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厅级官员的农夫生涯(3图)

发布时间:2016-03-30 19:42 | 来源:解放日报 2016-03-28 07版 | 查看:1212次

今年“两会”上,他的汇报让王岐山同志听得饶有兴致;在上海农展会上,他做过“高级站台”;古稀之年,他还常跪在田地里……


赵亚夫在田间。

  本报首席记者 李晔 通讯员 夏永

  副厅级官员赵亚夫曾报考复旦大学新闻专业,却阴差阳错被调剂到宜兴农林学院。一度他觉得没面子,校徽别得斜一点,把“宜兴农林”几字埋进口袋,只露“学院”二字。

  十字路口几度徘徊,他终于决定:了却他想,安心农门。谁知竟沉溺其中,以至2001年他从镇江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位置上退休后,选了镇江最穷的农村当农夫。
  迄今15年,痛并快乐着。乡村经他亲手改良,不仅青壮力回归了,连动物物种都增加到了127种。在人生第二季,他让农民从地里刨出了比打工更高的收入,让农民重拾起对土地的信心。
  如此农夫,而今有热词,名叫乡贤。
  2020年全面小康,须补农村短板,时间已紧迫。赵亚夫觉得,大批乡贤涌现农村,或能与时间赛跑。
  
不要工钱的苦力
  假如不算上经常发作的腰疼病,75岁的赵亚夫的农夫生活颇滋润——
  在句容市(县级市)各村民眼中,他从一名“推销化肥农药的骗子”,变成而今农民口口相传“赵亚夫叫种砖头我都种”的财神;在句容曾经最穷的戴庄村,村集体经济从赵亚夫刚“接盘”时的负数变成千万元身家,但赵亚夫依然乐当合作社“不领一分钱的顾问”; 退休这些年,他眼看着戴庄村的田间愈加生机盎然,鱼虾鸟蛇老鹰青蛙各类物种已增加至127种,居然比靠化肥农药种植的邻村多了107种。而且,各种益虫、害虫、中性虫各占其位,蜘蛛数量恒定保持在稻飞虱的1.3倍,后者想猖狂都难……
  在刚刚结束的“两会”上,当赵亚夫将这有趣的生物链汇报给王岐山等领导时,现场听得津津有味。我国所致力于走出“产出高效、产品安全、资源节约、环境友好”的现代农业发展道路,赵亚夫和他所在的戴庄村,已是现实版。
  赵亚夫苦守寂寞多年。
  他老家在镇江隔壁常州,高中毕业时,班上50人,去首都报到的就有16名,其中5名考上北大、清华。那些考上南京名牌高校的同学居然都“羞愧”得哭了,可见落到宜兴农林学院的赵亚夫会有多么无地自容。
  当时风气,学农没出息。赵亚夫大学同班40余人,中途弃读的不少,最后毕业仅17人,还有4人毕业后改行。赵亚夫亦犹豫要不要逃。那年下乡劳动,他与农民同吃同住,1小时内目睹3位农民因营养不良浮肿而接连死亡。震惊的下一秒,他突然妥协。“算了,既然学了农,就为农民做点事吧!”
  从此再无动摇。
  为帮农民做点事,1983年他作为镇江农科所首批赴日研修生,在爱知县农场主家干了整一年苦力。
  当年,初到爱知县渥美半岛,他傻眼了。同是丘陵地带,渥美漫山鲜花、果树、蔬菜,九成以上农民不种粮。反思镇江,山头荒凸,农民守着区区几亩地,依旧传统种植,难怪赚不到钱!
  原专攻水稻的赵亚夫找到草莓农场主近藤牧雄,自告奋勇:“我来给你打工!不要钱!解决吃住就行!”
  农场主忙不迭解雇2位女工。42岁的赵亚夫干起了农活。当时,大棚草莓都还长在地上,施肥、摘叶各种劳作,不是趴着就是蹲着。所以后来他严重怀疑,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便是那年落下了根。难忘那段岁月,他每日早上6时开始摘草莓,日本人讲究效率,大棚里均匀分布着空盘,即将满盆时,眼前就有空盘替换,农活不带歇。待工作到8时太阳爬高,采摘必须停止,因为气温上升致草莓发软,再采摘就容易将草莓皮弄破,影响品相……
  关于草莓栽培诀窍,赵亚夫边翻书边实践。回国前,他带13箱农技书,漂洋过海回镇江。
  句容在沪宁线上出现的“一村一品”,以及当地各种以水果为由的节庆,均要拜“赵财神”所赐。
  破题“最穷村”
  赵亚夫后来从镇江市农科所党委书记升任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干了2届共10年,到2001年即将退休。此前,当时的市委书记、后来的江苏省副省长问他:“退休后想做什么?”
  赵亚夫早有打算。当时,江苏省正酝酿“两个率先”,即率先全面建成小康,率先基本实现现代化。赵亚夫再清楚不过,小康和现代化的“木桶”中,农村素来是短板。想“率先”,苏锡常的农村不难,镇江却不易。
  于是赵亚夫将计划和盘托出:“我想以志愿者身份,选镇江最穷的农村,做一场试验。”
  市委书记眼睛一亮:“好,我支持你破这个题!”
  办公室和车子待遇继续保留,赵亚夫选了天王镇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的戴庄村试点。办公室压根不怎么呆,车子倒用得太勤快,15年下乡路,里程数能绕地球好几圈。从车里走出的老赵,行头固定,上身夹克衫,球鞋沾着泥,肩上一背包,包中笔记本、相机,以及卷尺、剪子、查病斑用的放大镜、夜间下地用的手电筒,一样不少。最夸张是随身一铁盒,装了十余个U盘,各种农技资料全在里头。
  他在戴庄开的首场农技会,直等到下午16时30分,才来了两农民。他却十分淡定:“不怕,更保守、更现实的农民,我都见识过。”
  想当年日本回来后,他在白兔镇鼓动农民种草莓,被视为天方夜谭。他免费送苗,农民不给面子,关门不见,他只好将苗从狗洞里塞进去;给点面子的农民,则敷衍了事在地里挖个坑,把苗一放了事;更有登峰造极者,将动员时的话原封不动录下,“种一亩草莓能收多少斤,每斤能卖多少钱……”证据在手,就等洋相。
  可赵亚夫对农民最不缺耐心。他索性做给农民看,自种9分地,一年后收益2000元,是当时效益较高的油菜亩产出的五六倍!天方夜谭成真,农民们眼睛发直,转而紧跟赵亚夫。
  所以这回初来乍到戴庄村,虽又从零开始,赵亚夫胸有胜券。他盘摸一圈,农民杜中志看着挺上进,且家有空地。于是这位副厅级干部住进杜家,多“贿赂”点搭伙费,又亲自带杜中志去镇江看老中医,治好了老杜犯了多年的胃病。这感情牌一打,杜中志决定“意思意思”,拿出8分地,种了十几棵桃树。到第3年,8分地产出1万多元。啥也不多说了,杜中志立马追加2亩。
  就这么局部突破、以户带面。雨天,赵亚夫腰痛的老毛病要犯,但也恰是雨打风吹时,树苗瓜果最易出状况。他不虚“田间地头110”之称号,即便腰痛到瘫坐在车内,也坚持让助手和农民们把他架到地头……
  无数次“门急诊”后,老乡们愈发心安胆大。而今,戴庄村7000亩农田,有机高效种植占了4000余亩。从日本引进的越光水稻,不施化肥农药,亩产量虽只有300公斤,但效益高达2500元,数倍于常规种植。秋季则改种红花草,放养鹅与羊,不仅收益远超小麦,所增加的羊肉、鹅肉,替代了需大量消耗粮食的猪肉,相当于将减产的粮食弥补过来。何况,生态种植使戴庄村的土壤有机质每年增加5%,这意味着,一旦需恢复水稻种植,亩产量600公斤不在话下,真正“藏粮于地”。
  青年人杜富海返乡了,中年人彭玉和回来了。放眼戴庄年收入20万元以上的模范户,一半以上是“前农民工”。

  合作社的“拳头”

  但戴庄不是赵亚夫退休前在白兔、茅山等镇创造辉煌战绩的简单重复。退休后留守最穷村,他还有另一层隐痛。
  犹记退休前一年,白兔镇新来了一位镇党委副书记,无意间听到一群村干部议论,“那些跟着赵亚夫的农民眼下都发财了,咱们这帮跟着党委走的,还是老样子”。
  这不是夸赵亚夫吗?镇党委副书记赶紧把这话传给赵亚夫。
  老赵咀嚼再三,五味杂陈,“这究竟是表扬还是批评我呢?”
  他总结过往,在白兔、茅山等镇,他依靠科技,做给农民看,带着农民干,培养示范户,这是经验。
  但教训更大。他特地调研,白兔镇盖起新楼的模范户不断出现,但仍有20%的贫困户原地不动,被拉大的贫富差异尤显刺眼。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集体经济依然很穷,村干部讲话没人听,村公共事务搞不起来。“草莓楼”里装潢高档,出门便见污水横流。
  农村何以能不一盘散沙?农业何以能高效可持续?农民脱贫何以能“一个都不少”?赵亚夫有太多感触。
  他觉得,工商资本下乡不大靠谱。动辄几千亩,覆盖一两个村,农民得土地流转费外加“职业农民”收入,貌似见效快,但各种农业补贴补不到农民头上,农民被排除在主体之外。
  “譬如这些年,农业机械化发展迅猛,国家农机补贴在50%以上。苏锡常一些老板,一买20台农机,补贴到手,交通费又便宜,雇了20名操作手,一年到头从南开到北,老板在家坐收渔利。”
  作为全国人大代表,赵亚夫多次指出,“农业是弱势产业,农民是弱势群体,市场若完全放任,会纵容弱肉强食”。
  而他的解决之道,是鼓励农民握紧“拳头”,来抗衡各种“大腿”。
  他告诉记者:“如果我们走合作社道路,各种农业补贴就补给了合作社,由合作社再来跟老板合作;农民入股合作社,按劳动成果分配,农民便不再是打工者; 生产资料由合作社采购,10来户人家合买一台收割机,机收费就能便宜许多,农民可以先用再结算;最关键是,农村真正的带头人,要放在支部书记、党委班子等最基层干部身上!”
  江苏省首个综合型社区农业合作社——戴庄有机农业合作社,就是赵亚夫深刻总结那句“看似夸奖实则批评”的话之后组建的。通过民主程序,村党支部、村委会主要成员和村民代表组成了合作社理事会,吸引全村90%的农户参加,赵亚夫则欣欣然,担任“不领一分钱的顾问”。
  如果退休前,他致力于为农民解决生产力问题,那么退休后,他则帮农民厘清了生产关系。
  这一次,他特别在意村里20余贫困户。低保户张乃成加入合作社后,合作社帮忙垫付生产成本,2年下来,张乃成不仅还清欠款,还盖起新房。
  这一次,赵亚夫研究起合作社这个“拳头”如何绕过中间商的问题,合作社毕竟是经济主体,从地头到餐桌的直销模式,消费者都认;这一次,赵亚夫发现,戴庄村干部扬眉吐气了,集体经济从负债80万元跃升至固定资产千万元,有钱有村貌,办啥事都不难。
  再对比一下跟句容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兄弟县,赵亚夫更自信破题成功了。那兄弟县有点“偏科”,多抓工业大发展,农村却荒凉。而句容,越来越像30多年前他所见的日本渥美半岛,满岗满坡瓜果蔬菜,一年四季泛着不同颜色。
  城市像欧洲,农村再不是非洲。

  最怕听到“好是好,但太慢了”

  一直嚷嚷“干不动了”的老赵,还不想歇。
  他家有癌症家族史,为心中有数,他刚把全身角角落落查了个遍,无大碍。他甚至专门咨询了同为中宣部“时代楷模”的肿瘤专家徐克成。他跟记者讲,“只要密切观察,肿瘤长出来马上动手术,三五年内也不要紧”。现在比较着急的是腰痛病,前不久全国“两会”,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他由人扶着走了老半天,旁人真为他着急。扬州有位医院院长表示,无论如何要治好赵亚夫的腰。赵亚夫说:“如果真能看好,我再多干几年。”
  为当好乡贤,这位农技高手,努力学习营销。他说,这非他擅长,却是分内事。
  他曾去高档小区推销,被保安误认为是传销人员而被赶出来。他曾在上海农展会上一站半天,亲自吆喝,发调查问卷。有上海阿姨见戴庄越光米售价不菲,跟旁人嘀咕,“一个月吃不掉几斤米,一条香烟不也要这些钱?”赵亚夫一听,心中有数了,有机米在上海,不愁找不到中高端客户!
  这次全国“两会”,他在各位代表、委员间宣传戴庄,效果不错,“有南京教授和中科院的专家听了我发言后主动找我,希望专供戴庄越光米;我又说服了苏南几家企业大佬,叫他们帮帮农民;徐克成院长也跟我继续敲定,戴庄有机食品定期供应其肿瘤医院的癌友……”
  眼下,戴庄农民都把地种满了,面积不可能往回收缩,因此,继续拓宽销路的职责,老赵和村干部们一起担着。对他而言,影响到农民利益,那是天大的事。
  好在他心里基本有底,“今年戴庄大米全卖掉,人均收入超2万元没问题。再花个两三年,把观光农业搞起来,人均收入还能增加5000元以上。这样,省里定下的农业现代化中农民收入标准,便能实现了”。
  今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离退休干部工作的意见》,强调各地区各部门要发挥离退休干部的政治优势、经验优势、威望优势,充分凝聚和释放正能量。对此,老赵深深赞同,他觉得,离退休官员的确往往有视野比较宽、办法比较多的一面。然而,要吸引他们支持乡村,讲情怀、讲奉献是需要的,但还不够。
  细想这些年来,镇江市的书记、市长等对老赵经常嘘寒问暖,他着实觉得温暖。不过他觉得尤其重要一点,是不能让乡贤心寒。
  近年来,赵亚夫与各镇当家人打交道,希望寻得支持,但他最怕看到对方一脸犯难:“老赵啊,您的方法好是好,但太慢了……”
  这恐怕是各地乡贤普遍的痛点,人家任期内的政绩,哪等得及你几年栽树采果?
  老赵还觉得,乡贤未必局限于离退休官员,“那成批的农技人员,不都能化身新乡贤吗?”但他心里清楚,“像我这样不计报酬、一腔热血人,毕竟是少数”。
  的确,在农民眼中,主流农技人员的路线是写论文、拿成果奖、升职称、加工资,而像赵亚夫这样的,完全是“异类”。所以赵亚夫始终在呼吁制度、体制的配套,关键是让那些“在大地上写论文”的农技人员,升职不比那些外语说得溜、论文写得好的人慢。
  前年,有国家领导人曾经对赵亚夫说:“你想想办法,能不能让地里长出比金子还贵的东西?”
  后来赵亚夫写了封信,信上说:“如果农技人员每人手上都有10位原先很穷、但靠着农业科技而今年收入二三十万元的农民,您说,这算不算比金子还贵的东西?如果算,我回答您的问题: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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