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广:用灰镜头对抗雾霾 一个独立摄影师的11年污染纪实路(5图)

发布时间:2018-11-24 22:21 | 来源:深圳晚报 2016-12-23 A08版 | 查看:7523次

卢广

  ▲迁安市九江线材有限责任公司每天排放大量的二氧化硫、二氧化碳、重金属离子、二恶英等污染物,使天空出现泾渭分明的灰兰二色,成为严重雾霾。本专题摄影:卢广

  ▲宁夏石嘴山湖滨工业园区高大的烟囱上粉尘从天而降,当地居民叫苦连天,他们出门就得做好防范措施。

▲河南安阳市范家庄离炼钢炉只有一墙之隔,村里每天都下铁雨,村民在这污染严重的环境下生活。

  ▲迁安市北营乡村民王玉彩没有结婚,在迁安钢铁厂当清料工10年,每月工资1600元,这工种是在炼铁炉输送煤带清理掉下来的煤,是非常脏的工作。

  深圳晚报记者 刘姝媚

  “环保斗士”卢广沉寂了两年。

  过去11年,他以镜头为武器,从西到东,从南到北,一寸寸丈量被煤矿和工厂污染的天空、河流,拍下来的照片累计几十万张。2009年,他的40张照片组成的《关注中国污染》专题获得尤金·史密斯人道主义摄影奖,随即在国内引起从中央到地方对环境问题的重视。

  独立摄影师的身份让卢广能有更充分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中国发展进程中的重大事件。西部大淘金、艾滋病村、京杭大运河水污染、青藏铁路建设、奥运会都是他的记录对象。其中,《艾滋病村》获荷赛金奖。

  事实上,这两年卢广也没消停,还在琢磨一些大题材的拍摄。专拍污染十几年,这几天的京霾他也没缺席。对污染的憎恶和北京市民的双重身份,让他内心难以平静。

  Part A

  河流与天空还在变坏

  最可怕的变化是表面上看不到污染,其实污水还在排,空气污染越来越严重。

  深圳晚报:您住在北京,是空气污染的受害者,同时您又比同城其他人更深知污染的可憎,这会不会让您对北京雾霾更为愤怒?

  卢广:其实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现在污染到北京,可以更直接地影响决策者。因为他们能感受到污染会伤害每一个人。他们的权力更高,对雾霾的解决会更有效。

  比如说,我的《钢铁重镇》那组照片是2014年发表的,但去年,当有传言雾霾来源于汽车的时候,就有人翻出它来,在北京再次疯狂传播。后来环保部专门组织工作组到照片拍摄地河北省,约谈省委书记和省长,要求减排。

  深圳晚报:2010年的时候,您说看到很多地方在为改善环境做努力,但还不够。现在又过去了6年,这6年里你感受到,环境状况和社会努力状况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卢广:现在整体上大家都是比较重视的,从中央到地方。但往往地方的人还是有一些欺上瞒下的动作,比如晚上不开除尘设备,偷排、直排,白天打开,晚上就关闭了。

  我还发现一个问题比较严重。现在很多企业、工厂扩产没有严格向上申报,自己偷偷扩产。虽然他们上了环保设备,但因为扩产,排放量比以前增加了好几倍。比如炼钢厂,以前都是一个炉,现在增加到了五六个炉,甚至十个炉。以前没有治理的时候,一个炉百分之百地在排污,现在有了处理,可能一个炉的排污量只有以前的百分之三四十,但炉数量多了,排放量也会成倍增加。

  深圳晚报:针对这样的问题,您的观察和建议是什么?

  卢广:比如首钢搬到了唐山,我拍到的首钢上空的污染情况跟私营企业完全不一样。可能相比私营企业,一方面首钢的设备好,另外首钢对污染排放的要求更严格。不像私营企业,虽然有污染处理,但处理的效果不明显,偷排现象也严重。要加强监管。

  深圳晚报:这是从雾霾角度,您这几年通过拍摄发现的新变化。污水呢?

  卢广:污水最严重的问题现在还没有爆发,但我认为它肯定会爆发。以前的污水排放都是在江边、海边,污水口都看得到,也知道排放了多少污水。可现在都是把排污口设在大江大海里面,埋得很深,根本看不到。

  通过拍摄,我了解到这样的问题在沿江沿海地区非常严重。随着时间推移,江海自净能力被破坏后,这个问题也会像空气污染以雾霾形式一样爆发。

  深圳晚报:从2005年重点拍摄环境污染到现在,您感受到的环境污染状况是往好还是往坏的方向在变?

  卢广:按照中央精神,肯定是往好方向在变。按照地方企业来说,还是有点往坏的方面发展。

  以前的污染集中在一个村庄,或者一个小地区,影响范围不大,所以也没得到重视。但到了现在,污染成为整个中国面临的问题,即便想抓,一下子也是抓不好的。还需要有几年的时间,慢慢地,可能会好起来。

  深圳晚报:对最近12月份,北京等23个城市持续重度污染问题怎么看?

  卢广:也是刚开始不重视,认为污染只是地方问题,只会对地方造成影响。

  另外,以前山西采煤矿都是洞采,现在大量露天开采,对环境污染非常严重。北方雾霾的污染源主要来自哪里?当然河北省炼钢厂的污染物有一定影响,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山西、陕西、内蒙、河北的露天矿开采。裸露在外的粉尘不断飘扬在空中,对空气污染相当严重,整个露天煤矿上空都是粉尘,往上飘。

  现在,北方的雾霾为什么那么严重,因为排放污染物你看不到了。看它冒的是白烟,不再是过去的黑烟、黄烟、红烟,其实污染还是非常严重的。2014年12月份,我拍唐山迁安市的钢铁厂,它路边大概一百米左右范围的树和地表层都厚厚一层白灰,工厂过几天就要去铲一次。当时我拿着相机马上就被抓了,不让拍。呵呵,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的问题。

  深圳晚报:您从2005年到现在,拍摄环境污染覆盖了哪些地域范围?

  卢广:不同地方有不同的污染源,每个省我几乎都跑过。空气污染的重点在内蒙、陕西、山西、宁夏、河北,水污染在黄河、长江、珠江流域,还有山东浙江广东的海岸线。这些海岸线,污水根本没有处理,管子直接埋在深海。哎呀,表面上看不到污水口,其实还在排,污染还更严重。

  这是这几年拍摄看到的最可怕的变化,表面上你看不到污染,其实污水还在排放,空气污染越来越严重。

  谈雾霾

  现在北方的雾霾为什么那么严重,因为排放污染物你看不到了。看它冒的是白烟,不再是过去的黑烟、黄烟、红烟,其实污染还是非常严重的。

  说污染

  以前的污染集中在一个村庄,或者一个小地区,影响范围不大,所以也没得到重视。但到了现在,污染成为整个中国面临的问题,即便想抓,一下子也是抓不好的。

  Part B

  摄影师和政协委员的双重创作

  我的责任是记录。问题今年没有解决,明年我就继续拍,继续发表。

  深圳晚报:您从2005年开始,把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环境问题的拍摄上,有统计过到现在拍了多少照片吗?

  卢广:没办法统计,单位应该以万计,好几十万了吧。

  深圳晚报:看过您对过去经历的讲述,一开始,拍照和赚钱是紧密相连的,拍照更像是一门生计。您是何时开始,想把拍照与社会叙事等更宏大的命题联系起来的?

  卢广:真正感受到纪实摄影的价值,是在拍艾滋病专题的时候。2001年11月份,我到艾滋病村,看到他们的无助,下决心要用我的相机去拍他们的苦难和面临的问题,让更多人去关爱、去解决问题。

  深圳晚报:这样一种关注和推动解决问题的成就感推动您继续了之后更多社会题材的拍摄。

  卢广:是啊,当一看到这个问题越严重,我就会越努力地去完成。当然,越有意义的往往是危险性和操作难度越大的。

  深圳晚报:因为什么决定拍《关注中国污染》这个专题?

  卢广:偶然看到了那么多地方的环境污染问题,越往后拍,关注得越深,发现问题本身也在变得越复杂严重,就越想往下拍。

  我拍了很多的污染,比如长江整条江的污水口,我都拍到了,但真正发表的时候,因为版面限制,一个地方只能选一个污水口。报道出来后,登报的污水口倒是处理了,但其他没能发表的没人管,整个问题还是无法解决。空气污染也是这样,这是最头疼的问题。

  深圳晚报:您一直很重视摄影对现实的反作用。这么多年中国污染的拍摄,对现实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卢广:摄影能很直观地看到问题的存在。2009年,我的《关注中国污染》40张照片获得尤金·史密斯人道主义摄影奖后,中央领导就批示,三个单位,环保部、卫生部、新华社组成联合调查组。让新华社调查我获奖的40张图片是不是真实,让环保部去看看拍摄点是不是真的这么严重。再让卫生部去调查,是不是真如卢广所说,环境问题造成了这么多疾病的爆发。

  这事情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后来我回访,地方政府告诉我,说中央来了人查看我拍摄对象的病例,调查河流污染的程度,很仔细地调查。中央下来后,地方政府马上就重视了,都在改变。其中有一张照片的拍摄地,因为我误读了采访对象的发音,写错了地名,结果那个村庄就倒霉,没有改变,一直受到污水困扰。

  深圳晚报:从一开始拍摄环境污染,是抱着记录还是解决问题的心态拍的?

  卢广:我是一个摄影师,我不可能解决问题,责任只能是记录下来,通过媒体发表会让一些有决策权力的人看到才能去解决问题。如果我拍下来发表了,但有决策权力的人没看到,一样解决不了。问题今年没有解决,明年我就继续拍,继续发表。

  深圳晚报:就您现在所做的事,除了摄影师的身份,是不是也受到金华市政协委员身份的影响?

  卢广:对,责任感。我在地方当了30多年的政协委员,很清楚政协委员的责任也就是做调查调研,把问题告诉上级领导,让上级来解决。但我只是一个地方的市级委员。

  深圳晚报:2005年,您肯定完全没想到,就环境污染一个题材会拍到现在。当时有拍摄计划吗?

  卢广:对,没想到。也没有拍摄计划,没有想到这么严重,我以为就是西部有污染,后来从西部一直拍到东部沿海,又反过来沿着长江、黄河、珠江几大流域走遍以后,才发现中国的污染确实触目惊心。

  深圳晚报:那促使您一直拍下来的原因有哪些?

  卢广:因为污染在变得越来越严重,当然要继续拍啦。如果都解决了,我就不拍了。

  深圳晚报:拍摄过程中,当地受到污染危害的村民都对你很信任,会保护你。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他们的生活有没有好转?

  卢广:有些还有联系。比如获得尤金·史密斯人道主义摄影奖的40张照片里,有三张拍的是河南安阳市钢铁厂旁边的村庄。获奖后,村委书记给我打电话,说非常感谢。安阳市市长和相关领导也到村里来了,最后整个村得以搬到污染不严重的地方。

  深圳晚报:“搞摄影一定要有钱。一个摄影师有钱才能独立。”您的创作经费主要来自哪些方面?

  卢广:我现在还在租房,靠父母留下来的房子和我自己买的房子的租金生存。我以前是先赚钱,买好了房子租出去,靠租金可以让我有更多时间创作。

  谈初衷

  我到艾滋病村,看到他们的无助,下决心要用我的相机去拍他们的苦难和面临的问题,让更多人去关爱、去解决问题。

  说反响

  获得尤金·史密斯人道主义摄影奖的40张照片里,有三张拍的是河南安阳市钢铁厂旁边的村庄。获奖后,村委书记给我打电话,说非常感谢。安阳市市长和相关领导也到村里来了,最后整个村得以搬到污染不严重的地方。

  Part C

  乐活的独行者

  确实会孤独。就想,我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去拍污染呢?和我有关系吗?

  深圳晚报:您有房,为了创作只能出租出去再租房生活,这样的创作是不是一种苦行僧的状态?

  卢广:我觉得还好啊,一个人总要做一些事吧。当然有些人想获得更多荣誉,有人什么都不要。我已经走到现在,会一直走下去。但也不会走太久,因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规定你也就那么几年。现在我老了,56岁了,体力不像以前,跟不上了。

  深圳晚报:您给自己的计划是还拍几年?

  卢广:拍到60岁,自己给自己退休吧。最多也就再拍三四年。拍不了了,小毛病太多了,呵呵,会影响拍照。

  深圳晚报:在您的摄影作品里,不全是揭露性的主题,也有像《奥运改变中国》、西气东输这样正面题材,不纯粹是“揭露者”“调查者”的角色。您有没有给自己定过位?

  卢广:不一定是负面题材,在中国发生的重大题材,我只要有时间,就会去拍。我最近做了一个很大的题材,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呵呵呵,拍好了再告诉你。拍摄难度很大,跟污染一样,人家不让你拍的题材就是大题材,哈哈哈。

  深圳晚报:一聊到创作您就很开心,这里面有很多乐趣。

  卢广:那当然。这是一个挑战,越不让拍我越想拍越想把它拍好。挑战就是乐趣,一般人拍不了。

  深圳晚报:您还在持续拍中国污染的专题,对以后有一些新想法吗?

  卢广:没有新想法,就是要去发现哪一方面可能会发生更大的问题,要有预见性。这一块被压住了,那一块可能起来了,中国往往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深圳晚报:所有的动力完全来自您个人,您是独立摄影师,没有任何单位支持。

  卢广:对啊,没有。

  其实2003年的时候,我拍“非典”就很有名,哈哈。那时候就柴静和我,柴静是三四个人一个团队,我就一个人。在里面拍了七八天后,几乎北京的媒体都用我的照片。

  我是独立摄影,也不需要隔离,每天能回家。那时候还是用胶卷,每天拍完照片我先去冲胶卷的地方把胶卷冲出来,拿回家再消毒。我老婆就帮我把照片扫描,上网,卖给各个媒体啊。哈哈,当时各媒体都买我的照片。

  深圳晚报:您老婆也支持你这样冒险。

  卢广:我爱人是我助手。一个人去做不可能的,做那么多事总需要有人帮助才能做得好,做得大。

  深圳晚报:多亏有爱人,不然像您这样有时候应该会很孤独吧。

  卢广:没有,我到下面去,群众就是我的对象,和他们聊天,怎么会孤独呢,呵呵。

  深圳晚报:那您会有孤独的时候吗?

  卢广:也有。我在拍长江的时候,特别是12月份这段时间拍长江。你知道为什么要这段时间拍吗,因为长江这段时间的水位最低,污水管道就会露出来。我沿着长江的堤岸慢慢地走,寻找污水管。有一次刚好碰到下毛毛细雨,风吹着又冷,那是12月初,温度十度上下,长江边上风很大,所以感觉特别冷。你知道吗,一个人在这堤岸上行走,那种感觉真是不一样的。空旷无人,就我一个人在大地上走。

  深圳晚报:当时想了些什么?

  卢广:很孤独啊,确实孤独。就想,我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去拍污染呢?和我有关系吗?当然就会有负面的想法。但是一看到污水口,滚滚的污水让我发现后,我就又找到一个偷排污染的地方了,拍下来,哎,就又有一种荣耀感。

  深圳晚报:北京雾霾这么严重,您也憎恨污染,为什么还要住在北京呢?

  卢广:呵呵,这个不能多说,我有我的想法。

  谈拍摄

  要去发现哪一方面可能会发生更大的问题,要有预见性。这一块被压住了,那一块可能起来了,中国往往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说孤独

  那是12月初,温度十度上下,长江边上风很大,空旷无人,就我一个人在大地上走……当然就会有负面的想法。但是一看到污水口,滚滚的污水让我发现后,我就又找到一个偷排污染的地方了,拍下来,哎,就又有一种荣耀感。

  人物介绍

  卢广 独立摄影师。1980年开始摄影,1993年自费赴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摄影研究生班进修。作品主要反映社会焦点问题,如西部大淘金、吸毒禁毒、小煤窑、艾滋病村、京杭大运河、三峡、青藏铁路建设等。作品《艾滋病村》获荷赛金奖。

  2005年,卢广开始专注中国环境污染专题拍摄。2009年,作品《关注中国污染》获尤金·史密斯年度人道主义摄影奖,卢广也成为中国大陆首个获得该奖的摄影师。2015年,《污染与发展》获荷赛长期拍摄题材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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