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2-02-29 00:14 | 来源:北京日报 2012年02月07日 第18版 | 查看:13350次
题记
生命只有一次,滇池只有一个,他把生命和滇池紧紧地绑在了一起。他是一个战士,他的勇气让所有人胆寒,他是孤独的,是执拗的,是雪峰之巅的傲然寒松。因为有这样的人,人类的风骨得以传承挺立。
随着滇池环境治理,每到冬季,这里已经成为观赏西伯利亚海鸥的最好去处。CFP供图
几十年来,在滇池边的巡视已经成为张正祥最重要的一项生活内容。
西山是我的父亲,
滇池是我的母亲
2011年对于张正祥来说,注定不是一个寻常的年份。继走上2009年度“感动中国”的颁奖台之后,2011年2月,张正祥又走入了国务院新闻办制作的国家形象片,成了“中国国家形象人物”。
在荣誉和光环的背后,很少有人知道,为保护滇池,自上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张正祥已环绕滇池整整行走了2000多圈,行程30多万公里,艰难的调查取证,硬是告倒了160多家环滇排污企业、100多个各级官员和240多名老板,赶走70余家大型采石场和多个房地产项目。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妻离子散、穷愁身残。
张正祥说:“我的动机很简单:西山是我的父亲,滇池是我的母亲。为了父母,我可以付出一切。”
这还要从张正祥的身世说起。
1962年,14岁的张正祥回到了富善村,凭着勤奋,他学会了读书写字。19岁那年,舍得吃苦出力气的他被选为了生产队长。凭着代代相传的生存法则,张正祥给村民们立了一条规矩,不许在滇池里洗衣服,倒污物,不许砍伐滇池边的树木。照张正祥的话说,他是靠滇池养活的,因此,他不能容忍对滇池的任何伤害。
1980年,张正祥主动请缨当上了一名西山的护林员。当时很多村民为利益所驱,上山偷伐云杉倒卖,后来干脆发展为明目张胆的盗伐森林,每年有成百上千亩森林被毁。张正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当上护林员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即制定了《三大保护措施》和《十三项保护规定》,坚决禁止在西山森林范围内进行乱砍滥伐及偷盗森林行为。同时禁止放牧、用火、捕杀野生动物。“看着一棵棵熟悉的大树消失,我心疼啊,要长好多年才能有四五十厘米粗呢!”但是,光有措施并不能完全阻止疯狂的毁林,张正祥便昼夜对盗伐者的动向进行跟踪监控,并在盗运木材必经的悬崖、陡壁、高坎等险要地段设卡拦截,疯狂的盗林行为终于得到了有效遏制。
然而,张正祥的正义行为却得罪了许多盗伐者。1981年中秋节的夜晚,张正祥依旧进行着他孤独的林中巡逻。在一背静处,他与一伙盗伐者狭路相逢,盗伐者立马围了上来,刹那间棍棒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殴打中,盗伐者要他承诺不再多管闲事,张正祥忍着剧痛从牙缝中挤出两个硬邦邦的字:“做梦!”气得为首者举起手中的砍柴斧向他的腿上狠狠砍去!张正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鲜血汩汩地渗进了脚下那片他挚爱的土地。至今,他的左大腿上仍留有一条长达10余厘米的伤痕。
谁破坏滇池,
我就和他拼命
1982年,张正祥率先在村里办起了养猪场,养了100多头肥猪,成了远近闻名令人羡慕的万元户。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火的时候,张正祥却放弃了兴兴旺旺的养猪场,承包起了村里的14亩荒滩和水淹田养起鱼来。对于张正祥此举,不但家人极力反对,乡里乡亲也难以理解。
原来,他要利用荒滩作消灭蓝藻的科学实验。那时滇池里蓝藻大量繁殖、积累,使水的透明度降低,水体散发腥臭味。蓝藻死亡后,各种有害气体及蓝藻毒素又大量释放出来,最终导致水生态系统的迅速崩溃。看着绿油漆一般漂浮在湖面且日盛一日的蓝藻,张正祥琢磨,能否找到一种既能消除蓝藻又能循环利用的途径呢?
通过观察,他发现,随着湖水的潮起潮落,蓝藻总会被一层层地推向岸边。他开始在滇池岸边自己的承包田里搞实验。他在田里铺上管道,架设滑板,滑板一头插入滇池水中,利用湖边的风力,将漂有蓝藻的湖水冲上滑板,进入过滤系统,滤掉一部分水后,变成蓝藻浆,再通过脱水系统将剩余的水分全部去掉,利用太阳或风使蓝藻完全干燥,最后打包用来制作饲料或氮肥。
他说,用这种方法消灭蓝藻花钱少、见效快、效率高,遗憾的是他的实验并没得到有关部门的认可,更没有推广,而他却为这个实验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对于张正祥来说,这只是他保护滇池的一个开端。
滇池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半封闭型的高原湖泊,地表无大江大河注入,但却是昆明唯一的纳污水体。环滇池周边的山脉蕴藏着丰富的森林资源和丰富的磷矿、石灰石资源,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期,在各种利益的驱动下,西山开始了它真正的噩梦,采矿、采石、取土点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最多时竟达40多个。每天爆破声、机械的轰鸣声响个不停,运输车辆往返不断,不久就把西山挖得面目全非。“我是真的着急呀。”说起当时的情形,张正祥至今依然痛心不已。
进入上个世纪90年代,随着滇池周边山体的开发,滇池的污染也在加剧。滇池的水质很快超过了国家规定的Ⅵ类水标准,属于重度污染,滇池里的鱼类也基本灭绝。
但滇池的前世却不是这样,照张正祥的话说,上世纪70年代以前的滇池,水清得能见到湖底,鱼虾多得用脚都能踩到。
1998年,长江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洪水灾害。张正祥在村里悄悄粘贴了一张大字报,指出长江洪灾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上游水土流失太严重,生态环境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更直接指责当地政府任凭盲目开发,毁林开矿,以及部分官员和矿产老板相互勾结行贿受贿等等。一时间,村民们争相观看,议论纷纷。张正祥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说:“大字报是我写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张正祥的行为引起了媒体的关注,有关“国家风景名胜区惨遭劫难”的报道开始见诸报端。张正祥也开始忙活起来,有时候一天要接待好几拨记者,带路调查采访,热闹了多年的西山由此安静了下来。
这次的战果是六个开矿采石点被勒令封停,虽然只取得了局部的胜利,但对张正祥的鼓舞是巨大的,他找到了坚持下去的法宝:信心。
30多年了,每天,他都要去山上转一转,然后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往滇池边走去。一路上,他曾看到骇人的景象:蓝藻、肿胀发臭的鱼,附着在岸边。这些画面恐怖又阴暗,滇池,以及滇池里的东西,令他心碎。
“没有生态就没有生命,没有环保就没有一切。谁敢破坏滇池,我就和他拼命。”这是张正祥的肺腑之言。多少个夜晚,他常常在灯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书,写调查报告,写告状信。他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标注着那些淌着黑水臭水的排污口,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那些笔记资料,它们是张正祥的一切。
2001年,是西山生命史上最惨烈的一年,隆隆的爆破声彻底打乱了森林的平静,疯狂的毁林挖山取土、炸石开矿开始了。庞大的机械设备和车队居然排成了十余公里的长阵。
张正祥立即开始了行动,他采取设路障、断电断水断路的战术,在森林中开始和开矿的老板们昼夜周旋,拍照取证,然后,不断地投诉举报。开始有矿主并不以为然,说:“这个疯子怕他干吗!管他呢,他要照就让他去照。”直到张正祥领来了媒体的记者,矿主们才意识到,平时实在是低估了这个疯子。张正祥的调查开始变得举步维艰。如果被矿主发现,他唯一的防身手段就是:跑!经常是他在前面跑,后面一大群人手持棍棒拼命追。有时候实在跑不动了,哪怕前面是悬崖,他也会不要命地往下跳,一次竟然跳到了一个马蜂窝里,马蜂叮得他满地打滚。回到家里,浑身肿得连家人都认不出他来了。
他在森林里开展的“游击战”,虽然给矿主们制造了许多麻烦,却收效甚微,自己却在一次次交锋中屡受重创,遭遇暴打更是常有的事。阻止开矿,自然也就触动了村官的利益,最后,竟连自家承包的田地也被收回了。
生活,再一次陷入了困境。
窘迫的生活让人绝望,两任妻子先后离他而去,大女儿不得不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每天放学后还要到地里干农活,然后回家做饭给弟弟妹妹吃。多少次,女儿哭着对他说:“家都变成这样了,我真的好害怕。”他说:“没有大家,哪有小家?世上总有正义,我就不信告不倒他们。”
张正祥的坚持再一次显示了力量,2001年11月15日,《云南日报》刊登了张正祥提供证据的《“睡美人”面临身首分离的威胁》的报道,昆明市委书记见报后,立即作出重要批示:“请立即制止毁林开矿、取土的行为,保护西山自然景观。”
如果以为疯狂炸山的硝烟会就此熄灭,那就错了。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人们疯狂而短视,2002年1月,刚刚被封停不足一个月的12个开矿、取土、采石场在地方保护主义的大旗下,竟又轰轰烈烈地开张了。
2002年1月9日,张正祥带上相机,像往常一样在盘旋的山路上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艰难地行进在通往矿山的崎岖道路上。这是他每天例行的功课:巡山。
突然,一辆迎面缓缓驶来的大货车在与张正祥擦身相遇的一刻,仿佛发了狂一般,“轰”的一声把已经避让到路边的张正祥撞下了几米高的路基,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在医院里,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像一块随波逐流的木板,随着水波晃来晃去。是滇池在晃动。这次事故让张正祥的右眼几乎失明,右手骨折。为了治伤,他卖掉了家里仅有的一口鱼塘,从此真正变得一穷二白。
坚守滇池30年的“持久战”
丧心病狂的报复并没有阻止张正祥走在滇池边上的脚步,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决心。他当时发誓,要用捡回来的半条老命,与矿主们拼个你死我活。2002年4月25日,身上的伤病都还没有痊愈的张正祥向国家环保总局递交了《滇池“睡美人”景观遭到破坏的情况调查报告》的举报材料。
张正祥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这些材料,引起了国家环保总局的高度重视,并迅速批转到云南省环保局,要求迅速查实处理。有关部门经过周密调查,终于再次下达了封杀令。
这一次,滇池西山风景区内大中小型开矿、采石、取土点被一次性封停。
令人不解的是,与滇池相伴相生的西山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2002年8月,一场规模巨大的开矿取土行动又卷土重来。不同以往,这次重新采挖据说是为了高速公路建设和养活当地群众,开矿、采石、取土点也由原来的16个迅速增加到38个!
眼前震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场面把张正祥惊呆了,望着风把沙子尘土掀上了天,他觉得,不去制止就等于纵恶。不顾一切,他又开始了艰难的取证,举报。
有一次,他冒险深入到一采石场拍照取证,刚掏出相机就被发现了,几个壮汉提着砍刀棍棒追杀过来,情急之中,他只得纵身跳下几米深的灌木刺丛中,尖锐的倒钩刺如同一把把刀尖,扎得他浑身血肉模糊。无数次的威胁与暴打,不是张正祥不想过安定平静的日子,温饱安康,是每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盼头。但他深知,只要西山一日不平静,只要疯狂的生态破坏行为还在继续,他和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永远不可能有宁静安稳的日子,甚至有可能永远失去他们挚爱的家园。
2003年1月14日,昆明市政府作出了《关于立即封停西山风景名胜区保护范围内所有开矿、采石点的决定》。1月18日,由昆明市相关部门组成的联合执法队一次性封停了38个大中小型开矿、采石、取土场。
在市政府封停令下达后,一条投资数亿元的城市快速通道——高海公路却开始修建。建设高速公路必然需要大量的土石方,不少矿老板和石场老板为了这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纷纷改变策略,提着重金来拉拢张正祥。一位老板声情并茂地说:“张正祥,实话说,以前谁也不相信你真的有那么大本事告停了那么多的开矿采石场,现在大家都佩服你了!但你拼死拼活地四处告状,到头来还不是落了个妻离子散、家败身残的悲惨下场!你这是何苦呢?经我们各大矿场、采石场老板商量决定,由每家先拿出10万元钱来帮助你改善生活和解决目前的困难,其余每户再追加10万元的酬劳费,待高海公路结束结清……”如此等等。那段时间,张正祥原本冷清的小屋也迎来了络绎不绝的说客求情者。为了回避这些人,张正祥干脆门锁一挂,巡视滇池去了。
30多年来,只有满身累累的伤痕和破碎的家庭,无言地见证着张正祥的坚守与艰辛。这些年来,举报信写得板车都拉不动了,写坏的钢笔更是不计其数,寄出去的信超过万份,每周至少写一份,完全是手稿,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
“滇池卫士”已老,
硝烟远未散去
这是一间过去乡村常见的那种土木结构的小院落,虽然在时光的磨砺中已显出了陈腐的颜色,但在房主的打理下,依然干净整洁。董孝凤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也是这间土屋的主人。在张正祥无家可归的日子里,她腾出了家中的这间老屋给张正祥作为栖身之所,并和全家一起尽可能地照顾着张正祥的日常生活。
走进院中,前廊中摆着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各种求助信和告状信,书桌左边和后面的旧木箱上,是一摞摞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和杂志,全是关于他的报道。
踩着一架吱吱作响的木梯子,我随张正祥来到楼上的一间小屋,我的眼睛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适应了暗影。这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除了一张简陋的木床,空间几乎全部被《滇池保护条例》、《野生动物保护法》、《文物保护法》等书籍和材料占满。张正祥说,国内的300多部法律法规,他读了200多部。单单是滇池的地图他就有近十种。“有些机关的滇池地图还没有我的全。”他认真地说。
一个柜子里,堆满了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字资料,张正祥说:“这是告状的材料。被烧了很多,如果没被烧,30多年来总共要有两米高了。”
环视周围,张正祥有些黯然:“我的这一生,成也环保,败也环保。为了保护滇池,我坑害了妻子儿女和亲友。”说着,张正祥眼里蒙上了一层亮的东西。
1992年12月15日,大女儿张秀美就要临产了。为了省钱,女儿迟迟不愿去医院。那时,正是张正祥与疯狂采矿者较量最惨烈的时候。
时间在疼痛中一点一点推移,三天三夜过去了,这个可怜的农村女子依然没有能够把孩子生下来!女婿吓坏了,看着床上痛苦的妻子,竟然傻了似的不知所措。
夜里3点,知道情况的张正祥顾不得责备女婿,急忙拿出家里仅有的几百元钱,连夜请了一辆拖拉机拉上女儿拼命往医院赶。
路上,女儿几次疼得昏迷过去。
虽然经过抢救,女儿和腹中的孩子都保住了命,但张正祥至今都不能原谅自己。
几乎就在同一时期,原本一向学习成绩优良的儿子张帅,忽然变得不愿上学了。这还不算,慢慢地,张帅开始惧怕黑夜,惧怕声响,惧怕陌生人,哪怕是门外稍大一些的说话声,都会吓得浑身哆嗦不停。张正祥意识到儿子可能出了大问题。不得已,他暂时放下了每天对滇池的巡视,带着儿子走进了昆明市精神卫生中心。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郑重地告诉他,儿子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而病因跟这孩子长期遭受的恐吓有直接关系。
“必须马上住院治疗!”医生严肃地说。
捏着一纸诊断,张正祥脑袋“轰”的一声,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上。儿子还小,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
就在即将结束本文的时候,我再次去探访了张正祥。这位年老体衰的“滇池卫士”正被严重的胃病折磨着。谈话间,他不时捂着胸口皱着眉,看得出,他病得不轻。
这次见面,他破例没有太多地谈滇池的事。他把眼睛凑到桌前,在一堆纸中书中摸索着,掏出几张纸递到我的手上:“我孙子今年考上大学了,这是他高中时的几张奖状。”喜悦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孙子终于可以走出去了,他相信由自己带给子孙的厄运也将结束了。
现在,孙子经爱心人士的帮助总算顺利进入了大学。但下学年的费用还没有着落。张正祥表示不敢往下想了。关于自己今后的处境,关于养老问题,他伤心地连说了几个:“不去想,不去想,走一步是一步了。”
如今,张正祥已经是一个63岁的老人。
距上次相见还不到一年,张正祥的视力就急剧减退到了几乎失明的地步,不能不让人揪心:这位守护滇池大半辈子的老人还能坚持多久?
面对张正祥目前愈显艰难的生存处境,很多人都问过他:“后悔吗?”或者“您现在岁数也大了,很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想没想过停下来呢?”张正祥想了想说:“哪个老人不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呢?说句老实话,像我这种坎坷了一辈子的人,尤其渴望。但我总怕稍一松劲那些破坏环境的行为就会卷土重来。不过,让我觉得有一点欣慰的是,我当选了‘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已经引起了社会上很多人对生态的重视,以前是我自己在做这些事,现在有很多人帮助我,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自己周围的环境,开始保护生态。其实,不是我感动了中国,而是13亿中国人感动了我!”
那天,当我随着他那已经不太灵便的腿脚行走在滇池岸边的时候,他仍然像30多年前初次巡视滇池的那个早晨,目光警觉而又深沉。
(选编自《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2年第1期)
(编者注:原文标题为《一个人的滇池保卫战》)
(责任编辑:曹子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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