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10-23 10:24 | 来源:光明日报 2020年10月23日 13版 | 查看:788次
1952年,魏巍在朝鲜前线采访模范护士
1953年,魏巍在朝鲜战场和朝鲜儿童在一起
1952年8月31日,在63军庆功会上与志愿军特等英模合影。左起:刘光子、王永章、魏巍、郭恩志、李蕤、李满。
在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的日子里,回望、重温新中国文学史上那些反映这场战争的文学华章,我们不会忘记在战争开始不久就出现的杨朔的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未央的抒情诗《枪给我吧!》《驰过燃烧的村庄》,石方禹的长篇诗歌《和平的最强音》;不会忘记贵州作家傅泽的一系列描写朝鲜战地生活的中短篇小说,尤其是那篇燃烧着爱国主义、国际主义真挚感情和饱满激昂战斗情绪的《小姐妹们》;不会忘记陆柱国的中篇小说《上甘岭》、孟伟哉的长篇小说《昨天的战争》和郑直的长篇小说《激战无名川》……饱含爱国主义热情加入这些富有才华的青年作家、诗人行列的,还有短篇小说《团圆》的作者,当年已经是大家了的巴金;根据《团圆》改编的电影《英雄儿女》的歌曲创作者之一,著名诗人公木;短篇小说《洼地上的“战役”》和延至20世纪80年代才出版的长篇小说《战争,为了和平》的作者路翎,等等。那一代作家披着如旭日初升的新中国的阳光,秉承着鲁迅“文学是战斗的”精神,挥舞彩笔,共同谱写出反映这场中国人民抗击侵略者伟大斗争的英雄史诗。
在这些文学创作中,最抢眼、最耐看的还是魏巍的著名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和长篇小说《东方》——它们是耸立于群山之上的奇峰。这不能不使我们格外怀念、景仰这位战争诗人、革命作家。他把毕生心血用在描写和反映中国革命战争,特别是抗美援朝战争,立志讴歌中国人民和人民军队一往无前、从不屈服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魏巍两次亲赴朝鲜战场,和广大志愿军指战员生活在一起,战斗在一起。在志愿军指战员英雄事迹的鼓舞下,魏巍写出了很多影响中外文坛的优秀文学作品。
1、“他们是历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战士,第一流的人!”
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魏巍的名字是和他的名作《谁是最可爱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70年过去了,这篇文章仍然保持着它激动人心的力量。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少年时怎样按照语文老师的要求背诵这篇散文开头和结尾的那些自然段的情景,那种情感的激荡是我一生中读书所留下的最美好、最难忘的印象之一。
重读这篇文章,我感到它内在燃烧着的伦理热情是其艺术感染力的重要源泉。这篇作品1951年4月11日在《人民日报》发表时,是被当时的报社总编辑邓拓放在头版社论位置的。这种破例的大胆安排固然出于一位杰出报人的识力,但作品本身所特有的思想魅力、政论色彩却是这种安排的内在根据。如果作家仅仅记叙了志愿军战士的那几件感人的事迹、那几个可爱的形象,而没有驱动这些素材奔赴那个燃烧着的思想焦点;如果作家没有敏锐而雄辩地提出“谁是最可爱的人”这个关于社会主义社会中人的道德判断和价值估量的问题,那么,这篇作品是不可能获得那么深广的概括意义并引起普遍的社会激动的。
在这篇散文的结尾,作家热情地赞美志愿军的普通战士:“他们是历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战士,第一流的人!他们是世界上一切善良人民的优秀之花!是我们值得骄傲的祖国之花!”然后把一个问题提到了因志愿军战士的浴血奋战而享有和平生活、劳动权利的广大人民群众面前:
亲爱的朋友们,当你坐上早晨第一列电车走向工厂的时候,当你扛上犁耙走向田野的时候,当你喝完一杯豆浆、提着书包走向学校的时候,当你安安静静坐到办公桌前计划这一天工作的时候,当你向孩子嘴里塞着苹果的时候,当你和爱人悠闲散步的时候,朋友,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你也许很惊讶地说:“这是很平常的呀!”可是,从朝鲜归来的人,会知道你正生活在幸福中。
这种对生活在和平环境中而习焉不察的幸福感的提醒,对人们享有的幸福与普通战士的献身和吃苦之间的内在联系的揭示,实际上是向人们提出了个人幸福与社会公益相关联的集体主义人生观、幸福观,是对那种隐隐约约地把所谓“兵”们看得平凡、简单,多少有点轻视他们的自私偏见的纠正。《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强烈的艺术效果,正是在它内在的政论锋芒所引起的震动世俗偏见的力量中实现的。
这篇只有3500余字的通讯特写,发表后立刻掀起了一股热潮,受到读者广泛欢迎。据史料记载,毛泽东读了这篇作品后,立即批示“印发全军”,并建议其他领导人认真读一读这篇作品。朱德总司令读后也连声称赞:“写得好!很好!”1953年9月23日,周恩来总理在第二次全国文代会上对魏巍说:“我感谢你为我们子弟兵取了‘最可爱的人’这样一个称号。”
2、“‘祖国’,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词儿,这是一个至亲至爱的名字、尊贵的名字、神圣的名字”
《谁是最可爱的人》是魏巍当年抗美援朝战争系列通讯中一颗最璀璨的明珠。1951年10月,魏巍以《谁是最可爱的人》为书名,推出他的朝鲜战地通讯集的第一版。尔后,1953年魏巍第二次入朝,又写了几篇以志愿军归国为题材的通讯,使他这一组通讯成为完整地反映抗美援朝战争全过程的作品。它既是中国乃至世界新闻史上的名篇,也是中国当代散文史、报告文学史上熠熠闪光的宝石。由于他那新闻写作的高超艺术,使通讯这种最及时最单纯最便捷地报道生活真实事件的新闻体裁,突进了追求普遍性和典型化的文学领域,成为现代文学中新兴的战斗文体,即报告文学园地里的一员了。
收录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书中的另一篇作品《战士和祖国》,一开篇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拿着劣势武器的志愿军为什么能战胜强大的敌人?“英雄们的心灵深处,到底是怀藏着什么一种奇异的东西呢?”作者终于从战士们的谈吐中、英雄业绩中找到了这种奇异的东西,那就是对新生的社会主义祖国的爱。作者生动地描写,在前线的战士们“关怀着我们祖国广大国土上的一切。他们醉心地谈着,就好像谈着一个最亲密最心爱的人,愿意连他的头发都要谈到。”作者也深刻地窥视到一个勇敢的战士的内心,揭示了他的爱国主义感情与对中国革命的胜利、对新中国的深沉的爱是水乳交融的。“新中国,这是我们一块肉一片血换来的呀!”从这战士的心音中,作者满怀激情地写道:“对于取得革命胜利的中国人民来说,‘祖国’,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词儿,这是一个至亲至爱的名字、尊贵的名字、神圣的名字……是一切神圣美丽的东西的总称。”
这是一个革命战士、党员作家对爱国主义的理解。这一理解也像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的人生观一样,贯穿着魏巍的全部创作。四十多年后,魏巍还在一篇写给青少年的文章中引李尔重同志为同调:“尔重同志在海南开会时讲过的两句话我也非常赞成。他说,我们讲的爱国主义不是文天祥、史可法的爱国主义,也不是梁启超、康有为的爱国主义,我们讲的是社会主义内容的爱国主义。”
另一篇散文《年轻人,让你的青春更美丽吧》精警的开头,曾被包括雷锋在内的很多青年引为座右铭:“青春是美丽的。但一个人的青春可以平庸无奇,也可以放射出英雄的火光;可以因虚度而懊悔,也可以用结结实实的步子,走到辉煌壮丽的成年。”作家记叙了朝鲜战场上的青年团员戴笃伯在战火中的青春的闪光,记叙了战地医院、文工团的女青年们对英雄、对青春的理解和她们追求进步的热情,然后以诗的哲理的语言总结说:“年轻的朋友们,他们就是这样沿着和工农群众结合的道路在火热的斗争中度着青春的。这是快乐的青春,美丽的青春,英雄的青春!”作家以富有鼓动性的声音激励一代青年前进:“为做一个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服务的英勇战士而奋发努力吧,不会有比这再光荣的了。”这种面对青年发出的战斗的青春进行曲反复地在魏巍的创作道路上演奏着。
从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作家魏巍,是新的社会主义文学中富有创造性的思想火炬的点火人之一。他点燃的是无产阶级关于人的价值观的火炬,是社会主义的爱国主义的火炬,是为人民献身、在战斗中成长的青春的火炬。什么样的人最可爱,什么样的感情最神圣,什么样的青春最美丽,这些问题正是刚刚从旧中国脱胎而出的新中国社会上存在的亟待回答的、最普遍、最集中的思想问题,而魏巍的散文作品,正是投向这些时代思潮聚集点的火花,于是便在千百万人民,尤其是千百万的青年心中点燃了新的价值观、人生观、道德观的熊熊烈焰。
这火炬的光,穿越了近70年的历史烟尘,至今仍是那样明亮,那样灼热,它在当代社会思潮史和当代文学史的独特地位是很难抹杀的。
3、“这确实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队伍,这是心连着心、肩并着肩的友谊的巨流!”
1953年,当中国人民志愿军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胜利归国后,魏巍又写了两篇著名的通讯,一篇是带着政论性的文艺通讯《这里是今天的东方》,一篇是更带诗情性的抒情纪实通讯《依依惜别的深情》。前者是以广阔高远的历史视野和政治语言,为抗美援朝战争胜利的意义做了端凝而响彻的总结。彭德怀在朝鲜停战协定签字生效后曾说过:“西方侵略者几百年来只要在东方一个海岸线上架起几尊大炮就可以霸占一个国家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这就是在文章里从标题到字里行间一再回荡着的“这里是今天的东方”这一响亮声音的底气。这是历史的结论,也是胜利的宣言,是历史老人给予“我们中国人民的爱子——志愿军英雄们”的胜利功碑的碑文。
《依依惜别的深情》以细如丝缕、脉脉如水、温润如玉的语言,把中朝人民在战场上用鲜血凝成的友谊,以及在停战后的一段时间中朝军民相处中用爱涵育出来的情谊,全都用细致入微的生活场景绘状、生活细节描写表达出来了。这篇作品创作于1958年魏巍第三次赴朝鲜采访之后,文章寄给《人民日报》,受到重视,被认为是《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姐妹篇。据魏巍后来回忆说:“事后得知,稿子是邓拓同志亲自处理的。原来的题目是《送别泪洒湿了朝鲜的国土》,邓拓同志改成了现在的样子。”
魏巍还回忆说:“这篇文章发表后反应不错,我尤其高兴的是没想到受到散文大师冰心老人的赞扬。在人大开会时,她一见到我就高兴地说:‘你写了一篇好文章!’后来在1960年第3期的《语文学习》上,她发表了一篇读后感,这是我深为感谢的。”这段回忆引起了我浓郁的兴味。《谁是最可爱的人》甫一问世,就得到丁玲的热情评议,它的姐妹篇《依依惜别的深情》又得到冰心的盛赞。
冰心在20世纪60年代,是擅长写国际交流题材的散文作家,她的散文名篇《樱花赞》,写得清隽淡雅,恢宏明丽。可以说,冰心确实是写这类抒情散文的行家里手,她对《依依惜别的深情》的激赏,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吧。冰心以艺术鉴赏家的笔调写道:“作者以像战士们那样的思想感情,把自己所深切感到看到的情景细嫩地,生动鲜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他一开头就随着自己的情感奔驰写下去,把当时当地的一切描绘得栩栩如生。这些突出的地方色彩正像发光的珍珠一样,被中朝人民惜别深情这条红线牢牢地串起来了。”
当然,在这依依惜别的深情的绘状与抒写中,也挺立着支撑情感的端翔骨气。战士们激动地说:“如果美帝敢再动手,就是我活到八十岁,胡子三尺长,我也要带着儿孙们来抗美援朝!”这就是在依依惜别的感情的潜流里伏藏着的意志的巨光,这就是志愿军英雄们集体发挥到极致的革命英雄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的高度——“这是你仰起头来都不能看到的高度呵!”在这篇散文的结尾,也出现了“东方”这个具有世界历史意涵的文学意象:
人们才像忽然醒转过来,擦擦泪,去夺战士们的背包。小孩子也把背包抢过去背在肩上,妇女们把夺过的背包,高高地顶在头上,飘行在战士的身边。这时的队伍,已经不分行列,不分军民,不分男女,错错落落,五光十色,互相搀着扶着,边说边走。这是什么队伍啊!也许这不像队伍吧,可是这确实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队伍,这是心连着心、肩并着肩的友谊的巨流!这支巨流,行进着,行进着,越过了一道道水、一道道山,他们行进在枫林烧红的山野,行进在社会主义的东方……
4、“它是写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创造的宏伟业绩的史册,是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是一座雕塑了各种不同形象的英雄人物的丰碑”
魏巍的抗美援朝战争通讯系列,以新闻纪实性强、现场代入感强、感情冲击力强的优势,及时地勾勒了抗美援朝战争这一东方英雄史诗的原初轮廓、风貌和气势,留下了许许多多怀着忠肝义胆的中华儿女的人物剪影和素描,记录了这一段历史的华彩乐章。然而,魏巍并不满足于这种反映和表达方式,从朝鲜战场回来后,他马上开始写一部与现实的诗史相比,具有更高更广的艺术概括力、更深更强的艺术典型塑绘力的史诗。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潜心研究深化从朝鲜采访得来的素材,历经磨难和曲折,呕心沥血,终于创作出这一部以抗美援朝战争为主体的,概括了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内农村斗争和建设生活的长篇英雄史诗《东方》。它大规模地描写社会现象和时代风貌,是一部为东方巨人塑像铸魂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作品。小说以恢宏的气势、遒丽的色彩,谨严完整的结构,塑造了历史舞台上众多创造历史、推动历史前进的、各种各样的人,为我国当代文学留下了一个一个骨肉丰满、气韵生动的人物形象。
魏巍在志愿军战士中汲取的感情和气息,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获得的精神洗礼,所形成的革命英雄主义、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价值观、世界观,多年来一直在他的创作中涌动、奔流,形成了他的全部创作一以贯之的感情特质、灵魂光波、民族风采,熔铸于他的长篇巨著《东方》之中。“东方”这一文学意象,既含蕴抗美援朝这一历史时段的特质,又涵括了战前直至战后漫长历史进程中的世界格局概观。
1978年,《东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甫一问世,即以它深厚的生活性、高度的典型概括力、沉雄博大的史诗气质,吸引了广大读者和评论界的目光。《东方》最早、最热情也最稳定的评论者丁玲指出:“《东方》是一部史诗式的小说,它是写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创造的宏伟业绩的史册,是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是一座雕塑了各种不同形象的英雄人物的丰碑。”“它几乎写到了抗美援朝战争中的几个阶段和全部有名的战役……他是从他长期战斗生涯中提炼出他的人物、生活、情操……表现了一个时代的最精粹、最本质的东西,因此,不管小说中也还有某些小小的芜杂之处,但它是正确地、满含诗情地歌颂了一个伟大时代和一群具有特点的新人,最可爱的人。”丁玲进一步分析说:“作家花了很大的精力科学地组织这部长篇,笔力始终不懈,感情贯穿到底。”全书二十来个主要人物的描写,“都一个一个地跃然纸上。这么多的人物,有很多相似之处的人物,写来都不雷同,各有特点,其原因就在作者生活之深厚,感情之专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到战斗的生活中去改造我们的世界观,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丁玲对《东方》的评论,从主题、结构到人物乃至作品生活内容的现实基础,都一以贯之地从作者的思想感情的淬炼与投注入手,去解答带着强烈革命倾向性的作品如何获得艺术性的问题,这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创作论与批评论的中心问题、“硬核”问题。正是因为抓住了这一点,也就使丁玲对《东方》的评论基本上成为历史的定评。
一段时期内,关于《东方》的评论、研究文章络绎不绝,渐渐合众议成共识,终于使它在新时期文学发端期,荣获第一届茅盾文学奖。
今年是魏巍的百年诞辰。他像一座文学的丰碑,把长长的影子,投映在祖国的大地上,投映在世界的东方,投映在世纪之交,一直延伸到新时代。
(作者:曾镇南,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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