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6-26 21:24 | 来源:人民日报 2018-06-22 16版 | 查看:2121次
本报记者 张 帆 徐元锋 杨文明 郝迎灿
联合巡逻编队护航商船。钟立业摄
肖清虎(左一)在指导徒弟掌舵。本报记者 郝迎灿摄
过了中老缅三国交界处的244号界碑,澜沧江便改称湄公河,奔腾南去。
“1997年重庆河运学校毕业,我们同学26人主动报名来湄公河跑船。”42岁的肖清虎说,“那时候关累港还只有几间茅草房,抽支烟就能转两圈。面上不说,心里止不住叫苦。”
但岁月终不辜负理想。2000年以后,随着中国、老挝、缅甸、泰国四国签署商船通航协定,关累港作为湄公河次区域国家经湄公河进出中国的第一港,商人、船员竞相到此安家。“饭馆、旅店、百货店,乖乖,从几间茅草房变成了繁华街市!”肖清虎说。
不料,2011年10月5日,两艘中国商贸船在湄公河“金三角”水域遭劫持,13名中国籍船员被枪杀。惨案发生,关累港一夜间门可罗雀。肖清虎也穿鞋上岸,到妻子老家云南勐海县买下400株橡胶树,做起了割胶人。
没有安全和秩序,就无法维持湄公河航道的繁荣。当年10月31日,中老缅泰在北京召开湄公河流域执法安全合作会议,携手宣布“切实履行维护湄公河流域治安稳定责任,迅速建立四国湄公河流域安全执法合作机制,还沿岸各国人民以和平安宁”。
2011年12月10日,中老缅泰湄公河联合巡逻执法正式启动。拥有10多年跑船经验的肖清虎,顺利通过特招进入云南公安边防总队水上支队,成了湄公河联合巡逻执法的一分子。
时光流转,“黄金水道”繁荣再现。今年5月21日,夜宿关累港,9点钟往后,大大小小的烧烤摊旁,坐满南来北往的货主、靠岸歇脚的船员、以运输为生的大车司机。不同的口音相互混杂,吵嚷声竟如那冲刷着滩头的湍流,彻夜不息。
闯出来的航道
“湄公河上本没有航道,走的船多了便有了航道”
5月22日一早,汽笛鸣响,中老缅泰第七十次湄公河流域联合巡逻执法船艇编队从关累港启程。夜里落过冷雨,山脊缠几道白云,河面蒸腾些雾气,码头上十几艘商船兀自沉睡,几只云雀扑腾着翅膀在两岸间穿梭。
肖清虎高中毕业便离开老家四川安岳,入重庆河运学校求学。年轻人心里总揣着不安分,肖清虎揣着的是个通江达海梦。
“临毕业分配,校长说西双版纳一家船运公司的老总是校友,去那里跑一趟船,至少要经老挝、缅甸、泰国3个国家。”精精瘦瘦的肖清虎,常年在水上漂泊,肤黑齿白,校长的话言犹在耳,“驾船出国,不似长江空阔无际,倒不寂寞。再说遍地香蕉芒果,还有你们从没见过的异国风情。”
肖清虎同25个巴蜀汉子听罢,便大咧咧地报了名。
山青水碧、天光澄明,眼前确是一番别样景致。出国境经老缅水域直插“金三角”,沿途停靠缅甸万崩、老挝孟莫、泰国清盛诸码头,确能体验异国风情。
让肖清虎哭笑不得的是,校长只字未提航道艰险这一节。“如果说以前在长江实习开船是走高速,在湄公河行船就像走钢丝。”
彼时航道尚未疏浚,肖清虎平均一个月跑一个航次,半数会遭遇触礁、搁浅。最夸张的一次,光撞上石头就有4回。
第一回在青苔滩,出关累港不到50公里,撞歪了舵轴,打不了满舵。那也得硬着头皮往前。
接着过楠累河,撞开一个矿泉水瓶大小的口子,不算严重,用被子堵上,压上木板,接着赶路。
谁知不过一个小时,经一处S形弯道,操控已受影响的船体不幸撞出一个方桌大小的窟窿,全员抱起被子下舱堵漏。
返程也不太平。路过霸王滩,滩上闲坐着一条货船,一瞧就知道搁浅了。接上缆绳,开足马力,肖清虎想拖那货船强行冲滩,孰料手中的船舵突然失控,整条船以脱缰之势砸向岸边,船底又添一道口子。无奈,肖清虎鸣笛示意无能为力,抱憾而去。
“你知道船上备得最多的生活用品是啥了吧?”
“吃的?缆绳?”
“被子啊!”肖清虎嘿嘿乐。
“这么说吧,湄公河上本没有航道,走的船多了便有了航道。”肖清虎清清嗓子。从关累港经老缅水域到“金三角”这条航道并非天然形成,而是靠船体撞出来、试出来的,硬生生闯出了一条航道。
“河上礁石、浅滩林立,哪条船不走运撞个口子,便在航图上做个标记,时间久了,便绘制出一条勉强可以通行的航道图。”肖清虎说,同为民船船长特招入支队的谭建华,曾花5年时间修订完善了一本300多页的《澜沧江—湄公河航行参考图》,礁石、浅滩、碛坝都在何处,丰水、枯水两季航道怎么变换,一一标明。
尽管危险重重,可自上世纪90年代开航后,湄公河上的商船越来越多。从最初的西双版纳两家国有船运贸易公司到“百花齐放”,航运日益繁忙。
中老缅泰四国达成协议,自2000年起对湄公河河道进行疏浚。2003年疏浚工程完成之后,船舶触礁、搁浅等事故发生频率大幅减少,还实现了全年通航的目标。即便如此,从关累港到“金三角”水域全程约250公里,仍有激流21处、险滩23道。
也正是在2003年,肖清虎和3个老同学从国有公司出来单干。繁忙的时候,肖清虎一年要在关累港和泰国清盛码头之间往返20多次,国内的苹果、大蒜、百货顺流而下,老缅泰3国的橡胶、木材、热带水果则逆流而上,源源不断。
“湄公河沿岸,人民币、泰铢几乎通用。”肖清虎说。航运繁荣起来后,“一艘船能富一家人”的说法也在湄公河流域迅速传开。2010年前后,不管是哪一国的公民,只要有一个人能到商船上当上水手,就足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然而“黄金水道”并不太平,2007年至2011年,湄公河上共发生针对中国商船的各类案件35起,造成15人死亡、31人受伤,经济损失上百万元。
尽管驾驶舱的空调开足了风力,回忆起被抢劫的经历,肖清虎还是不断擦汗。“几艘小艇把船逼停,人端着枪上来,说是查毒品,一阵翻箱倒柜,把米面烟酒搜罗一通搬下船去。”肖清虎在2011年前后4次遭劫,“枪口抵着脑门,冰凉冰凉的。”
当年5月,肖清虎再不能承受“枪口指脑袋”之重,丢下一个月工资不要,回妻子老家勐海县割胶去了。
被召唤的勇士
“她跟我说,总得留一个人照顾家”
割胶的日子是安逸的。凌晨三四点,肖清虎便提了胶桶往胶林里去,万籁俱寂,胶刀割树皮的沙沙声格外清晰。最厌雨天,胶汁被雨水冲散,不顺割痕流进胶杯,一天的收成便无着落。白日里除了收胶,心思便全在读小学的女儿身上。
这闲散日子不过小半年,一个照常收胶的早上,还在跑船的朋友和海事局相继打来电话,“王建军不在了。”待回到家里看新闻,肖清虎看到电视台播报“10·5”惨案,包括王建军在内的13名中国籍船员被残忍杀害、抛尸河中。
王建军和肖清虎在河运学校同班同宿舍。王建军平日里一副大嗓门,赚得个绰号“高炮”。
再三确认,肖清虎两腿一软,瘫在沙发里。“胸口惴惴像压块石头,说不清是啥感受,既惊恐,又庆幸,更为老同学伤心难过,一时间陷入了巨大的无助和沮丧。”
“10·5”惨案发生后,四国政府达成共识:没有安全和秩序,就无法维持湄公河航道的繁荣。四国一致同意合作查清“10·5”案件案情,通过联合办案、专项治理等手段确保案件查办进展,并建立四国执法安全合作机制,尽快开展联合巡逻执法。
让肖清虎从沮丧中振作起来的,还是一个电话。“对方说是边防的,问我还想不想回去开船,明天早上8点到景洪市体检。”
人近中年,激情怕是不比当年,但曾经梦想过的东西总还会在胸中涌动。晚饭,肖清虎如往日驾船驶过霸王滩一般,小心翼翼地试探妻子的态度,孰料,妻子把脸一沉,撂下碗筷,“走,我陪你去!”
当时已是晚上8点,去景洪的班车早已停了。来不及向女儿道别,俩人骑着摩托,赶了3个多小时夜路到景洪。翌日,体检、政审,35岁的肖清虎顺利成为云南省公安边防总队水上支队的一员。
2011年12月9日,中老缅泰湄公河联合巡逻执法联合指挥部在关累港码头揭牌,标志着四国执法警务合作新平台正式建立。次日10时30分,3颗信号弹划过天空,“起航”命令响彻关累港,中老缅泰湄公河联合巡逻执法首次巡航正式启动。
中方承担联合巡逻执法任务的,正是云南公安边防总队新组建的水上支队。支队成立之初,最不乏如肖清虎般“抛家别子”的故事。
原任云南保山某边防派出所教导员陆炳礼,妻子起初坚决抵制他去湄公河执行任务,“要么我们离婚,要么你转业。”“当时我说,作为一名警察,危难时刻就应该响应组织的召唤。”后来,妻子见他去意已决,便辞掉了在昆明机场11年的工作。“她跟我说,总得留一个人照顾家。”陆炳礼红了眼眶。
广东某边防支队的黄永甲在陪未婚妻挑选结婚物品时接到支队领导的电话,而后他来不及向未婚妻解释便火速赶回部队。当时,水上支队的成立是个敏感话题,未婚妻打电话来询问,他只能回答:“过后我再慢慢向你解释。”直到岳父母到单位兴师问罪才明了其中缘由。
水上支队组建之初,“临阵脱逃”的准新郎有近10人。“有的后来没能走进婚姻的殿堂。” 陆炳礼说。
四国联合指挥部揭牌当天,云南公安边防总队水上支队也正式成立并举行誓师大会。这是我国公安边防部门第一支承担国际河流联合巡逻执法的队伍,与老挝、缅甸、泰国执法部门共同开展湄公河联合巡逻执法,确保湄公河航运安全。
鲜为人知的是,就在当天,老挝一艘巡逻执法船主机出现故障,特招入队的老船员沈庆勇连夜抢修,直至次日凌晨5点,终于将机器故障彻底排除。
“刚来支队,你一宿没睡就抢修机器,有什么想法没有啊?”完成任务后,大伙儿亲切地询问沈庆勇,他笑笑说:“既然成了支队一员,就不能还把自己当成地方上的船长,拼了老命也要完成任务!”
巡出来的秩序
“护航以来,没再发生劫船勒索的事”
5月25日10时许,历经三天三夜的航程,巡逻船艇编队过了旱泉滩,回返入中方水域。肖清虎伸个懒腰,绷直的脊背顿时松弛下来,重重贴上了椅背。“刚开始巡逻的时候,每次都庆幸活着回来了。虽然再没发生武装袭击抢劫事件,但不能放松警惕。”
2012年春节前夕,巡逻编队本已停靠老挝孟莫码头,突然接到报警,中国籍商船“盛泰11号”在孟喜岛上游会龙河口附近遭到枪击,此后便失去联系,情况不明。当时“10·5”惨案主犯糯康还未被抓获。这是一起单纯的袭击商船事件,还是设下陷阱对巡逻编队另有图谋?
巡逻编队紧急起航,探照灯被夜色和雾霭裹挟,犹如瞎子一样在水面摸索前行。随着越来越接近出事水域,指挥室内的气氛更加紧张。
水上支队的4名战斗队员做好上岸实施解救的准备,脱下橘红色的防弹救生衣,换上更适合在夜间陆地使用的迷彩防弹衣,撕掉荧光条。每个人带上了6个压满子弹的弹夹,10枚爆震弹,还有红外夜视仪。
午夜时分,水上支队巡逻船艇驶抵出事水域,跟“盛泰11号”船靠拢。队员们摸黑爬到二楼的船舱内,见到惊魂未定的船员安然无恙,这才放心。
湄公河两岸,大大小小近20支各种地方武装,可自从开展联合巡逻以来,不管是大的队伍还是散兵游勇,再也没人敢驾上快艇、端上冲锋枪劫船勒索。“近几年虽然再没有发生武装劫持袭击事件,但根据掌握的情报来看,仍有不明武装针对巡逻编队的袭击计划,尤其是糯康残余势力,曾想在水面放水雷、在岸上放冷枪等,但都被提前应对掉了。”水上支队三大队队长朱文轩说。
在31号巡逻艇的工作舱内,挂着一幅《关累至清盛航道情况示意图》,不同的颜色标注着不同航段的危险程度——从关累至楠勇河口是绿色,虽有地方武装活跃,但总体太平;从挡石栏到相腊滩为黄色,属管控不力河段;而三颗石至孟莫,则用红色标明此为高危河段,“10·5”惨案即在此发生。
“2011年的时候,我三次遭到抢劫,大米、面条甚至换洗衣服都被搜个精光。”“宝寿21号”船长吴德昌在湄公河上闯荡已有整整20年,“‘10·5’惨案后,航道停航,我差一点回老家种地去了。后来中老缅泰四国搞联合巡逻执法,河面上风浪又慢慢平息下来。护航以来,没再发生劫船勒索的事。”
一路上,每遇商船,肖清虎就用无线电与之相互应答,提醒对方谨慎驾驶和注意避让,四川话、云南话此起彼伏。快相遇时,肖清虎更是早早拉响汽笛,提前减速。
“开巡逻船比开民船更难!以前开民船,最怕搁浅、触礁。现在开巡逻艇,你猜我最怕啥?民船!” 肖清虎解释说,“沿途老挝、缅甸的民船都是小小的一个长条,叫做香蕉船,稍不注意就会被我们掀起的浪头打翻,且不说赔偿,人家会怎么看联合巡逻?”
一路上每遇礁石险滩,都是同行的巡逻艇在前打头,确定安全之后再让商船通过。而在最初巡逻的那些日子,夜间船队停泊时,巡逻执法船停在最外围,将商船围拢在里面,并由四国执法人员在外围执勤警戒。
如今,随着2014年景洪电站和糯扎渡电站相继启用,湄公河流量调控能力明显提高,水位相对更为稳定,船只搁浅事故相应减少。联合巡逻以前,湄公河上最大航船排水量仅为两三百吨,如今500吨以上的航船已经超过30艘,还出现了专事冷链运输的集装箱货轮。“总体运力是联合巡逻前的三四倍。”肖清虎说。
割不断的情谊
“一条河让沿岸国家紧紧相连”
5月22日下午,巡逻编队一停靠孟莫码头,缅甸方面便派了一艘小艇来接中方技术人员,原来他们船的主机出现了故障。
“之前驻孟莫联络点的同事已经帮他们看过,只需要更换一两个零件。但这次到了现场一看,主机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散了一地,只能等下次再来时做足准备进行大修。”肖清虎告诉记者,“四国每年都开展船艇业务研修交流,现在老缅两国日常养护、小修没问题,但要是大修还得拉到中国。”
“黄金水道”再现生机,离不开中老缅泰四国的通力合作。而这合作的背后,更离不开执法队员从细节上培养互信。
“碰到哪国的商船,执法检查就以哪国为主,这是主权问题,来不得半点含糊。相互配合,联合指挥,这是安全问题,更需要协调。”云南省公安边防总队水上支队支队长袁亚平说,一线执勤官兵首先要接受外事礼仪培训,“老缅泰都信仰佛教,禁止赌博,我们就要求官兵在公共场合不打扑克。”
在联合巡逻执法的同时,每个季度的文体交流如今也已常态化,由四方轮流举办。常设项目有藤球、法式铁球、足球、拔河,充分照应各方所长。拔河一项,中国队从未让冠军旁落;而另外3个项目,中方的目标是努力争取“不垫底”。“水平不够,但也要赛出风采。水上支队特别挑选了12名官兵组成藤球队,抽出时间练习。”袁亚平说。
有了互信,执法合作也越来越便利。第三次巡逻,缅方和泰方指挥官登乘中方执法船。第四次巡逻,老缅泰都派员参加,泰方为巡逻编队补给油料,中方首次登乘缅方执法船。到2013年5月第十次联合巡逻后,四国已固定每月开展一次联合巡逻执法。
为便于联络查缉、应急救助,老中双方先后在老挝孟莫、班相果建立了联络点。联络点获取物资不便,中国警察就在巡逻、训练之余种菜自给。没有种菜传统的老挝士兵起初不愿参与,可后来吃了几次中国营区种植的蔬菜,也跟着种了起来。“各国文化有差异,劝不如干,尝到了甜头,各方自然都会共同干。”袁亚平说。
无论是在孟莫还是在班相果,记者发现不少老挝士兵都会一口流利的汉语。“每年一期中文培训班,老缅泰三国各派10名一线执法人员参与。我们水上支队也建立了外语学习制度,要求至少会50句日常用语。”袁亚平说,随着四国交流越来越频繁,中文培训受到各国士兵欢迎。
在班相果联络点5月23日举行的晚宴上,老挝南塔省军区外事处处长马诺思特意向袁亚平提出,“目前为期1年的汉语培训可否调整为1年、2年、3年三个班次?”
晚宴过后,与老方25岁的准尉通赛聊天。通赛从今年3月开始参与联合巡逻执法行动,“一条河让沿岸国家紧紧相连,联合巡逻执法让流域治安状况越来越好,各方之间的往来更加紧密,这是割不断的情谊。”
说话间隙,驻班相果营区的老挝士兵苏哈,抱着吉他坐到记者身旁,弹了一曲《童话》,这是他在中国进行语言培训时学的歌曲。继而又弹起老挝当地的民歌,曲软情长,正衬这温柔暮色。
回到船上,夕阳的余晖泼洒下来,浸染得水天一色。伫立船艄,肖清虎感慨,“你看这水面,还真像‘黄金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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