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04-29 22:34 |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2020-04-24 09版 | 查看:882次
本报记者王京雪
按照惯例,南炳文先生大年初二就会从天津家里返回廊坊师范学院,守着学校图书馆继续他的史料校勘工作,但是今年,受疫情影响,他在天津待到了3月底。
让儿子拉了一车南开研究室里的书回家,他用两个月大致完成了《明实录》里一个“小活儿”——十卷本《仁宗昭皇帝实录》的校勘。“在家毕竟不方便,书不全,没有‘阻挠’的话我早回廊坊了。”
南炳文的学生和学术助理王雅洁说:“过完年到2月中旬,先生不停地说要回廊坊,被我们和他家人一起劝住了,后来情况一好转,他立马回来继续工作,老爷子这种精神,一般人都没有。”
“做这个事有瘾,像破谜一样,真的不觉得累。”南炳文笑着说,在还没开学的校园里,他继续着日复一日的案头工作。“现在校园里很安静,整个图书馆就两个人:我和门卫。”
见到南炳文先生,很快就会被这位78岁历史学家的几种特质所吸引。
首先,是他非同一般的谦逊与和善。
在学生们记忆中,南炳文对上门请教的学生如对贵宾,学生离开,他总要到门口相送,直至看不到他们的背影。
他对遇到的每个人都会奉上习惯如自然的真心尊重。每天去学校图书馆内的书房工作,对门口保安,他必笑着点头打招呼。打车时,他会夸赞出租车司机车开得好。
南炳文说:“周围的人都要尊敬。人各有所长,因为条件和机遇不同,有的在这方面有成就,有的在那方面,像一棵树上各站一枝的鸟。我可能在这根枝上,懂一点人家不知道的东西,可人家会的我懂吗?”
在他与汤纲合著、长达100多万字的新中国成立以来首部明代断代史专著《明史》背后,有段署名互让的学界佳话。1985年,这套书上册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前,南炳文收到清样,联系出版社,要求将原本署名在前的自己,放到后面。
出版社编辑大为不解,说您承担了此书的主要撰写工作,本应署名在前,但南炳文坚持要改,只说汤先生是前辈。
《明史》上册出版后,汤纲看到署名,在该书参加评奖时,给评奖委员会写信,要求如果评上,奖状一定要将南炳文的名字放在前面,又联系出版社,说出版下册时务必将署名顺序改回来。
到2003年该书再版,两位作者还在为署名先后互相谦让,终于各退一步,接受了上册南前汤后,下册汤前南后的方案。
有编辑感叹,在出版界待了半辈子,见过以合作始,为争稿费争署名,以分裂终的,但少见南炳文式“争后”的。而这类事,南炳文做过许多回。
有学生发表由南炳文指导的论文时,将他的名字也署为作者,南炳文很生气,说这种现象要坚决杜绝。“大家写文章都常从与人互动中得到启发,但谁的就是谁的,且老师给学生讲点什么,不是应尽的责任吗?”
南炳文身上的第二种特质,是他超乎常人的勤奋。这在明史学界是有口皆碑的,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师生们也早已熟知这位全年无休、风雨无阻,每天工作约10小时的老先生。
19岁进入南开,大学时代,南炳文就已经形成这种生活方式,他说自己至今不觉得累,78岁跟三四十岁时比,精力和体力没感到有变化。
“不干活,我总觉得心里‘没局’,这是我们老家话,就是心里没着落的意思。”他打趣说自己是个书呆子:“笨得要命,只好一门心思趴在这里干,就像有了个吃好东西的机会,就慢慢吃,吃得甜滋滋的就是了。”
他的性格原本很活泼,却做了最安静枯燥的工作。打小爱唱歌,中学时,南炳文曾是班级歌唱比赛的指挥,但进了大学,决心钻研明史后,他决定告别这一爱好,“会占用时间的呀,我要集中精力搞历史”。回想起来,他说已记不清多少年没唱过歌。
有学生在写南开学风的文章时,描述过一辆被修了又修的破旧自行车,人们日复一日地在范孙楼前的小广场看见它,就知道它的主人南炳文又在楼上读书著述。
王雅洁说:“南老师每天定着闹钟提醒吃饭,但有时闹钟响了也听不见或者忘了。过年也不休息,大年初一初二我就要给为他订从天津回廊坊的车票。”
2016年,南开大学文科图书馆搬到了距南炳文家往返两个多小时的新校区。为方便用书,集中精力推进他所主持的点校本《明史》的修订和《明实录整理与研究》工程,南炳文在参观过廊坊师范学院的图书馆后,接受该校聘请,将日常工作地点从南开搬到了廊师,真正是为了书而搬家。
南炳文身上还有一种显著特质,是幽默和坦然。幽默,是话语间扑面而来的,不必多说。坦然则是一种经历岁月打磨过的从容。
回望人生,提到从小学到中学大学常常得到的全校第一,以及在考大学当中一些课程全省第一,南炳文说自己并非天生聪颖,而是被弱点逼着成长,他略抬下左臂:“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有残疾?”
两岁时,在村里玩日军遗留的爆炸物炸掉左手,刚懂事,就听村里人说“你将来就是个废物”,也感受着家人对自己通过好好读书,找到吃饭门道的期冀——南炳文说自己很小就有危机感,因此在每门考试中都不甘落后。
他平静地回忆以全校第一的成绩从初小考上高小,却被学校拒之门外的过往,回忆母亲在滹沱河发水涨高的时节,冒着危险,蹚水去河对岸的正定城里找教育科,为他争取上学的机会。
“说实在的,我没为此生气过,只是有点苦恼。可能从小被苦难锻炼,我知道不同的人有自己思考的角度,这种事不能怪别人。”他说挫折不一定是坏事,坏事可以变成好事。
苦难化为动力,让他成为今天的南炳文,也让他找到钟爱一生的事业。埋首于一项又一项以10年为时间单位的修史和古籍整理项目中,尽管总打趣自己是傻用功的书呆子,但他当然清楚自己工作的价值,那是极有意义,但能做、愿做的人不多,恰好他有能力做,也愿意为之投注毕生心血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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