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救——感恩——报答，这似乎是古往今来人们所遵循的逻辑。然而，今年五一，当１６岁的少年卢亚飞因救人身亡后，他的家人与被救者家人不仅没有交好，反而就此不和，甚至恶语相向。即便卢亚飞见义勇为的事迹被政府确认，但被救者家人至今对此仍不认可。

　　尽管双方的纠纷并未涉及经济赔偿，而集中于“承认不承认救人”的问题，但坊间认为，担心因被救而欠情或付出补偿是引起此类纠纷的主要原因。法律界人士一针见血地指出，国家应该承担起对见义勇为受损者的救助，而目前国家责任缺席，“必然造成见义勇为致损纠纷的解决难以圆满”。

　　□首席记者刘忠文记者陈海峰图

　　救人不被承认地下有知，他会后悔吗？

　　没有人知道卢亚飞跳入水中的一刹那是怎么想的，但他的爸爸卢家珍却说，如果那一瞬间，孩子知道自己因救人死后对方家人不光不领情还“说难听话”，他肯定会改变主意。

　　６月１３日，记者搭乘一辆出租车前往宁陵县刘楼乡卢庄村。听说记者要去采访卢亚飞的事情，司机说，宁陵县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救了一条命，那一家人咋就不领情呢？人都没了，他家人心里该多凉啊！”

　　卢亚飞有４个姐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今年５月１日弟弟出事时，大姐卢桂华远在广东打工，当家人以“家里有急事”通知她回来时，她就有不好的预感，心急如焚，于是选择了坐飞机回家。而在杭州打工的卢家珍被家人告知“亚飞病了”，到家却看见儿子躺在棺材里，立刻昏倒在地。

　　卢桂华说，现在姐妹４人最大的任务是让父母能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但其实她们自己都没解脱出来。她们劝父母说弟弟是因救人而死的，死得值。“可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我爸妈更难过了。政府和派出所调查认定我弟弟是见义勇为之后，被救的孩子家还是不认，到处说我弟弟是洗澡淹死的。救人的事实在那儿摆着，他们就是不认，不就是怕我们要钱、怕欠俺的情吗？俺的人都没了俺还要啥？俺不会向他家要什么钱物，俺就要他家承认亚飞是因为救他家孩子死的！更让人气愤的是，这家人还对我们骂骂咧咧，搁到谁家人身上受得了呀！”

　　卢亚飞死后一个月，是豫东割麦的季节，当卢家珍看到别人家像卢亚飞一样大的孩子帮着大人收麦子的时候，坐在田埂上泪如雨下。他悄悄问女儿：“你说，亚飞地下有知，他会后悔吗？“

　　政府调查结论确属见义勇为英勇献身　　

　　５月１日这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卢亚飞是不是因为救人而死的？救人与被救者两家既然有争议，谁能说个是非曲直？

　　５月１４日，当地媒体报道此事，引起了宁陵县县长贾宏宇的重视，他当即批示刘楼乡政府和派出所进行调查。

　　“卢亚飞确属见义勇为英勇献身！”主持这次调查的刘楼乡副乡长赵海富和宁陵县公安局刘楼乡派出所指导员杜传峰都这样向记者说，“我们询问了目击证人，前后调查了５天，调查笔录足以证实这个结论。”

　　调查报告称：“５月１日下午１时，卢亚飞和本村学生胡朋辉、卢未来（化名）３人一起到郭小集村北河沟内戏水摸鱼。由于卢未

　　来年幼不识水性，不慎滑入河沟内一深坑中，在挣扎中生命垂危。卢亚飞见此情形，一面向周围戏水的几名学生大喊救人，一面跳入水中救人……后来赶到的姚记儒、姚松伟、姚广启３位同学跳入水中把挣扎沉浮的卢未来手拉手救到岸边。救出卢未来后，他们发现卢亚飞一直没有浮出水面，于是又下水搜索，由于水深一无所获。最终当群众赶到现场，把卢亚飞从深水中捞出时，卢已死亡。综上所述及现场目击证人证实，卢亚飞同学确实因为救卢未来而身亡。”

　　卢亚飞和１４岁的胡朋辉都在刘楼乡一中上学，卢未来８岁，在胡举村小学上学，３人同村。事发地离卢庄村约１．５公里，参与救人的姚记儒、姚松伟、姚广启等同学家就在河边，当时，他们也在河边玩。

　　据姚记儒等人回忆，那天是学校放假第一天，下午，他们几人在河边玩，看到卢庄村的３个小孩在河边玩，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小孩（卢未来）光着身子到河里去玩，他刚下去的地方比较浅，他又往里一走就没影子了……他们３人中年龄较大的一个（卢亚飞）高喊着“救人”，脱了裤子就跳里面救那个小孩，但他跳进去就没影子了……

　　杜传峰说，在调查人员后来去询问胡朋辉和被救的卢未来时，两人却一直保持沉默。

　　６月１３日，本报记者采访胡朋辉时，他仍始终一言不发。然而，胡朋辉和卢未来在乡政府前去调查前接受当地电视台采访时却有着肯定救人的说法。

　　记者调取了电视台播放的一段录像——胡朋辉：俺在那儿玩呢，他（卢未来）摸鱼去了，他掉下去了，卢亚飞下去救他，没救上来，另外几个小孩把他拉上来的，再去找他（卢亚飞）就找不着了……卢未来：他救我呢，亚飞，我谢谢你。

　　是什么原因让两个年幼的孩子后来保持了沉默？答案难寻——就连记者刚进村时询问卢亚飞家在哪里，村民们也讳莫如深。第二次进村时，一位村民悄悄告诉记者，胡朋辉的姥爷和卢未来的爷爷卢家修是亲兄弟，而且卢家修还是村干部，但他又说：“可俺不能肯定一定是这个原因。“

　　被救方不认账“是他带俺８岁孙子去摸鱼”

　　一声叹息，这是卢家修见到记者的第一反应。“啥都不说了，不是都曝光了吗？俺也丢过人啦！”卢家修指的是出事后当地电视台的报道，报道的最后一句说：“我们不禁要问被救者的家长，您这样做，晚上睡得着吗？”

　　然而，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落实了小未来去摸鱼的原因，当天亚飞在村里找几个小孩去摸鱼人家都没去，他就找到未来，未来正写作业表示不去，亚飞说：‘你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对你不客气。’亚飞就架着未来的胳膊去了。”

　　“有人证明吗？”记者问。

　　“出事当天未来说的。到那儿（出事地点）后啥情况就不知道了。”卢家修答。

　　卢家修说，５月３日，村领导叫上他一起到卢家珍家说这件事，“家珍家的人说未来是‘滑’进水里的，我说这不是事实，是‘跳’里面的。”

　　“‘滑’和‘跳’，你想说明什么问题？”记者问。

　　“他们说的不是事实。１６岁的亚飞叫俺８岁的小孩干啥去了？（摸鱼去了）他不下水，俺孙儿为啥下了水？这是俺心里最大的别扭。”卢家修说，他对乡政府和派出所的调查报告想不通。

　　卢家修还告诉记者，调查中，赵海富对他说：“人家人都没了，你们别说（不认）了，给不给名誉是上级的事情。”

　　但赵海富否认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卢家修不认可卢亚飞是因救人而死没有依据，从调查开始到现在，他们已和卢家修谈过多次，要卢家修尊重卢亚飞救人的事实。杜传峰告诉记者，卢家修可能担心一认可卢亚飞救人，一系列问题就出来了，“被救的小孩才８岁，他家得欠人家三代人情”。

　　对于胡朋辉和卢未来曾在电视上认可卢亚飞救人的事实，卢家修也有说法：“俺孙儿是说了那话，当时有人给他说要不那样说就打他的屁股。”

　　记者就此询问了当地电视台报道此事的记者，他说，采访时有三四家媒体的记者，“没有人会这样说，因为胡朋辉是直接目击者，他的话对证明救人事实已经非常有力”。

　　“那３个救人的孩子家（姚记儒、姚松伟、姚广启）俺都去感谢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亚飞确实救了俺孙儿，俺不报恩这可能吗？”卢家修说到此处，他的老伴开始捶着腿大哭。

　　死者被表彰地方政府将出面调解矛盾　　

　　事发后，刘楼乡党政主要领导前往卢亚飞家进行了慰问。

　　卢亚飞生前就读的刘楼乡一中以及各班的黑板报上，“亚飞，我们想念你”成为主题。校长杨杜军有些惭愧地说，前些天，学校给亚飞家送去了２００元慰问金，“没法子，学校经费紧张”。

　　５月８日，商丘市委书记刘满仓得知卢亚飞舍己救人英勇献身的事迹后表示，要大力宣传这样的好典型，在全市弘扬见义勇为的精神，同时，要切实加强对未成年人的保护和关爱，主要是引导他们学习英雄的精神，但见义勇为、舍己救人要尽力而为、量力而行。采访中记者获知，“卢亚飞救人的事实成立，其出发点是好的，但他不懂水性”。

　　５月２４日，共青团宁陵县委、宁陵县教体局联合发出《关于向卢亚飞学习的决定》：“卢亚飞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共青团宁陵县委、宁陵县教体局得知卢亚飞同学的感人事迹后，经研究，决定在全县各中小学校广泛开展向卢亚飞同学学习的活动。”

　　“他成绩属于中上等，跟同学关系都不错，班级劳动也很积极。”卢亚飞生前所在班的班主任张景英告诉记者，“亚飞走了，到现在我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班里学生多，座位紧张，可他的座位到现在还保留着，起初我以为是同学们害怕，一问他的同桌才知道，这是同学们自发保留的，说是对亚飞的一种纪

念。”

　　几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学生告诉记者，师生们听说被卢亚飞救的孩子一家不认可事实，都很气愤：“这会不会给向亚飞学习的活动抹上阴影？他救了人却得不到最应该认可的人的认可，救人还有啥意义？”

　　卢亚飞家人听说，县里领导已经要求乡里主要领导亲自处理此事，化解双方的矛盾。

　　法律专家指出国家应担救人者受损责任　　

　　周泽，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副教授、北京展达律师事务所律师，近年来一直对见义勇为的公益行为十分关注。他说，被救者家人不认可施救者的施救行为，在道义上确实是应该受到指责的，根据以往案例判断，被救者或其家人不认可施救行为，大多是为了规避目前法律规定的受益人对因见义勇为而受损者进行补偿的责任，但“这种行为是否具有可责性，必须结合法律和具体情况分析”。

　　但即使不被卢未来一家人认可，除了难过，卢亚飞的家人对“通过法律解决问题”感到很为难：“乡里乡亲的，实在不想上法庭啊！”

　　周泽认为，救人义举并不是只有通过被救者的认可才能得到证明，乡政府和派出所的调查报告就证明了其义举。一旦到了法庭上，这个报告是具有证明力的，“但我也不希望看到民间双方打官司这一幕”。

　　“对见义勇为受损者的救助，应该主要由国家来承担，因为见义勇为是国家所鼓励和倡导的行为。但目前因此而引发的损害赔偿纠纷，国家责任在法律上却是缺席的。”周泽说，虽然各地都有奖励和保护见义勇为者的地方性法规或规章，但对见义勇为者仅限于精神鼓励，没有关于经济赔偿或补偿的国家责任的规定。“国家责任的缺席必然造成见义勇为致损纠纷的解决难以圆满。”

　　针对卢亚飞救人一事，周泽认为，目前，当地政府应继续作为，让受益人认识到不认可他人的义举是不道德的，会伤害其家人和所有见义勇为者的感情。同时，要让救人者家人认识到政府已经调查清楚事实真相，卢亚飞见义勇为的性质已经得到了证实。当然，政府也要认识到，救助、赔（补）偿见义勇为者，是政府义不容辞的责任。

　　６月１４日，卢亚飞家人向县民政局申报卢亚飞为烈士，但他们听说这还要被救者家人签字，心又悬了起来。

　　卢亚飞已去，留下的除了荣誉证书，还有对被救者的道德和“国家责任”的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