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7-03-28 11:40 | 来源:观察者 2013-08-18 13:35:01 | 查看:1255次
“有人说我是左派,五毛,我自己倒不这么认为,我就是个保守的爱国主义者。爱国,有错吗?”
一位32岁青年“周小平同志”写就的博文《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最近引起争论。在一个月间,获得了数十万次阅读,过万条评论,《环球时报》转载,召开研讨会,就连人民网、新华网也刊发了相关报道。写作者究竟是什么人?情绪激昂的支持与反对背后,又有着怎样的社会情绪和观点异同?
“和大多数80后一样,我出生在西部的一个小城市,从小也受到地摊文学和杂志的影响,年轻的时候也一直傻乎乎地觉得我们国家有体制问题,经济不自由。因此成年之后我在互联网上一直很活跃,并且主要是以批判政府为主。”文章开头这样写道:“那时候我是真心地认为我在拯救这个世界,我是在唤醒被欺骗的国人,我是在散播普世主义和西方先进思想。……如果不是一些极其偶然的机会,我也许不会从这场自以为是的噩梦中清醒过来。”
之后,这篇文章列举了一系列被国人误解的中国问题,包括癌症高发、教育、选举、言论自由、甚至“中国式过马路”等社会文化现象,并指出,中国并不是唯一有这些问题的国家,西方世界也不像有些人描述的那样美好。
“再没有任何国家比今天的中国蒙受的不白之冤更多了。”文中写道,“我们都有幸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都在目睹这一次翻天覆地的变革,我们正在经历着这场东方文明对西方霸权的终极逆袭。这个特殊的时代赋予了我们必须完成特殊的使命:那就是为我们这个饱受了百年污蔑民族和国家正本清源。我的朋友,请不要辜负了这个时代,不要让子孙后代责怪我们今天的愚钝。”
8月10日,周小平参加央视网络名人社会责任论坛。
短短一个月时间,这篇文章收获了241045次阅读,10916条评论,3499次博客直接转载。不只如此,《环球时报》发表了它的删节版,互联网协会为其召开研讨会,相关新闻被门户网站置顶,就连人民网、新华网也刊发了相关报道。
文章作者是个32岁的年轻人。他在网上的名字为“周小平同志”。
“我喜欢邓小平,喜欢改革开放。”这个身高1米69,皮肤黝黑、身形消瘦的青年说,“改革开放了,工业化和市场化加速发展,国家才会富强,这是我愿意看到的。”
生活中,他梳着小分头,戴着黑框眼镜,喜欢穿一身黑衣。他真实的名字叫“周平”,目前在一家企业管理软件公司担任销售总监。最初他只是将文章发在“朋友圈”里分享,并未料到后来会病毒式地传播开来,产生如此大的轰动。
“有人说我是左派,五毛,我自己倒不这么认为,我就是个保守的爱国主义者。爱国,有错吗?”他说,“有这么多支持者,或许正是说明,爱国主义在这个时代并没有过时。”
小城的石油子弟
周平的父亲是一名石油系统职工,长年带着全家跟随油田四处奔波。1981年周平出生时,他们正在红色之都遵义,后来定居在了四川自贡。
周父生于1949年,不善言辞,说话言简意赅,似乎没什么感情,又让人觉得不可质疑。周平年少时体弱多病,他常跟儿子说:“要坚强,你害怕病魔就会更痛苦,你相信自己能战胜它,病魔就反而会害怕你。”
周平认为,父亲言传身教的“斗志”对他起了很大作用。“感觉真的有效果,然后你会渐渐找到一些乐趣,与天奋斗,与人奋斗。”
他喜欢看书,尤其是《科幻世界》《童话大王》,他还用零花钱到路边摊买了一些盗版的美国《财富》杂志合订本。“很多看不懂,比如货币和购买力的关系,我当时努力地想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想明白是什么。里面写了一些外国富豪的故事,现在想来未必真实,但在当时来说,是一扇窗户,让我明白人生有无限可能,人只要努力就有机会赚很多钱之类的想法。”
周平家里并没有浓厚的爱国情绪,不过他说,他的成长期间处处看到这个国家进步的标志。自贡是个小城市,父亲偶尔带他坐火车出差,他将此事写在了作文里,有的同学笑他“吹牛”,不相信还有这种车。“但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火车了。”
1980年代末期,很多人去沿海地区闯荡,周平的一位长辈也在这股浪潮中去了深圳。不过,这位长辈很快又回来了。他告诉周平看着隔江相望的香港的感受,“那里那么漂亮,灯火辉煌的,但是我们去不了。我们应该努力奋斗,把自己的家乡也建设成那样。”这位长辈后来开了一家饭店,实现了衣食无忧、灯火辉煌的愿望。
1998年,周平读高中时,正值全国国企改革,大量工人下岗,他的父亲也不例外。知道家里拿不出大学学费,周平选择入伍,在靠近拉萨附近某驻地当了一名山地坦克维修兵。这段生活使他完成了从少年到青年、从普通人向军人的转变,也决定了他日后的生活和爱好。
那时正值互联网兴起,周平敏锐地觉察到,互联网可能是未来的新兴市场,尽管军队里不允许上网,他还是阅读了很多相关书籍。“我非常努力地学习,害怕退伍转业后与时代脱节。”果然,他后来的工作几乎都与互联网相关。
军队训练简单、规律而单调,给周平的最大影响是“吃苦耐劳”,而不是一般人认为的政治思想教育,“当时最大的感受是我们的军事装备和发达国家的差距,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装备问题,几乎没时间想别的。”
2000年,周平从部队转业到县文化局工作。这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无法忍受过分清闲的工作,也想着帮家里减轻负担,便辞了职,揣着800块钱闯荡北京,很快找到一份做宣传文案的工作,不过,直到2003年他才在一家大型门户网站公司稳定下来。
期间,他住过地下室,也曾经连续几天只吃泡面。他说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抱怨过社会,和他父亲当年下岗时一心想去找份新工作一样,周平也一心想着如何才能出人头地。因此,当他最终工作稳定后,写了一本名叫《永不失业》的电子书稿,讲述如何做到永不失业。
这本书没有什么影响。随后周平又写了一些颇为“让人惊悚”的文章,比较著名的一篇名叫《中国99%的白领要破产》,文中说:“中国99%的白领以及他们的家庭即将面临破产。而且是必然破产!无路可逃!……在中国这样一个发展中国家,其必然以不断的以通货膨胀和改革手段来换取经济的发展。而每一次改革所带来的阵痛都是由百姓来承担的。无论是上山下乡时迷茫的知青们,还是改革开放带来的大量国企纷纷倒闭时大量的下岗职工。”
这种“崩溃论”非常吸引眼球。“那时看到社会上大部分年轻人为买房和买不起房而纠结,就想告诉大家,这样下去没有出路。”周平说,“那个时候确实是对现实有很多批判,但对未来也并不确定。今天看来,这只是说着解气,但其实没什么意义。”
“我的世界观形成了,并且我认为不会错”
2007年,因为经常发表房地产的评论文章,凤凰卫视邀请周平去做了一档讨论房价的节目,同台嘉宾还有潘石屹、发起“不买房运动”的邹涛和网上提议合作建房的于凌罡等人。
在当时的日记里,周平写道,原本以为邹涛和于凌罡这两位网络红人有一点理论水平,但见面一聊,觉得“只是用一种他自己永远不会明白的最原始的生理冲动写了一篇帖子而赢得了一些非线性的支持口号”。
这之后的两年,被周平认为是自己思想发生巨大转变的时期。“我用九个月时间读完了《资治通鉴》,之后两年我又恶补了《欧洲史》《亚洲战争简史》《欧洲战争简史》《台湾史》《联邦论》等等一系列书籍……”他在万字长文中宣布:“我的世界观形成了,并且我认为不会错。”
“我最大感受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出现了极大的偏差,甚至积累了很多的偏见,因为各种媒体发表了太多太商业化的不负责任的论调,”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跟一些朋友吃饭,他们说中国吃的都是地沟油,食品里都是添加剂,中国人没素质,其实,国外历史上也有类似的问题,那里的月亮不比中国圆。”
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中国不高兴》的作者之一王小东。该书与《中国可以说不》属同一系列,讲述过去十年间中国国内外形势发生的巨大的变化,疾呼:中国应和西方摊牌。“中国要做一流国家,应依托国家大目标实现众生幸福平等,告别自我矮化的精神历史。”
周平说,这些观点使他极受震动,“之前我不觉得我们在受西方舆论的压制,但看完之后就有了感受;以前是怕自己被政府洗脑了,便从那之后,又觉得其实是被国外舆论洗脑了。”
就在几天前,周平还和王小东碰面,聊起了这篇引起轰动的文章,“王小东说,全世界范围内只有一个人对另外一个民族进行过这样一种污名化,就是希特勒对犹太人。而如今大家都在骂政府、骂国家论,那不是自我矮化和丑化吗?”
周平说,大概就是在这个期间,他开始反感动不动就骂政府,动不动就说中国人不好。他用自己的父亲做例子:“当年我父亲在铁道上工作几乎没有工资,也没有劳保,顶着烈日就干,几乎每次施工都要死人。我问他为什么你还要干?他说因为我们修好了铁路,就可以把山里的矿炼成钢,把钾矿炼成肥料,生产出粮食,运到全国各地让大家都吃上饭。”
周小平
“所以我们中国人今天的生活是从无到有干出来的,无论高铁、地铁、机场还是公路。美国人没有送我们吧?”说到这些时,周平明显有些激动,“我对这个时代的自信、对中国政府的自信是源自于这些事实。我们已经享受到改革红利,我父母上班时要顶着烈日或寒风骑很久的二八式自行车,但我们现在上班可以开车或者坐地铁,尽管人多,但是起码有空调。”
“我们全都出国,就能解决问题吗?”
基于这些感受,周平在今年6月下旬写完这篇万字长文,“酝酿了几个月,最后用一个晚上写就,写到凌晨4点”。
强烈的反对很快出现。著名问答网站“知乎”关于此文的讨论有多达129条评论(以至于有网友说这是知乎的耻辱),最长的一篇列举了《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中多达44条事实、史实硬伤,包括“21世纪人类的100个专利中70个都是中国人的”“一位崇拜美国的湖南姑娘去美国后在地铁里被七八个人轮奸”等无法获得出处的数据和报道。
批评者引用周平文中的一句话——“这世间上没有容易获得的东西,历史和政治常识也不例外。如果你不读书,没有人能帮得了你”——来反驳:难道只要观点正确,就不必在乎论据的真假?以唯我独尊的原则对不同文化的价值冲突予以解读,与文革期间“反帝反修”的言论有何区别?
更有人指出,这反映了一种极端民族主义支配下的社会精神氛围,利用民众情绪,转移社会对经济改革与社会问题的注意。
但在以大学生为主体的人人网,文章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热传。一名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院大三学生说,“我对文章中说的一些情绪很有同感,现在的舆论确实是这样,只要是官员一定是贪污的,城管一定是打人的,美国一定是自由的,但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去过我们口口声声赞美过的国家。”
这位21岁的北方女生承认,在读这篇文章之前,她对国内很多状况也有不满。之后,她遇到了一位和文章观点有些类似的北京大学教授,“他说,中国目前确实存在问题,但某些人对中国的否定是片面的。因此,我好好地反省了一下,觉得以前我们可能都是井底之蛙,眼界太窄,所以只能抱怨。但中国未来应该怎么样?我们全都出国,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另外一位北京某高校中文系学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不能简单说支持或反对。我反对西化主义者一味崇尚西方,膜拜欧美,认为中国极度黑暗,体制毫无价值,也反对周平这种状态。我们应该既能正视问题,也不忽视所取得的成绩。”
虽然有些令人惊讶,但这种观点似乎并不是少数。
2013年初,中国社会科学院发表了一份针对80、90后在读大学生及毕业生的调查,内容是这些年轻人对自身和国家的评价,结果颇为耐人寻味:50%的受访者并不认为“有学问和能力的人,在政治上应该享有比一般人更多的发言权”;有49%的受访者明确不同意或不大同意“为国家和集体利益的做法已经过时了”,同意者占41%,另有9%表示“说不清楚”;尽管大学生们对于目前政府官员的综合评价不高,认为政府官员为人民服务意识不强,但超过70%的受访者认为,未来十年经济状况会有“很好的变化”或“较好的变化”,并且有一半的受访者“对执政党未来20年的执政能力有信心”。
“没有任何一方值得我们信任”
2012年,周平曾参与过一家网络的清谈节目,名叫“帝都三人行”,讨论北京的交通、“帝都”的爱情、国际外交中国应如何应对等议题。另两位参与者后来也成为与周平熟识的人。
其中一位历史作家张斌(网名“三俗熊”)说,他对周平这样的80后年轻人为什么会形成如今的想法感兴趣。周平曾对他说过,他从小在四川山区长大,他的梦想就是国家能够工业化,使农民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因此每见到国家投资的重点工程,因群体性事件不得不搁浅,就会激动。他说:“国家要发展啊,总这么闹,厂子建不了,日子怎么改善呢?”
周平写过一篇叫做《李承鹏的阿姆斯特丹》的文章,既反对各地抗议PX项目上马,也反对各类反对PX项目的知名人士,“国外也在建PX项目,有的还建设到了城市中心……工厂一旦建设起来,都是百亿规模的产值,围绕工厂衍生出来的经济就会非常发达,当地的老百姓就完全可以在本地做制衣厂,可以在本地建矿泉水瓶厂,在本地做玩具厂,老百姓就不用出家门,不用挤着火车去沿海地区打工,晚上蜗居地下室,在老家住着三居室,也能领到和东部沿海城市一样的工资,这本来是多好的事啊。”但是,“公知们说PX有毒是坏的,老百姓纷纷起来游行和反对。从今年发改委公布的数据来看,中国PX扩产计划只完成1/3不到,已经给中国造成了大量实质性的经济损失和灾难。”
另一位“帝都三人行”参与者袁国宝说,他曾认为周平是为了做节目才发表一些类似观点,但私下接触后,才发现,“他骨子里真就是这么想的,他认为国家发展能带来个人价值的实现,伟大的事业总需要有人做牺牲”。
袁国宝曾对周平说,爱国没有问题,但不能漠视当下存在的一些社会问题。不过周平从不正面回应,“他会想方设法转到自己那套逻辑里,完全忽视对方讲的事实。”
袁国宝自认和所谓“左”或“右”的人都有所接触。“这两种观点在中国都有同样的问题:陷入一种观点后,会主动选择那些与自己观点接近的信息,而屏蔽掉其他信息。因此,很多种情况下,无法就某个问题讨论,一讨论,就会陷入你说得不对我说得对的状况。但世界是复杂的,很有可能你说得对,我说得也对,我们说的情况都存在,没有非黑即白、非对即错的那种真空地带。”
袁国宝认为周平虽然主张讲理,“用常识说话”,但仍然陷入在那种“我不会错”的状况。这部分缘于周平的成长经历和教育经历,部分缘于周平已经进入了事业稳定期,用他的话说,“我们已经分享到改革红利。”因此有人评论说:他只是在消费爱国主义。
2013年的周平,处于到北京之后的最好的时光。虽然没有购房,但他在通州和海淀各租了一套房子,每月房租共6500元。“有些人鼓吹说中国社会已经固化了,全靠拼爹,还说只有美国能让贫民都能成为英雄。”喝着他喜欢的白茶,周平说,“我说事实恰恰相反,中国改革开放之前几乎人人都是泥腿杆子,30年前我们都在种地。我原来也只是个小城青年,父亲是下岗工人,但现在,我依然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在北京立足。”
他说他喜欢做饭,对中餐无比自豪,喜欢用华为手机,“四核的,性价比外国手机高”。这天中午,他推荐了一家米粉店,要了一碗麻辣牛肉粉,饭后还抢着付钱。在日常生活里,他彬彬有礼,完全不同于网上快意恩仇的形象。
《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引起轰动,兴奋之余,周平也有些失望。他说,他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影响身边的人,比如,一位关了公司移民澳大利亚的朋友常对他抱怨,中国人在国外的日子并不好过,但这位朋友看完他的文章后表示:“话是这么说,但我不会回国的。”
另一位自称为“自干五”的网友评论,则代表了另一种情绪:“周的那篇《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我很不喜欢,因为跟很多公知一样,夸大其词,数据错乱,谣言不少;反驳的文章我也不喜欢,因为仍然是夸大其词,顾左右而言其他……”他写道:“或许我们最悲伤的事实就是,没有任何一方值得我们信任,也没有任何一方是你的盟友,你永远摇摆不定,永远会发现不管是什么言论,受伤的总是最弱势的那群人。”
《中国青年报》评论员曹林则打算站在一个更为客观的角度评说:“虽然作者写得热血沸腾,但我觉得是一篇让年轻人冷静下来思考的文章。如果剔除其间‘中国不高兴’式的爱国激昂和亢奋,剔除其间中西、中美二元对立式的思维,剔除对公知充满敌视的愤慨,是一篇教人如何理性看待当下社会问题和这个身处于其中的时代的文章。”
周平之后又发表了几篇类似长文,比如《你的中国你的党》《我们不容放弃使命》等,虽然也获得不少支持,但没有再形成第一篇那样的轰动效应,人们的目光已经转移到新发生的新闻事件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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