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南著作《苦难辉煌》

　　我们在这讲的东方精神主要是指中国，长期以来在西方的心目中，中国这种东方精神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比如鲁迅讽刺过的阿Q精神，嘲讽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落后的国民性，阿Q精神是一种典型的为西方所认识的所谓东方精神。

　　阿Q精神就是精神胜利法，被别人欺负了吃了亏了，然后独自把血迹擦干净，说一句“被孙子打了、被儿子打了”以获得解脱，这是一种被西方所嘲讽的东方精神。

　　在大清王朝后期，签订了那么多丧权辱国的条约，有些大臣就让到北京皇宫来签约的外国使臣，想办法欺骗他们、让他们走杂役走的偏门，不让他们走达官贵人走的正门，从而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说这帮傻冒，你看看他们走的都是佣人走的门。中国人这种精神的衰落，在近代以来表现得非常明显。   

　　大清王朝、北洋军阀、民国政府的统治下，中华民族连续遭到帝国主义坚船利炮的入侵，丧权辱国、一退再退，当时有个时髦的口号，也可以说是影响至深的战略观点，叫做“以空间换取时间”，不行了就往后退。

　　不仅是清王朝，一直到了抗日战争也是这样：首先“九一八事变”不抵抗，东北丢了；退到华北，“七七事变”，一个月之内华北丢了；再往后退，退到长江中下游，紧接着“八一三”上海抗战，又顶不住、上海也丢了；退到南京，结果南京也丢了，发生南京大屠杀；再往后退到武汉，紧接着武汉又丢了；退到重庆。

　　近代以来西方是如何来审视我们的东方精神的？西方有种说法，称之为“海绵”状态，说中国人好像一团海绵，你一挤就出水，你使劲挤就使劲地出水，我们当时这种精神状态，为西方广泛嘲讽。

　　毛泽东在写文章时曾经以贾桂这个形象进行嘲讽，因为贾桂这种人是天生的奴才，主子让他坐、说你可以坐了，贾桂站在那儿，说“我站惯了我不用坐”。

　　这种精神状态长期以来在中国大地蔓延，被西方人认为对待中国人就应该这样。包括日本对中国的蔑称“支那”，它就是这种感觉。中国人的忍让、不反抗、任人宰割、逆来顺受，在南京大屠杀中表现得非常明显，给西方非常深的印象。

　　西方以为东方精神就是这种状态，以为中国人的精神状态就是这样，因此，当中国共产党1949年建立新中国的时候，西方对中国的东方精神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巨变毫无思想准备。

　　朝鲜战争爆发后，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出兵朝鲜。当时我们的代总参谋长聂荣臻一次一次发出警告，周恩来总理一次一次发出警告，美方全部置若罔闻。

　　当美军1950年9月15日完成仁川登陆，准备向北部挺进的时候，9月25日代总参谋长聂荣臻发出非常明确的警告：美军不能越过三八线，如果美军越过三八线我们要管！当时美国置若罔闻、根本就不听。

　　10月3日凌晨，周恩来总理紧急约见印度驻华大使潘尼迦，为什么要紧急约见他？因为当时中美没有建立外交关系，我们要把这个情况告诉印度驻华大使潘尼迦，让潘尼迦转给英国，再让英国把消息转给美国。周恩来讲，韩军过线我们不管，美军过线我们要管，这个线指的就是三八线，发出了非常明确的警告。周恩来为什么10月3日凌晨约见潘尼迦，因为10月2日的政治局会议已经做出了准备出兵的决定，因此10月3日凌晨是为了避免中美冲突、我们最后一次通过潘尼迦把话传过去、给美方非常明确的警告。

　　我们不愿意在新中国刚刚成立、国内经济百废待兴、军队亟待修整之时，与美国军队迎头相撞。因为美国毕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者，拥有全世界最先进的武装力量。我们不愿意陷入一场与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机器发生碰撞的军事冲突之中，所以我们对美国执政当局发出非常明确的警告，但美国人置若罔闻。

　　周总理在10月3日凌晨发出警告，10月3日下午，美方作出非正式回应，说是周的讲话缺乏法律和道义的根据，言下之意即为：你们说美军过线你们要管，你们拿什么管？你们凭什么管？你们凭哪一条法律和根据来管！

　　10月4日，美国国务院的正式回复通过潘尼迦传到中国，就一句话：不要低估美国决心。美国人的意思就是：你中国人不要吓唬我！你中国人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吗？我太了解了！

　　美军在仁川登陆后准备大举向北挺进，当时的美国总统杜鲁门非常担心中国会出兵，杜鲁门对中国不太了解，所以他专程飞到威克岛与麦克阿瑟进行会谈，会谈主题就是中国人会不会出兵干预，如果中国人不干预美军就迅速地把北方拿下来，如果中国人干预那要注意要考虑。

　　当时毛泽东命令已经调动以第四野战军部队为核心的力量组成了东北边防军，将近30万兵力已经完成了集结，美军的情报侦查部门已经探明了这一点。在这次会谈，麦克阿瑟就跟杜鲁门讲得非常清楚，说虽然中国边防军30万兵力完成了集结，但他们不可能出兵，为什么？麦克阿瑟说，你看看他们近代以来那部糟糕透顶的中国历史，100多年以来，一万多甚至几千个外国入侵者长驱直入他们的首都，他们就割地赔款，现在他们来吓唬我们了，说他们要管，他们拿什么管？他们有这个胆量吗？

　　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就3万多名入侵者，我们被迫割地赔款；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加在一起入侵北京的只有25000人，以25000人长驱直入一个大国的首都、杀人放火，圆明园付之一炬，当时的皇帝咸丰吓得要命逃到热河，当时的中国就是这样的一个状态。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1900年8月3号从天津向北京攻击出发前进的八国联军全部部队18881人，不到19000人，10天之内攻陷北京。从天津到北京之间，清军有15、6万人，义和团的团兵有50、60万人，就连1万多个鬼子都没有挡住，让他们一直打到北京。

　　我们现在还能看到一些当时帝国主义入侵者在北京拍的照片，因为我们当时缺乏摄影器材，中国人这方面的影像记录很少，那些入侵北京的侵略者们留下的照片对于今天极为珍贵。

　　这些照片留下了这样的历史记录：当八国联军的部队打进北京的时候，很多老百姓站在那儿袖手旁观，看热闹一样看着侵略者进来。甚至还有一些人帮这些八国联军挖壕沟、挖战壕，帮助帝国主义侵略者架梯子、爬城墙、爬皇宫，甚至首先爬上去帮他们探探皇宫里面有没有人。从天津向北京出发的时候，有多少人加入了八国联军的运输队伍，因为给钱，这些人推着板车给八国联军运送辎重后勤。

　　最后《辛丑条约》向13个帝国主义赔款，中国人给这些入侵的帝国主义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中国就是一个破茅屋，一脚就踹倒了。我们在打大清王朝让他们割地赔款的时候，那么多中国人帮着推小车的、帮着爬梯子的、帮着观察的、帮着提供消息的，只要给他们钱就行。这就是当时帝国主义所认识的所谓的东方精神，他们就是以旧中国这种落后的国民性来认识新中国。

　　当新中国下决心抗美援朝出兵朝鲜的时候、当我们明确向美方发出警告的时候，你看美国那种狂妄态度，置若罔闻、根本就不屑，他们错误地估计了东方精神。长期以来，中国人内心这种尊严、刚烈没有被激发出来，被窝囊的丧权辱国的政权所压抑、所阉割、所扼杀了。

　　1949年新中国成立，中国人内心的这些能量终于得到了释放。抗美援朝我们出兵，多少人对我们抱有怀疑！中国人敢出兵吗？他们怎么敢对美国出兵呢？

　　结果我们不但出兵了，而且我们第一次战役、第二次战役、尤其是第三次战役把美国人压到南面去了，这是美国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最初美国人以为面对的是北朝鲜的残余部队，没想到这支军队作战如此勇猛。当时我们志愿军39军作战动作勇猛穿插，把美国第一骑兵师的几个团切割成数块，让美军感到非常吃惊。

　　当时美军一个陆军师的师属炮兵430多门榴弹炮、加农炮，我们当时一个步兵师只有12门山炮，口径根本没法比；美军全部是机械化运输，美军一个军有汽车7000辆，我军志愿军主力38军全部汽车加起来100辆，27军汽车全部的加起来45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时我们入朝的主力38军，90%的官兵用的是日军1905年设计的三八式步枪，也就是通常说的“三八大盖”。

　　当然，后来苏联给我们提供了有效的援助，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第一次战役和第二次战役，我们主要是用日式装备打的，这点让美国人特别吃惊。后来一位叫贝文·亚历山大的美国历史学家写过一篇文章《朝鲜：我们第一次战败》，书中描绘的就是第一次战役、第二次战役、尤其是第三次战役的状态。

　　贝文在书中写道：第八集团军已如惊弓之鸟撤到三八线以南，来到开城以南冰天雪地的临津江畔，等待中国军队的下一次攻势，此时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了中国人手里。贝文在书里写：没有空军和坦克、没有重型火炮、饿着肚子的中国军人让美军遭受了其历史上最远的一次撤退。

　　美军从南北战争、美西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没有经历过在朝鲜战场上这种纵深将近500公里的大撤退，这给美国人留下至深的印象。

　　另外一位美国作家约翰·托兰曾写过《漫长的战斗——美国人眼中的朝鲜战争》，书中描写“中国人民志愿军展现了人类战争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勇气和意志力，数十万官兵在零下20摄氏度的严寒下，徒步跋涉雪原冰河，穿越弹幕火海，浑身挂满冰凌还在顽强冲锋”，这些场景给美国人留下至深的印象。

　　约翰·托兰描写的这些场景，让我们也不禁眼眶湿润，我们前一辈的中国军人在朝鲜打出了一个全新的中国精神！

　　在美国人眼中“浑身挂满冰凌还在顽强冲锋”的中国人，与过去鲁迅所描绘的阿Q精神，与过去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帮着入侵者推小车、爬梯子、挖战壕的那些中国人，可谓天壤之别。

　　这是一种国家精神、民族精神的更换，中国人潜在的尊严感、争取胜利的精神、不惜牺牲的精神，都由中国共产党的政权空前激发出来了，这给世界至深的印象。

　　朝鲜战争后，西方人讲了这样一句话，“在涉及国家安全的问题上，新中国再也不会退让”，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了，中国人就以这样的状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抗美援朝这场战争远远超出了一场中国人民志愿军对美军或者对联合国军的作战，它实际上是一个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昭示。

　　特别让人感动的时候，解放战争中我们抓获了杜聿明、文强、黄维等一批国民党战俘，当时关在抚顺战俘管理所、北京功德林监狱这些战俘管理所。抗美援鲜志愿军出兵朝鲜、和美国人交战了，杜聿明、宋希濂等这些国民党高级军官在抗日战争时期曾经率远征军进入缅甸，跟美军打过交道，当时美国军队对中国军队非常蔑视，嘲讽中国军队装备落后、战斗精神欠缺等等。

　　当我们志愿军与美军在朝鲜战场上交手，杜聿明、文强、宋希濂等国民党军队高级将领，在战俘营里纷纷给中央军委的领导写建议信，提供他们了解到的美军部队特点、装备特点、作战特点等情况。他们发自内心的想法，就是让志愿军给美军一个教训，战胜美国军队。

　　因为要让国民党军队做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他们想通过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行动给美军一个深刻的印象，展示什么叫中国人。在那一刻，这些国民党高级将领都忘记了自己战俘的身份，他们感觉志愿军出兵朝鲜是中国人对美国人的作战，而不是共产党军队对美国军队的作战。

　　我们今天有多少人发表文章说抗美援朝我们吃亏了，说我们牺牲了那么多人值不值、我们是不是上了金日成的当了、我们是不是被斯大林当枪使了……当我们只是从战场上、从军事上、从伤亡上去看这些问题的时候，看到的是退到过去的中国人的精神状态，而正是通过抗美援朝我们向世界展示了中华民族全新的精神状态。

　　有些人认为，中国最好的出路就是1898年“戊戌变法”成功、走君主立宪道路，说那样会少多少战争、少多少革命、少多少流血。我认为，在关键时刻，一个民族如果需要鲜血的话必须付出这样的鲜血，以此来昭示这个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维护民族尊严的决心和意志。

　　世界上任何一个能够被称为强大的民族，比如美利坚民族、俄罗斯民族、德意志民族等，都是用生命和鲜血捍卫自己的国家尊严，用这样的行动来昭示自己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地位和作用。

　　我们不能忘记，在20世纪初叶，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就那么1万多人，最后我们不得不签订《辛丑条约》，向各个帝国主义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空前的战争赔款。以如此少的兵力索取到如此大的赔款，可以称得上是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

　　整整半个世纪后，1950年我们出兵朝鲜，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种东方精神与半个世纪之前形成了鲜明反差。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一推就倒、一触即垮，还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帮着八国联军做事；半个世纪后，中国人民志愿军给美国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装备如此落后、没有空军和坦克、没有重型火炮、饿着肚子的中国军人让美军遭受其历史上最远的一次撤退”，“徒步跋涉雪原冰河，穿越弹幕火海，浑身挂满冰凌还在顽强冲锋”！

　　从1900年到1950年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时间，中国人的精神状态、精神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中最核心的是新中国的建立，中国人的领导集团变化了，使整个民族的精神能量通过这样的胜利迸发出来了！

　　西方战略家克劳塞维茨把精神力量的来源归结为两大要素:苦难和胜利。没有苦难就没有坚韧，没有胜利就没有尊严。一个国家和民族只吃苦、只诉苦是不行的，必须得胜利，你战胜过没有，如果说你没胜过，就没有这种尊严感。这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通过抗美援朝战场给中华民族带来的最大精神提振，向全世界展示了一种全新的东方精神，被西方学者称为“谜一样的东方精神”，这也是值得我们今天备加珍视的精神。

　　我们的苦难大家都知道，但这一胜利多么来之不易，我们付出了多少大的代价才获取了这样的胜利。今天我们还有人在嘲笑在诋毁我们的胜利，离开了胜利我们的民族还有什么？只剩下苦难了。

　　苦难和胜利的叠加才是一种完整的民族精神的展现，而我们新中国刚刚建国就做到了这一点。这是我们最为珍贵、被西方认为的谜一样的东方精神，我们一定要这种精神继续延续，才能保证中国人真正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