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启情志 同兼百家——忆舒同(图)

发布时间:2019-01-19 21:24 | 来源:人民日报 2018-12-23 12版 | 查看:1627次

  王 振

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草书)舒 同

  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一任主席舒同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0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常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近段时间,我一直怀着崇敬的心情追忆和他相处的日子,领悟他那舒启情志、同兼百家的革命艺术人生。

  对先生的崇敬,源于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父亲指着一瓶兰陵酒对我说:兰陵美酒郁金香……这首诗是李白的,这书法可是咱们山东老书记舒同的,他是真正的书法大家。一个喜欢书法的少年,第一次听到“舒同”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舒体”,瞬间心中有了偶像。入伍后不久,没想到我这个农村孩子竟然见到了父亲多年前偶然提到的书法大家,并且还在他身边工作,这是从天而降的幸福、责任和机遇。

  第一次见到先生,我大吃一惊,没想到名震四海的大书法家竟然如此谦和。他个头不高但有泰岳之气,满面笑容不失威严,慈眉善目却能洞察秋毫,头发一丝不苟又不露梳理之痕迹,手掌绵软筋骨却强劲有力。在他身上隐约可见经历长征的千难万险,但确实不敢相信眼前就是那位在华东战场深入虎穴,经过不屈不挠斗争,策反韩练成六万大军的舒主任。“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先生那种弘毅的人格魅力如春风万里。自此,我下定决心在先生身边做一名好战士!

  先生夫人王云飞十分关心身边工作人员的成长,经常给我们说起先生的革命生涯。那苦难的年代物资匮乏,常常用红色的土洗出颜色以当墨,把几根鸡毛绑起来以当笔,雪后用木棍在雪地上写,雨后用树枝在泥泞上写,红军长征时骑在马背上用手指在膝盖上写……艰苦的环境没能阻挡住先生对书法艺术的追求。有杆皆为笔,平整视为纸。笔无处不在,墨无处不有,纸无处不是。正因为如此执着,才造就了真正的“马背书法家”“党内一支笔”。这称谓,是毛主席对先生的赞誉。

  先生家西南角房间有一个很大的书案,书案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几十支笔,他最爱用那支如椽羊毫提斗毛笔。他说,这支提斗含墨多,写字能浓墨重彩超以象外,羊毫笔软,才会险绝生于其中。先生说延安时期,毛主席推荐他书写“中国抗日军政大学”的校名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校训,当时用的就是这支提斗。只可惜这些字的真迹早已不知去向,不过从照片中就足以想象悬挂牌匾时的壮观场面。1992年一个夏夜,我找郭化若将军签书,特地请教将军有关“抗大”的事,他曾任“中国抗日军政大学”步兵学校教育长。谈到那块牌匾,他兴奋地说:舒同同志的题字雄浑遒劲、高古峻冷,承颜柳之气象,抒正义之心声;巍巍乎形同五岳,铿铿然响若洪钟。后来,毛主席还推荐先生书写了“全国农业展览馆”馆名,为中共中央党校临摹放大了“实事求是”4个大字,都是用这支羊毫提斗写的。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笔!

  先生在山东工作近20年,把山东称为第二故乡。1959年,先生视察费县水利工程,应邀题写了“许家崖水库”5个大字。本来,我们都不知道这几个大字刻在了哪里。有一天,我给一位领导同志送《舒同书法集》,他的秘书曾在费县挂职,谈到许家崖水库和先生题字一事。我回来后汇报,先生才给我讲起此事的来龙去脉。先生说,这是他平生写的最大的字,也是最满意的字,摹刻得也最好。这“三个最”,应当是对当地人民群众热情高涨大兴水利工程的最好回应。

  我每次在先生面前提到“舒体”,他都纠正说,舒体不能自己讲,要谦虚一点。先生自称他的书法是“七分半书”:即真、草、隶、篆、行各取一分,二王一分,颜柳一分,何绍基半分——取真书之刚健中正,行书之守正出奇,草书之妙法神韵,篆书之万物象形,隶书之方圆宽博,二王之飘逸潇洒,颜柳之筋骨隆盛,何字之俏皮脱俗。这是先生关于七分半书的表述。先生的书法艺术确实自成一体,笔画饱满,结字雄浑,有极高的辨识度,称“舒体”可谓名副其实。一位领导同志对舒同书法作品评价说:“好看,有基础,有风度”。一次,去启功先生家取他为舒同先生题写的“健康长寿”四个大字,我不失时机地就这一评价请教启功先生,他说:有基础就是集百家之长,有风度就是有革命家的刚健雄浑之气,奋发向上的精神意识,气象正大、积极进取的军人情怀。“舒同的书法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古人的。”针对这样的评价,启功先生解读说:一半是古人的就是弘扬传统,一半是自己的就是特立独行,两者结合即是继往开来。

  先生主张五指执笔、用心运笔。“五指执笔”讲的是右手五指并用,用“按、压、钩、顶、抵”的方法把笔牢牢执稳,使五个手指各司其职又互相配合,手心虚空为方便笔管360度旋转笔锋无障碍。先生写字时中锋行笔,八面出锋,无锋不藏,如锥画沙;无往不收,如钩钓鱼。他说悬肘并不是高高抬起,真正的目的是写字时小臂不能因过度摩擦桌面而影响书写。执笔之法,古代大书法家各不相同,有许多书家不愿意被看到书写的状态,怕被偷学了执笔之法,搞得玄之又玄。先生这些都是开放的,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众人。他的这种传承精神让人感佩至深,客观上让我拥有了得天独厚的学习条件。先生每一次书法创作,我都屏住呼吸站在一旁,牢牢记住他书写时的每个细节。几乎每次看完他写字,夜里都会梦见自己在先生指导下学习书法,第二天把做梦的情境讲给先生夫人听,她说:你已经入迷,庄周梦蝶,看来你要成为舒体的“传人”了。当时的一句玩笑,后来变成了我一生努力的方向和信念。

  先生教我写“人”字,说写撇画,要藏锋起笔,向左移动,有波折,收笔向左下压。写捺画,露锋起笔,向右下侧坚挺,先细后粗,收笔伴转笔向上出头。先生说“人”字最好写,只有两笔,但是“人”最难做。做人做不好,字写得再好没有任何用处。先生说这些话时带有浓重的江西东乡口音,听上去非常有韵味。我暗下决心,不但要做一名好战士,还要做一个好人,写一手好字。先生知道了鼓励我说:为人之道,一以贯之。为书之道,自然天成。这句话已经成为我的座右铭,每当碰到困难或犹豫不决或精神萎靡不振时,重复几遍,心中便自然生出一番豪迈之气!

  最让我兴奋的是看先生写大字。下笔之前,他总是凝神沉思,待胸有成竹方走到案前,目测纸之大小、距离之远近,用双手压纸,手将纸向左右上下捋舒展,眼睛紧盯手掌过纸之处,似在纸上寻找什么,又似问纸年龄几何、出生何地,有时吹一口气,似吹浮尘;有时闻一闻气味,似辨纸香;有时以舌试纸之洇,如与纸吻。此时已忘记众人之所在,人纸俨然合一。然后,先生两脚自然分开,膝微屈,调气息,左右环顾,目光寻寻觅觅地游移,不与人对视。全身放松,形与神俱。五指握笔,虚虚实实,实则千金之力亦不能夺,虚则差之毫厘便可脱落。蘸饱墨,墨稍浓稠,蘸笔后可见墨之流动。砚边舔笔,笔毛聚拢如锥如剑;蘸墨砚底,笔浸墨中如吮如吸。反复多次,笔墨已合一。这时会发现先生若有所思,突然深吸一口气,提笔写字。书写时左掌按纸上与两脚成鼎立之势,脚底稳如磐石,身体可前后俯仰,左右腾挪,手臂可上下求索,擒纵提按,转换自然。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忽然间一幅完整的作品跃然纸上。“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众人低眉屏息,可辨心跳,可闻虫语,见到署名最后一笔,众人长舒一口气,这时掌声响起,掌声和先生爽朗的笑声和在一起。先生说写大字要精气神十足,笔中有墨,墨中有笔。人与笔、墨、纸、砚合一才能游刃有余。沙孟海先生曾说:舒同先生的大字与他的生命阅历一样,思想与艺术相结合,有一种特殊的张力、感染力和亲和力,楷、行、草随时转换的能力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先生不管写多大的字,都说要笔到墨到,他喜欢魏晋风格,很少见到一笔大过数个字,但也有例外。先生有一次写“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其中的“叫”字最后一笔从上到下,似乎把整幅作品左右切开,颇有气贯长虹、顶天立地之势。佟伟先生曾说,这一呐喊之笔突破了书法的困境、生命的困境。无论怎样的困惑,相对于广阔天地、绵延时空,都是非常渺小的。只有突破了,才能浑然与天地共体,与天地同流,有限中才会有无限,才会有纵肆逍遥的心灵腾挪。

  1995年,先生90岁第一次出版自己的书法集。他不允许我们给他出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同志“偷着”用6年时间到全国各地拍了近千幅先生的作品。我对着台灯一幅一幅地看反转片,选择有代表性的作品收录到书法集,十分惊奇地发现,先生对毛主席《清平乐·六盘山》情有独钟,曾先后写了100多幅。不同形式、不同时期、不同字体,有时甚至一幅作品中真草隶篆都有。作品尺幅有横有竖,大小不一;书写风格迥异,有的一板一眼个个似珠,有的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有的像金丝缠绕环环相扣,有的像巨石来袭无处藏身,有的气吞万里如虎。能把同一首词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难道只出于对作品内容的熟悉?不是。我想,最根本的是他心中有一面漫卷西风的红旗。那一面红旗,正是他内心的“本真”,是“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那种内心自由的精神气韵和风格。他写“缚住苍龙”,就是在书写那个时代的伟大理想。

  先生也赞同“笔墨当随时代”。他一生书写的90%以上的作品是毛主席诗词,有的还没公开发表他就写了,如先生写的《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中是“雪里行军情更迫”,首次公开发表时毛主席改成了“雪里行军无翠柏”。先生和主席见面时谈论的不只是工作,还有诗词、书法和未来。先生书写毛主席诗词,就是书写时代强音,就是用积极的人生态度和精湛的书法艺术书写中国、书写人民!先生本人也曾自豪地说,他在山东任职期间,毛主席曾多次到山东视察工作,说话的神情让人感觉到他对主席生于心底的敬仰和爱戴。

  我到先生身边工作时,他已是耄耋之年,一切绚烂归于平淡。先生常反反复复地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这是《大学》里的一段话。先生喜欢背诵经典,《大学》《中庸》还有《毛选》几乎能够倒背如流。而临帖,他认为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经典诵读。他一生都在用经典浸润心灵、提升自身修养。先生说,如果他生于和平年代,一定会去做一名老师教孩子如何学习经典,如何临帖写好中国字。他说,不读中国经典,又如何建立内心的强大?不临众家碑帖,又如何集众家之长?

  如今舒同先生已经远去,但先生的言行和精神,让我一生受益。现在,我工作之余也喜欢背书、喜欢临帖,近些年还主持编写了一套《经典诵读与书写》系列丛书,供孩子们学习经典、学习书法,但愿以此能告慰先生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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