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继周的学术“草原”(图)

发布时间:2020-05-11 08:35 | 来源:光明日报 2020年05月11日 11版 | 查看:657次



2000年,任继周在贵州山区扶贫考察途中。

任继周(左三)与南志标(左二)在爱尔兰国际草地大会上。

1978年,任继周在巴黎参加联合国国际生物圈大会。

  【大家】

学人小传

任继周,兰州大学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1924年11月生,山东平原人,我国现代草原科学奠基人之一,草业科学开拓者。1948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畜牧兽医系,1950年起任职于国立兽医学院(后更名为西北畜牧兽医学院、甘肃农业大学)、甘肃省草原生态研究所、兰州大学草地农业科技学院等单位。创建中国高等农业院校草业科学专业的草原学、草原调查与规划、草原生态化学、草地农业生态学等4门课程,并先后主编出版同名统编教材。著有《草地农业生态系统通论》《中国农业伦理学导论》等专著14部,主编《中国大百科全书》和《中国农业百科全书》草原牧草部分。创办《草业学报》、《草业科学》、《国外畜牧学——草原》(现名《草原与草坪》)三种刊物并任首届主编。创建了中国高等农业院校第一个草原系,中国唯一的草原生态研究所,是我国最早的草业科学博士生导师、首位草业科学领域院士。曾获国家教学成果特等奖(第一获奖人)、国家科技进步奖、何梁何利科技进步奖、全国农业科技先进工作者、新中国“最美奋斗者”等多种奖项和荣誉称号。

  1942年,18岁的任继周转学到重庆南开中学,读高二。学校对面是一片草地——国立中央大学农学院的畜牧试验场,从小就喜欢小动物的他经常去看那里的牛和羊。

  正是这片草地,让任继周和草结下深深缘分。大学毕业后,他走向中国大西北的广袤草原,追逐少年时代就深深镌刻在心中的梦想,成长为中国第一位草业科学领域的中国工程院院士。

选 择

  1924年11月,任继周出生于山东临城县,父亲任萧亭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曾参加过武汉会战、枣宜会战等战役。任继周弟兄四个,大哥很早就过继给亲戚家并早逝,二哥任继愈,三哥任继亮,任继周最小。

  任继愈是任继周从小最信任和崇拜的人。

  因为战乱,任继周小学和中学辗转鲁鄂川渝等地,初二转学到四川江津九中(现为重庆市江津二中)。恰巧那时,任继愈所在的西南联大研究生院,寄托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距江津九中不远,哥哥有时会来看望弟弟。

  任继愈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决定安排任继周去重庆沙坪坝的南开中学读高中二年级。1942年暑期,任继周进入南开中学,他是这所中学培养出的第73位院士。

  南开中学一年的学费要花掉任继愈十个月的工资。早一年考上大学,就可以减轻二哥的负担。任继周体谅兄长的难处,一边学习高二课程,一边自学高三课程。高二结束后,任继周如愿考取了国立中央大学。

  学什么专业呢?任继愈建议:“我研究哲学有些务虚,你最好选实一点的专业。”任继周少年时身体虚弱,颠沛流离的中小学阶段,又经常吃不饱饭,心中有个让中国人能多吃些肉、改善营养结构的梦想,因此选择了畜牧兽医系。

  1948年毕业时,在兰州办学的国立中央大学教授、兽医学家盛彤笙需要草原专业人才,经我国草业科学奠基人王栋教授推荐,任继周受聘于国立兽医学院。经学校安排,他毕业后以兽医学院助教的身份,跟随王栋进修两年牧草学。

  1950年5月,任继周和妻子李慧敏从南京出发奔赴兰州。这是一次艰难的旅行。当时,从西安到兰州还没通火车,他乘坐学校拉仪器的道奇卡车时常抛锚。这段路足足走了21天。这一路,走土路、睡土炕。到了兰州,任继周夫妇都成了土人。

  西北军政委员会畜牧部副部长、国立兽医学院院长盛彤笙精心安顿这对夫妇的生活:带厨房的三间房子,水缸里装满从黄河拉来的水,烧柴码得齐整,窗户纸也都糊上桐油,还专门给他一间16平方米的“牧草研究室”,里面有一张办公桌、一盏煤油灯、一个书架、一个单面试验台,几个玻璃尖顶种子瓶。

  盛彤笙爱惜人才。其实,盛彤笙本人就是难得的人才,他在德国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后攻读兽医学博士,到西北办兽医学院,1955年入选首批中科院学部委员。他的理想是要改善国民营养。

  当时,恰逢西北军政委员会组织草原牧区调查队,盛彤笙安排任继周跟随调查队对甘肃草原进行了全面考察,还拿来家里的蔡司相机给他用。

  甘南桑科草原、皇城滩大马营草原——这是任继周最早接触的真正的草原。接下来的几年,他跑遍了西北和内蒙古的多种类型草原。

  “甘肃太好了,学校的实验室虽然简单,但我有大自然这个大实验室,我一下子被甘肃的草原吸引住了。”任继周在甘肃扎下根来,潜心研究草业科学70余载,并结出累累果实。

扎 根

  1954年,由任继周执笔、王栋审校、盛彤笙作序的中国第一部草原调查专著《皇城滩、大马营草原调查报告》出版,这是任继周草原岁月结出的第一颗果实,也是我国第一本具有草原畜牧业意义的草原调查报告。

  要深入开展草原定位研究,必须建立试验站。可是,经费、设备、人员编制、交通工具,一无所有。

  任继周不怕。1956年6月,海拔3000米的天祝县乌鞘岭马营沟,他的临时驻所与实验室落成了。其实,那里只有两顶白色帐篷,却是我国第一座高山草地试验站。“夜闻狼嚎传莽野,晨看熊跡绕帐房。”任继周的诗句记载了当年的生活状况。

  建站初期,任继周每周前三天在兰州教课,后四天到天祝草原站开展实验工作。从乌鞘岭火车站到马营沟试验点,山路崎岖,蹚水过河,河水冰冷刺骨。为了不耽搁从试验点到学校的上课时间,他早上四点钟就得起床赶火车。

  “我很幸运能在甘肃做牧草研究,甘肃生态类型丰富多样,横跨长江流域、黄河流域,还有内陆河流域的荒漠地区,从湿润到干旱,从低海拔到高海拔,草原类型齐全,如果不是在甘肃,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基础去思考具有全球意义的草原分类。”任继周说,我国曾学苏联的草原分类法,按植被来分,但这种方法可用于局部地区,不能用于全球。

  20世纪50年代末,任继周提出草原的气候—土壤—植被综合顺序分类法。在气候、土壤、植被三者中,气候最稳定,土壤次之,植被稳定性最差。如果把植被放在前面,就很难做大的类型区分,厘清这三个要素的顺序及关系,草原分类问题迎刃而解。这一综合顺序分类法精确、稳定,已成为唯一可以覆盖全世界的草地分类方法。

  在扎实的草原学调查基础之上,任继周编写《草原学》教材,成为第一部大学草原学教材,被农业部作为向国庆十周年献礼的成果。

  通过实地观察,任继周发现,青藏高原的草场上,上万年时间形成的黑色草毡土,草根絮结密实,草长不好,但老鼠洞周围的草长势很好。他受老鼠洞启发,间隔50厘米挖一道沟,草的长势明显向好,但多少还是有些破坏植被。如果只划破草皮不开沟,对植被就没有影响了。

  可是,只划拨草皮,犁需要用好钢,拉犁的动力要很大,这些都没有条件解决,难住了任继周。一位记者把任继周遇到的难题告诉了时任主管农业的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谭震林便让第八机械工业部来帮忙,合作研制出我国第一代草原划破机——燕尾犁。

  燕尾犁划过,草皮切开个缝隙,通气透水,原来仅有两三寸高的草能长到半米左右。

  计算草原生产能力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有的地方按产多少草计算,有的地方按牲畜头数计算,这些计算方式都无法全面衡量草原生产能力。而标准就是指挥棒,不当的标准会误导生产,贻害草原。

  “牧业学大寨”的时候,用牛羊头数来计算草原生产能力,有些县、旗“放卫星”,拼命增加草场的牲畜数量。一个县、旗牲畜达到百万头就获牧业学大寨旗/县称号。但载畜量过大会给草场带来灾难,导致草场严重退化。为了保证头数,还会出现养“户口牛”的现象,养肥了又饿瘦了,就那样一直养着,不考虑出栏率。

  1973年,任继周的学术集体提出了评定草原生产能力的指标——畜产品单位,草原生产能力就是单位面积的草原在单位时间内生产的可用畜产品数量。这一指标体系的提出,结束了各国各地不同畜产品无法比较的历史,后来被国际权威组织用以统一评定世界草原生产能力。

  “文革”期间,教学科研都受到了冲击,虽然在学校被批斗,但天祝的高山草地试验站却相对安静。在全国率先开展草地定位研究的同时,任继周的团队还深入进行了草地围栏、划区轮牧、季节畜牧业等一系列科研活动,改良天然草场,设计管理草原系统,大幅提高了草原生产能力。

收 获

  1978年7月,时任甘肃省省委书记的宋平同志和夫人陈舜尧一行来到天祝试验站考察。

  “宋平显然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在野外观察和交流座谈的时候,他几乎不停地问,我就不停地回答。”任继周对那一天记忆犹新,“只可惜那天没有照相机,宋平同志也没带个摄影记者。”

  宋平对试验站取得的成果和建站模式给予充分肯定。就在那年,实验站终于有了编制和科研经费,结束了23年的“黑站”历史。同年,任继周代表甘肃农业大学先进集体,出席全国科学大会。

  全国科学大会以后,思想的禁锢被破除,任继周热爱的草原科学研究也迎来了春天。

  1951年,国立兽医学院更名为西北畜牧兽医学院,1958年从兰州迁到武威黄羊镇办学,又更名为甘肃农业大学。在任继周的倡导下,甘肃农业大学畜牧系1964年创办草原专业,后来又独立发展为我国农业院校第一个草原系。

  做草原调查的过程中,任继周经常接触农牧民,他思考的领域也逐渐扩大到三农问题。

  “农村为什么这么穷?”任继周认为,穷在结构问题,单纯强调以粮为纲。养猪是为了肥田、养牛是为了耕田,没有动物生产的层面。改变农业结构,实施草田轮作,土地肥力会增加,既种粮又种草,增加动物生产层,既可以增加粮食产量,又可以丰富食物(肉类)来源,提高农民收入。

  可是,能批评以粮为纲吗?

  为了探讨以粮为纲的问题,任继周开始研究农业史,后来,还专门写了一本《中国农业系统发展史》。

  通过研究农业史,任继周发现,从管仲耕战论开始,经商鞅变法提倡“垦草”种粮,到汉代“辟土殖谷曰农”,将农业定位于谷物生产以来,农业就被定位于开垦土地、种植谷物。中国历史上长期延续着“以粮为纲”的耕战政策。但单一的谷物农业系统,必然会带来“粮食安全”问题。

  任继周认为,必须从以粮为纲的枷锁中解脱出来,建立食物安全的理念,我国耕地面积不过12%,草地面积比耕地面积大三倍,如果实施草田轮作,再把草地也像耕地那么管起来,把畜产品纳入农业系统,包括家畜的饲料、饲草,才会有真正的食品安全。

  黄羊镇甘肃农业大学农场里有60亩地,任继周想试验草田轮作,但未获批准。“国家强调以粮为纲,种粮食可以浇水,搞草田轮作连用水的指标都争取不到。”

  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召开,一个充满生机活力的时代开始了。任继周是参会代表,在京开会期间,他找到甘肃省和农业部领导,建议办一个草原生态研究所,试验种草改良农业系统。

  那时候,“生态”二字,还属于比较生僻的字眼,但任继周的想法却得到了甘肃省和农业部领导的支持。1981年,甘肃省草原生态研究所正式成立,草地农业系统的概念也在任继周的心中逐渐清晰。

  研究所成立后,得到澳大利亚600万澳元的项目资助,开展草地农业研究,任继周主持,承担了全国及甘肃省有关草原生态研究课题,举办各种草原科技培训班,研究、收集、整理草原科技情报,培养草原学科博士、硕士研究生,与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英国等地科研机构协作,开展学术交流。

  任继周带领学术团队在黄土高原、云贵高原、青藏高原及沿海滩涂地区,开展了深入的草地农业生态系统研究,不断积累研究成果,逐步形成了草地农业生态学的理论体系。

  但“草地农业”的理论和观点还是一时不被人接受,任继周苦恼着。

  1984年4月,钱学森的一封来信让任继周的苦恼开始有了转机。钱学森想请他回答几个有关草原的问题。任继周很快给予了答复。同年6日,钱学森在《内蒙古日报》发表了《草原、草业和新技术革命》讲话稿。这是钱学森在媒体上首次使用“草业”概念,并引用了任继周的一些学术观点。

  1984年12月,在中国农业科学院第二届学术委员会会议上,钱学森应邀作报告,首次谈到“草业产业”概念。1985年4月,钱学森在给任继周的信中说:“我们所讲的农业、林业、草业、海业和沙业不同于传统概念中的农、林、牧、副、渔,是知识密集型产业,因而也是高度综合的产业。”

  1985年6月24日,中国草原学会和中国农业经济学会联合召开草业问题研讨会,任继周在会上首次与钱学森见面。钱学森说:“我一年前提出创立知识密集型草产业的问题。这不过是冒叫一声,到底有没有道理,我自己没有把握。今年三月,收到甘肃省草原生态所任继周教授的来信,得到他这样一位专门科学家的鼓励,才使我加强了信心。”

  钱学森对草业的构想和肯定让任继周喜悦、欣慰,并且有了更大的信心。

  1985年,临泽县一个5000亩的牧场,因牧场老化负担重,无人管理,任继周却如获至宝。在临泽开展研究的过程中,他借鉴物理学系统耦合概念,首先提出农业系统耦合、系统相悖理论,提出草地农业中不同亚系统间的系统相悖是中国草地退化的根本原因,而不同亚系统间的系统耦合和草地农业系统外延与种植业、林业等系统的耦合是遏制草地退化、提高草地生产能力、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根本途径。

  这一观点得到国家科学基金委的支持,应用这一理论,实现了山地(祁连山)—绿洲(临泽)—荒漠(北部荒漠)系统耦合,试验区产能提高了2.5倍,进一步丰富了草地农业系统理论。

  2002年,甘肃省草原生态研究所并入兰州大学,成立兰州大学草地农业科技学院,成为教育部直属高校中的首家草业学院。

  2009年,草地农业生态系统课程获得国家教学成果特等奖,以看淡名利、奖掖后人著称的任继周推荐南志标作第一获奖人。南志标是任继周的弟子,中国草业科学的第二位院士。这个提议被学生“严词”拒绝:“坚决不行,这个第一获奖人必须是您。”

  由于在三农领域的突出贡献,任继周还获得了共和国六十周年“三农”模范人物称号和七十周年“最美奋斗者”称号。

开 创

  2009年是任继周收获满满的一年,也是他非常伤心的一年。是年7月11日,他敬爱的兄长,哲学家、宗教学家、历史学家任继愈先生辞世。

  任继愈和盛彤笙是对任继周影响最大的两个人,是他为人、为学的标杆。遇到自然科学的难题时,他会想,如果老师在会怎么做;遇到社会科学领域的事,他会想,哥哥面对这个问题会怎么做。在这样的思考中,任继周总能找准自己的定位和方向。

  任继周曾经对任继愈表示,想做农业伦理研究。任继愈说,伦理学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年龄大了,研究一门新的学问,要慎重。兄长辞世后,任继周沉寂了一段时间,他在思考一些无法回避的问题,这些问题需要从农业伦理层面来寻求答案。

  其实,早在研究草地农业系统的过程中,任继周就已经开始关注农业伦理问题了。21世纪初,他的很多批判城乡二元结构的文章,就有明显的农业伦理痕迹。任继周认为,长期以来,城市一直索取,农村一直供给,二元结构不破除,农村解放不了,城市发展不了。城乡二元结构缺乏伦理基础。2006年1月1日,中国取消了农业税,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性进步。

  经过多年准备,“农业系统发展史”与“农业伦理学”课程在兰州大学开设。2014年秋,兰州大学逸夫科技馆,“农业伦理学”第一课,90高龄的任继周思维敏捷,一个小时的授课,全程站立。

  “在农业伦理学方面,我做的只能算个导论,我年龄大了,后面要年轻人继续努力。”任继周说,随着营养结构和医疗条件改善,中国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岁老人。

  党的十七届四中全会把生态文明建设提升到与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并列的战略高度。党的十八大报告指出,建设生态文明,是关系人民福祉、关乎民族未来的长远大计。

  2018年4月10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揭牌,这让任继周对草业和草业科学发展的前景更为乐观。曾担任全国政协委员的他,连续15年关于草业发展的提案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他认为“藏粮于草”的条件已经具备。

  周代的官职中有“草人”,《周礼》记载“草人,掌土化之法,相其宜而为之种”。任继周说,自己研究了一辈子草,就是个“草人”。70余年来,“草人”任继周把全部精力和热爱都倾洒给草原和农业。

  任继周钟爱的草原,也许离我们很遥远,但我们餐桌上飘出的肉香,有他辛劳的付出。

    作者:宋喜群,系本报驻甘肃记者站站长;刘晓倩,系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信息宣传与科普业务主管。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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