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0-12-02 08:05 | 来源:财新网 2010年11月23日 15:57 | 查看:1513次
蔡定剑教授(中国好人网配图)
【财新网】(刘庄)我想说说我知道的蔡老师的事情,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这里吧。
一、克和蒙
蔡老师给儿子起名字叫克蒙,克的是什么,蒙的又是什么,我一直好奇。克蒙是我的挚友,我们本科时一起在北大法学院念书,他住我隔壁宿舍。克蒙本科毕业后去法国继续念书,我留在北大读研究生。走前,他说他父亲在北大的研究中心前一任助理快毕业了,需要一个新助理,问我是否愿意当。实际上,我的专业是国际经济法;但克蒙是了解我的关注和志趣的。我仔细考虑了一阵,答应了。
第一次见蔡老师是在北大一个会议上。蔡老师那时候总把自己安排得满满的,见我是在会议间期,第一句话是真对不起,开会时间太长,让我等久了。那天以后我成为了北京大学人大与议会研究中心的行政和研究助理,那是2009年3月。蔡老师向来把学生和助理看作家里人,我大大咧咧的,更因克蒙的关系,也不见外,管蔡老师叫老师,蔡老师夫人就叫阿姨。助理工作细碎,涉及学术研讨会的各种会务,还有账目的报销等。我干了一个月后,发现蔡老师比我们这些年轻人细致多了;再就是节俭,不浪费一分钱,把资源都投入到有意义的事上。
只是世事真难料。6月的一天,我和克蒙去驾校学车,发现他神色不对,又不肯说什么。后来还是忍着极大的悲痛告诉我,蔡老师体检,胃癌,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情况好的话能挺一年,若不好……我们默然无语,我说好人没好报吗?克蒙说,他父亲很坚强,已经开始着手治疗,他还想看到他理想实现的那一天的中国。但说着说着,我们两个怎么也忍不住,都哭了出来。
克蒙就不想去法国留学了,他想在家里多承担些事情。但蔡老师不同意,“你在我眼前无所事事的,让我怎么好好养病。”
我知道克蒙那一年太不顺了。他是我们年级公认的最优秀的同学,家学渊源,成绩不消说,更有志于学,是搞学问的好材料;性格率真,直来直去,也是乃父之风,是位负责任的好班长,大家都打心眼里喜爱和佩服。便是逢家里变故,也一样的乐观坚强,只是小小年纪,脸上多了些沧桑,见到我时常感慨,说自己学业不精,很多问题想不透,说他如果有他爸一半的勤奋,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又说他如有他爸一半的坚强,现在也不是这样了。我说我不同意克蒙对自己的评价,但我万分知道蔡老师的勤奋和坚强。勤奋我是深有体会的,往往能收到他半夜一两点的邮件,期刊杂志上逢一周半月就能看到他新近的文章,就连生病这一年,还主编和撰写了三四本书,办了大大小小几十场活动;而蔡老师的坚强,我是在他治病期间才慢慢了解的。
而且我更知道,蔡老师是很为儿子骄傲的,他从来不跟克蒙说而已。他们父子俩有很多一样的品格:克己,对自己要求甚高,至于苛刻;而又都是倔强的理想主义者,为国是思虑,对世人悲悯,承蒙的是最沉重而高远的抱负,那是“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的夫子之道,也是“天赋人权,生而自由”的现代意识。
实际上,克蒙克蒙,是父亲以儿子的名字,镌刻着自己的恪守和理想,也是儿子以自己的品行,映衬着父亲的人格和追求。我想讲蔡老师从克蒙讲起,是好的。
二、菜和酒
我早听先前的同学说了,蔡老师喜欢邀请学生到家里吃饭,而且从来都是自己亲自下厨,做的菜味道那叫一个棒!
遗憾的是我一直没能吃到。
“本来该我炒菜的,但是现在身体不太好,就没自己做。我们喝点黄酒吧,老家带回来的。”他这么跟我说。于是我们就喝一点,阿姨在旁边坐着,说:“你别多喝了,胃受不了,”蔡老师说:“就喝一杯,好吧?”于是蔡老师就只喝一杯。过一会儿阿姨吃完忙去了,蔡老师和我聊天,他就又倒上一点,可怜巴巴的舔舔,“再跟你喝一点,你小伙子,可以多喝点。”我受了鼓舞,跟蔡老师东拉西扯的聊起来。
蔡老师的家是不大的,满是书和报刊,略显逼仄——第一次去时让我好生讶异,教授的生活也太不讲究了。我沿着书架仔细看这些书,多是哲学、政治学和法律的。架上还有龙应台刚出的著作,看那光景是早就读完了。茶几上是近来的七八种报刊杂志,落成一摞,蔡老师总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捧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写东西。
说起酒,我又想起了反就业歧视记者培训班的事。蔡老师打算培训结束后邀请来自五湖四海的记者聚餐,自己从家中带了几瓶红酒。走前,阿姨反复叮嘱我,一定不能让蔡老师喝,我唯唯诺诺,想我怎么好管束起老师来,见机行事吧。那天培训了一天,上午下午分别由不同的老师讲课,有劳动关系学院的老师林燕玲、北京益仁平中心的负责人陆军、凤凰卫视的记者闾丘露薇,蔡老师自己也上阵。各位记者对培训内容十分感兴趣,老师教的认真,学生学的起劲,课间课后围着老师们提问,问题一个接一个,富有思辨精神和理性判断,更饱含热情和关切。我看得出来,蔡老师为此特别高兴,精神也好起来,现出了好久不见的好气色。课后聚餐,果然没劝住,蔡老师高兴,“我们的记者都是最关注中国现实、最有志向的,我一定要跟大家喝一点。”我知道,那是发自内心的。
后来又一次培训活动,蔡老师没能亲自参加,马国川把我拉来,问起蔡老师近况,并托我给蔡老师带一本他新近著作《共和国部长访谈录》。我问他,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蔡老师。他说很简单,蔡老师人太好了。那一刻我又想起了炒菜和黄酒,我想是这样的。
三、理想和现实
蔡老师是坚硬的理想主义者,但他最懂现实。他曾当兵、治学、从政,后又弃官、游历、从教,多年的阅历,却没抹去脸上那真挚和热忱;他早年研究人民代表大会、民主与宪政,近两年出于理想和策略的双重考虑,在做反就业歧视和预算体制改革。
我的一个感受是,在实际事务的操作上,蔡老师因有着丰富的阅历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而善于在制度的镣铐下舞蹈,往往能微妙的做成许多大事。比如,近些年,忧心于社会上用人单位的不良风气,蔡老师做起了反就业歧视的工作。与常规的思路不同,蔡老师从培训媒体着手:在2009年和2010年,蔡老师的两个研究中心与《南方周末》《法制周末》等机构合作,每年招收25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向他们讲授反就业歧视的理论、方法和国外实践,并要求记者回去完成“作业”——每人写一两篇报道就业歧视的稿件。活动的效果是明显的,由媒体主导,社会上在2009至2010年间形成了一股观念转变的小风潮。在社会各界的一起努力下,2010年初,国家取消了公民入学就业体检乙肝五项检查。
常在蔡老师身旁工作,能感到他朋友之广、友谊之深。这不是因为他善于交际或经营,而是因为他待人真诚,常急人之难。而这又给他提供了开展工作的便利条件,不论是办学术研讨会还是培训班,我一打电话,对方无论是学者、官员、草根组织还是媒体,一听说是蔡老师邀请的,无不欣然前来。
因为真诚,蔡老师也宽容。有时候我们谈起学界的思潮、研究的进路,谈到一些思想“左转”的优秀学者,蔡老师也会感慨一番,“我们还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只是不太谈观点了咯。”言语中透着无奈,但又说观点不同,志向却不一定相悖,只是各自为理想努力罢了。
四、最后的日子
最后一次和蔡老师谈话是10月23日的下午,那个周末我要出发去英国学习,我带师妹施睿见见蔡老师,我不在时施睿可以帮我们处理一些急事。“我也要毕业了,我想也可以让她先见见您,让我俩有个比较充裕的交接和过渡期。”我说。蔡老师精神不错,跟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又说起了中心的历史,“咱们在北大的中心建的挺早的,办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最开始我还没有助理啊,总自己往北大跑。”“你做得还不错,就是自己学习和专业上的事太忙了,有些事情就没太让你去办。”现在想起,我又在庸庸碌碌忙些什么呢?
再去看蔡老师的时候就是11月19日了,前一天下午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那时我刚回国,克蒙也从法国匆匆回来了,我知道这不妙。在医院里,我趴在门口小心翼翼的远远的看蔡老师,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虽然他已经半昏迷了。
“还是别让蔡老师见到我为好,”我跟阿姨和克蒙说,“见到肯定又要想起工作的事情,要激动。我就远远的看好了。”于是我远远的看,蔡老师半眯着眼,斜躺在床上,脸上是倔强。我知道蔡老师最放不下什么,政法和北大两个研究中心的名字就寄托着他的关怀和事业,这时候不能让他再想这些影响他的情绪了。
退出房间,克蒙跟我说,他从法国回来那晚,趴在他父亲床边,蔡老师说,他现在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我自忖,权利啊,您为之奋斗一生,又有多少人能够体会。
22日晨时,收到克蒙短信,蔡老师凌晨走了。我正在食堂吃包子,剩下的一口怎么也咽不下去。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止不住的掉下来。
蔡老师,您刚知道自己生病时说,您本还想活到中国宪政建成那一天,您还想亲眼看一看、摸一摸中国的民主,但现在恐怕不成了。您说宪政民主是您这代人的使命,可是您完成不了了。即便您在生病以后仍然夜以继日的工作,还是完成不了了。即便连住院您都说不愿去,说在医院没法工作,也还是完成不了了。即便弥留时,医生说以这样的血氧含量,一般人只能扛三四个小时,而您以强大的求生意志坚持了一夜,也还是完成不了了。没有人能怪您。而您给儿子起了这个名字,总归是相信正义的事业会有后来人的吧?
那么,请您放心的走吧。
窗外缓缓飘下一片黄叶,在这死亡和悲恸中,坠落,悠远如箫声。■
(作者为北京大学法学院硕士研究生、北京大学人民代表大会与议会研究中心研究助理)
(责任编辑:吴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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