个集镇上的中学,陈孝平却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街上都是漂亮的大房子,还有好多商户,大开眼界。”
这里的老师水平也高。有的是高中毕业的,有的是师范毕业的,“懂的东西太多,突然之间,感觉像是遇到了专家。”
校园里的体育活动也多起来。
乒乓球运动员荣国团为国争光的故事广为传播,体育老师教大家玩起乒乓球:几块砖在中间一拦当球网,山上就地取材的木头板子割成球拍。
陈孝平进步很快,第二个学期进入到校队,场地从室外搬进了木头房子里,球拍也变成有胶皮的了。
县里举办中学生乒乓球比赛,老师带着六七个学生走了四五十里路去参赛。漫天风雪,手脚冻得冰冷冰冷的,但这也是农村孩子第一次进城。半个世纪后回想,陈孝平印象中依然是青涩年华里周围同学满眼羡慕的目光。
一年之后,“文化大革命”开始,陈孝平的中学时光刚刚开篇,一切又戛然而止。
农村天地成为人生的另一所学校
乡间野趣激发了陈孝平无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在人民公社的生产小队,13岁的陈孝平开始了日后被很多人称为“另一所学校”的生活。
返乡的陈孝平被分配负责割草、喂牛。每天要走到5公里路外的野地里割草,30斤的草料背回来就算一天的任务。
十几岁的小孩开始感觉很重,但活越干越熟练了,体力也锻炼得越来越好了。开始要花四、五个小时干活,后来一、两个小时就完成了。剩下的时间,几个孩子就到水里去游泳、摸鱼,有时候还会带一串鱼回家。
不需要专门训练,大自然就是最好的学校。江湖里的“野路子”,让陈孝平练出了一身好水性。涨洪水时,家附近的淮河两岸距离四五里,比长江很多江面还宽,大人们在岸上吓得直叫唤,而几个孩子在水里却越游越高兴,还常常比试,一只手托举衣服,一直游到对岸去。
为了安全起见,阻止儿子偷偷下水游泳,陈孝平的母亲想了个办法,用锅灶下面烧的黑烟灰往他肚脐上一抹:“就看锅灰还在不在,在就没事,如果肚脐上的锅灰消失了,说明下水了,接着就是一顿打。”
除了玩水,陈孝平还有一个爱好:爬树。几个调皮的小伙伴常常比赛看谁能爬上最高的树,还要比谁能把树枝压得更弯。爬上树就掏鸟蛋,布谷鸟的窝很低,因此很容易把小雏鸟拿回去,但常常养不活。
最快乐的当属“摸秋节(即中秋节)”。这一天晚上,习俗允许人们到任何一家地里去摘东西,孩子们只要看哪一家向日葵、玉米棒长得好就掰几个下来。
有个表亲长辈专门种瓜,陈孝平就去讨他喜欢,经常晚上跟着到瓜地里抓夜里偷瓜的刺猬,他们先挖一个陷阱,把瓜埋好放进去。月夜下的少年屏住呼吸,心砰砰地跳,一直等到刺猬掉进坑里。
经年之后,见惯了后辈们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的生活,陈孝平不禁感慨昔日在乡村的童年才是真正的童年,才会像鲁迅笔下的闰土,知道如此之多的新鲜事。
大坝上的定位测量仪,逢年过节时的皮影戏……陈孝平对于新奇的事自己模仿、创造,乡间野趣中,培养和锻炼了他无边无际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譬如享誉全世界的“陈氏肝脏双悬吊技术”,就能从陈孝平儿时的小手工中找到“伏笔”。肝脏手术中有一关键步骤,需要将肝脏悬吊起来充分暴露,传统肝脏悬吊技术用坚硬的器械盲穿悬吊,极易引发大出血。陈孝平想出建立肝后间隙通道,沿通道放2根软条带,一根向左拉,一根向右拉,操作简单又安全。
因为方法“太土气”,他甚至很长时间不敢拿出来讲,直到国外有专家在杂志上发表类似的技术后,他才将自己方法公布于世。“这不是传统书本上的东西,完全是自发想象出来的”。
1969年,国家大规模培养基层赤脚医生,每个队都要派出一个人学医。怕打针、看到医生都会发抖的陈孝平被推了出来,经公社医院短暂培训了三个月,陈孝平成了来往于田间地头和走村串户的“赤脚医生”。
跟着老师到田间地头挖中草药,从最初的感冒、腹痛,到逐渐可以处理稍复杂的疾病,这段经历让陈孝平感受到了作为医生的责任和魅力。
生活的剧目中总有那么多阴差阳错。
1970年,县里推荐“工农兵学员”到蚌埠医学院学习,公社领导开始选定了一位姑娘,但她要求进城当工人,17岁的陈孝平作为“替补”得到了这个改变运命的机会。
他至今记得突然收到通知那个夜晚,要求应连夜到县医院做体检。公社离县医院有35公里,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带着他骑单车赶路,到达时已是凌晨5点。
很多年后,当年带他做体检的医生追忆,当时大家都在议论,“说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学生水平还想去上大学,等着自己跑回来吧!”
这个“赤脚医生”最终没有“跑回来”。抗震棚里背英语,别人休息的时间仍在学习,陈孝平一步一个脚印走进了专业医疗队伍。
1979年,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陈孝平考上同济医学院研究生,师从我国外科医学奠基人、被誉为“中国外科之父”的裘法祖院士,人生从此掀开新的一页。
“两个手术台,一个台子上睡狗,另一个台子上睡陈孝平”
同事间渐渐流传出一个玩笑,“两个手术台,一个台子上睡狗,另一个台子上睡陈孝平。”
回望失去的中学时代,在农村这所学校里,陈孝平也有今天青少年一代无法想象的收获,“最大的资产就是多年来养成的吃苦耐劳精神”。
夏天为了排涝,吃住、甚至睡觉都在田里,没有抽水机,只能用盆子一盆一盆往外泼;四处都是野蚊子,驱蚊装置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蚊子叮人都觉得是正常的,每个人身上全都是大毒包,一片红肿奇痒难耐,有人还因此得了疟疾。“再苦再累,都没有怨言。”
彼时的生活环境中,公社、生产大队、生产小队,所有东西都是集体的。大家有什么困难都是一起去做,一起去克服,是一个整体,只要有人号召,大家都一起去了,不同于今天大家习以为常的“凡事都想着讨价还价”。
这样的历练滋养了陈孝平的整个科研生涯。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陈孝平读研究生时,做动物实验,十几条狗的吃喝拉撒,全部都是自己负责。为了给狗补充营养,他到食堂要剩骨头;大便小便臭得一塌糊涂,自己打扫。有一天一个教授看到后惊讶地问,“你怎么受得了?气味太难闻了!”但当时的陈孝平丝毫没觉得苦。“我做的研究,这些事情就应该我干。”
做肝移植手术试验,开完刀后要连续观察两个星期。陈孝平常常就住在医院的实验室里,手术结束后睡在狗的旁边。同事间渐渐流传出一个玩笑,“两个手术台,狗睡一个台子,陈孝平睡另一个台子。”
勤则不匮。从医40年,在肝脏外科领域,陈孝平施行和指导施行各种肝胆胰手术2万余例,其中包括肝癌手术7000多例,多次打破该领域手术“禁区”,3项中国人的原创手术方式享誉世界。
2014年12月4日,全球科技领域顶级权威杂志Nature(《自然》),介绍了陈孝平在肝胆胰外科领域取得的成就。文章评价道,“陈孝平教授对肝胆胰疾病的治疗做出了救世贡献,是国际肝胆胰技术改进和创新的领导者”。
他曾感慨于今天年轻一代的“娇生惯养”,吃不了苦。但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最前线的见证,刷新了他对80、90后一代的看法。“年轻医生绝大多数都是自愿报名参加,他们不叫苦不叫累,防护服一穿,数个小时就坚持下来了, 不再是娇滴滴的一代了,真正体现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个人担当。”
陈孝平的母校蚌埠医学院培养出四位院士,校园里一直秉持一个理念,“传授给学生一把有温度的手术刀”。他的恩师裘法祖更是提出“德不近佛者不能为医”。
陈孝平说,自己成为裘老的第一个博士后,有机会长期接触,学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做个好医生”。
他曾经的一个病人肝脏上长了肿瘤,她就诊了不少医院,医生都说需要开刀,但是她都因为害怕而拒绝了。到了同济医院,陈孝平让她躺在床上,摸摸肚子,听一听,她就决定留下来做手术。过了三四年后,当陈孝平再次遇到她,她说陈院士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你这里开刀?“因为我看了一圈,没有一个人给我摸过肚子,只有你给我摸了肚子、做了检查。”
“最老实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四十年后回首,裘老的教诲犹在他耳边——做人要老老实实,欲速则不达,千万不要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到不该用的地方,否则就会走上歪路。
“为什么是陈孝平?”
陈孝平至今清晰地记得恩师一次感喟中流露出的答案,“看准一个人,五年八年还不行,没有十年二十年考验看不出来。”而他也用自己的一生,为这个 “聪明与老实”的人生成长辩证法写下注脚。
人生职业大体莫过如此。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雷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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