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6-06-20 09:03 |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6年06月20日 01 版 | 查看:780次
上海一医院拍摄医疗纪录片
“一般的故事套路是——病人命悬一线,手术惊心动魄,最后大获成功,病人出院了还会谢谢医生。然而,现实中风险大的手术总会有失败,对失败,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避而不谈。”这是医疗纪录片《人间世》的一段旁白。
6月11日,这部纪录片一播出,就备受瞩目。“瞩目”的程度,从片子播出数天后的微信文章转发量上可窥一斑——但凡以此片为主题的文章,大都能在短时间内收获10万次以上的阅读量。
在观众看来,该片最打动人心的,就是“直面死亡”。“看多了‘完美’的医疗宣传,这样的角度更让人感动。”这是网友认为这部纪录片的亮点所在。实际上,《人间世》一开篇,就是两个年轻病人“不治”的案例——32岁的急性心衰病人朱建峰和24岁的海鲜中毒病人邹磊。
拍摄地是上海交通大学附属瑞金医院——一所有着109年历史的全国顶级三甲医院。发布这段纪录片,院方压力重重,“起初很担心失败案例播出后会引来不解。”
日前,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了这家医院及其医务工作者,记录了这群以“救命”为己任,却又常常不得不“直面死亡”医生的真实故事。
抢救无效,心肺复苏却不能停
6天至少值一次30小时的班,每周都有临时的值班任务,有时是30小时,有时是48小时。这是过去11年来,急诊科医生车在前的“日常生活”。
“估计摄制组是想拍摄一些重症病人抢救后奇迹般恢复的故事,可惜没拍到。”去年11月,急诊科迎来了一群记者,凭借自己十多年急症救治工作的经验,车在前本能地判断,“记者们这次是完不成任务了。”抢救经常发生在半夜,抢救的成功率实际上也没那么高。
32岁的朱建峰被送进瑞金医院时,已经停止了心跳。这个病人的心脏直径达到1750px,比一般人的1250px要大出许多。
收治朱建峰,一名急诊科医生坦言,“有顾虑,我们也是捏了把汗,但如果我们不收,其他医院也够呛。”
三四名医生20多分钟不间断的心肺按压操作后,朱建峰开始出现心跳。他的父亲、母亲、舅舅围在病床边,眼神渐渐从绝望变得充满希望。
但这名病人的病因,即便是行业内的顶尖专家、瑞金医院心外科主任赵强也很难找到。唯一的线索,就是病人两星期前得过一次急性腹泻,“可能是病毒进入心脏,造成感染性心内膜炎,而他关闭的主动脉反流造成心衰。”
2015年11月30日上午8点,在病情已平稳的情况下,朱建峰的心脏再次毫无预兆地停跳。这一次,因为没有血压,血管像漏了气一样缩在一起失去了弹性。医生和家属商量后决定,直接在病床边进行手术,“搏一搏”。但腹股沟上怎么也插不进管子,血管瘪了。
心外科副主任陈安清担任这次抢救的指挥,他说:“估计回不来了,这样家属几十万元花下去,就等于打水漂了。”他派一名主治医师与家属沟通,但同时,医生们还得轮流为已停止心跳的患者做心肺复苏,“不按(压胸部),(心电图)就是一根直线。”
陈安清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那些电影里医生一出手术室就说“我们已经尽力了”的状况,现实抢救中“从不这样”。大多数情况是,哪怕病人心脏停跳,医生们也要在那里按压20分钟到半个小时,还有一名医生与家属沟通抢救情况。
有时候,家属会说:“我再出多少多少钱,你们再多按5分钟”;有时候,家属会央求医生再维持一会儿,等一名至亲来了再说;还有的时候,家属只是嚎啕大哭,啥也不说。
“兄弟,帮帮忙吧,他才24岁”
“兄弟,帮帮忙,想想办法吧,他才24岁。”SICU(外科重症监护室)主任医师毛恩强半夜给血库的“兄弟”打了电话,他要帮素昧平生的海鲜中毒患者邹磊“要4个单位的血”(一个单位200毫升),“之前用了6个单位的血,已经有好转了,谁知道又损失了1000毫升。”
24岁的邹磊生吃海鲜过量造成下消化道大出血,送来瑞金医院时,已在当地医院抢救了几天,没能止血。毛恩强与家属反复沟通后,决定最后一搏——进行全身血液净化。
血库调来的血又冰又凉,重症室七八名医生,轮流“温暖血袋”。他们有的把血袋紧紧捂在手心里,有的把血袋往胳肢窝里一夹,还有的让血袋“睡”在大腿中间。带着医生体温的鲜血被一点一点输入到邹磊体内,血氧饱和度上来了。
病情稍稍稳定,又发生了上消化道应激性溃疡,邹磊一下子失血1000毫升。护士给血库去电,但血库最多只肯再给两个单位的血。
“你告诉他们,我们在抢救一个24岁的病人,急用!”毛恩强抬高了嗓门,有些生气了。但很快,他坐到电话机前,开始央求血库的“兄弟”给点血。“给4个单位吧,怎么样?”他态度和气,整个人“软”了下来。
从深夜11点再次出血到第二天早上7点,车在前和杨医生没合过眼。而当时,车在前已经48小时没休息了。
“我们的基本功,就是站。”毛恩强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科室里的每一名医护人员都“站功一流”,他们经常需要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站在病人身边,随时观察各种指标,心跳、血压、血氧饱和度、尿量、盆腔导管内液体颜色等。
“现在怎么办?”家属不止一次问医生。除了看护病人,车在前和毛恩强反复跟家属沟通,“他很年轻,我们知道,我们尽全院的力量抢救他。但最后的办法,就剩死扛了。”
年轻的邹磊最终还是没能扛过去,车在前守在他身边久久不愿离去。在过去的48个小时里,车在前还抢救了一名80多岁的男性和一名70多岁的女性,两人都活了下来,在他的心里,也希望邹磊活。
医患之间没有矛盾,医患应该是“同盟”
朱建峰和邹磊的家属,在遭遇亲人的突然死亡后,都没有责怪医生。他们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并对医生表示理解,但有些家属就没那么容易接受了。
陈安清所在的瑞金医院心脏外科,是全国最强的心脏外科之一。即便如此,因心脏疾病突发性强的特点,病人还是有“前半小时还正常,后半小时突然死亡”的情况出现。这里的医患关系,受到的挑战极大。
“大多数家属通情达理,但也有不讲理的。”陈安清见过最离谱的一次,一个48岁风湿性心脏病患者术后死亡,家属闹到院长办公室,见到前来处理问题的陈安清,张口第一句话就是:“陈医生,你人很好,治疗也没问题,你尽力了,但病人死了,你总要意思意思吧?”
这话令陈安清哭笑不得。这种不作医学鉴定、不打官司、天天来医院闹的家属,令医生心寒。还有的家属,在病人去世后送往太平间的路上,会一路哭喊着医生的名字。
令人欣慰的是,有的家属一开始不能接受现实,闹着闹着发现自己理亏,也能理解医生。一个40多岁心脏主动脉瘤夹层分离的患者,手术后两天突然死亡。家属在付了二三十万元手术费用后,不能接受现实,跟陈安清拍了桌子,“一开始很闹,之后他们回家几个亲戚一对情况,再查了这个病的危重程度,后来还回来感谢我们。”
实际上,急诊科和手术台,正成为一些医生“不敢碰”“不愿碰”的烫手山芋。但仍有一群带着“救命”使命的优秀青年选择了这里。毛恩强介绍说,科室里很多年轻医生都是国外留学回来的硕士、博士。
经常连续48小时值班的车在前就是一名博士。他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自己毕业后一直留在重症监护室,理由特别单纯,“我如果跳槽,好像也干不了别的。”一句调侃,却透着一名医生心中的坚守。
毛恩强说,每一名SICU医生,最朴素的想法就是“救命”,“我们跟病人素昧平生,却会尽全力救助。”
3年前,一名爆发性胰腺炎男性患者的案例,坚定了医生们坚守的信念。当时,这名32岁的年轻男子病情危重,经过几天几夜抢救后,恢复得很好,甚至还能起床吃饭。
但在短短一天时间里,他继发感染,造成急性肾衰竭,进行四五次手术后,因术后大出血不治身亡。他的家属,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毛恩强说:“医患之间没有矛盾,医患是‘同盟’,我们共同的敌人应当是疾病,沟通可以避免矛盾。”他告诉记者,自己在上述病例中,多次向家属预测过可能发生的各种风险以及最坏后果,即便这种病在瑞金医院的救治成功率能达到60%~70%。
病人去世那天,家属对他说了一声谢谢,“医生,你之前说的每一步‘万一’,我们都经历了。”在SICU,所有医生共同的重要工作,就是向病人家属解释病情,把所有的“万一”都提到。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王烨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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