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1-09-04 08:48 | 来源:中青在线 2011年09月01日 03版 | 查看:2678次
石老太太的儿子向司机殷红彬和乘务员郁维贞赠送锦旗。南通汽运集团供图
8月26日,江苏南通的长途车司机殷红彬、乘务员郁维贞在路上扶起了一位被撞伤的老太太,事后,老太太指称司机为“肇事者”。殷红彬、郁维贞的遭遇在网上瞬间发酵,而他们迎来的结局却与众不同:所开车辆装了监控探头,一看录像,真相很快大白。
而公众的情绪并不因此而轻松起来:“如果没有摄像头呢?”“摄像头比人有良心。”“应该追究诬陷救人者!”这样的感叹在微博等众多网络平台已经汇起了巨浪。而此时,送去锦旗的老人家属的声音,却已淹没在了愤怒的声浪里……
到底老太太是不是如网民所说的“碰瓷”、“恶意诬陷”?
中国青年报记者今天倾听了双方当事人的讲述,力图还原那个秋日中午,一次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出手相助”。
谁撞了石老太太
8月26日中午,81岁的石老太太和老伴吃过午饭,她穿着紫色碎花长袖衫,土黄色裤子,准备去老家的田里打农药。
一辈子生活在石庄镇农村的石老太太家里有6个儿女,4个儿子在外地,惟一的女儿在镇上开饭店,做生意的三儿子一家住在石庄的商品房里。老两口上不了楼,就还住在买了几年的平房小院里。三儿子近些年赚了不少钱,去年开上了26万元的丰田凯美瑞车,总劝老人,别再管那几分不赚钱的田了。可老人习惯了自己种粮食,总回答:“不种可惜。”
石老太太黑发里夹着些灰白头发,除了有常年的心脏病,以耄耋之年的标准来看,算是身体硬朗。她把农药的药水罐、下田的塑胶套鞋、自己累了坐的小板凳、拖鞋,都放进自家小三轮车的后斗,自己蹬着车出门了。
距离石庄车站不远,就是微微拱起高出地面的张黄立交桥,长约200米,坡度较缓。老太太骑着车,由东北向西南上了立交桥。
立交桥一共只有两个车道,来往车辆不少,最近由于修路,大货车不让通行了。下坡时,手臂瘦弱的老人有点害怕车往下冲刹不住,就跨下车,站在车左边,推着小三轮往前走。
记者问:“你到底是怎么摔的?”老人回答:“我没看见是谁撞了我。”她只知道,她和三轮车一同栽倒,工具散落一地。此时,被冲撞的老人部分身体被三轮车压住,右眼、右侧脸部和头部受到猛烈冲撞。
“我当时一下滑到车右边了,整个脸朝下撞,很痛,动也不动了,起也起不来,真的没有看见谁撞的我。”石老太太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事故发生6天了,她的右眼和未受伤的左眼明显不同,眼角有点外翻,露出了充满血丝的眼皮,至今看不清东西。
而在事故发生后没多久,12时34分,有着19年驾龄的司机殷红彬,如往常一样开着班车上了立交桥。此时,他和乘务员郁维贞都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下桥时,我才看到前面有辆三轮车翻倒在路面上,靠近路中间位置,一个摩托车头盔、一双套鞋、一个小板凳等散落在路面上。靠近后才看清楚,有个人被压住了!能明显看到一条腿露在外面!”殷红彬回忆。
于是他只好越过车道中心线,避开事故点,绕着开到前面,把车停下,打开车门。这时乘客也纷纷站起来看,他提醒这里车来车往,不要下车。
他和乘务员郁维贞两人下车,听到摔倒的老人用方言说着:“哪个好心人帮帮忙把我扶起来啊……”他们一起把三轮车挪开,把老人的头先扶起来。
“老人的脸都擦伤了,有血。地上有一摊东西,我们开始还以为是血,后来才发现是她带的喷雾器漏出来的水。因为不能停在路中间,我们就把车和人都挪到路边上。我就捡起地上的板凳,扶她坐在板凳上休息。”殷红彬说。
石老太太回忆,她被撞后又痛又晕,倒在地上,一会儿意识到有人从背后有力地把她搀起来,“我浑身无力,连什么人都看不清,那时只感觉到有人来扶了”。
出事了,就有附近的中年女村民骑车带孩子经过,当时她看到的画面是:大巴车停在路边,蓝色长袖制服的驾驶员、白制服的乘务员正在把老太太扶起,三轮车翻倒在地,东西摔了一地。
“那个中年妇女看到,就怀疑是我们把老太太撞了,说你们怎么能跑呢?那老太太跟那个女的解释说:‘我没有事,让他们走吧。不是他们撞的,是我自己摔倒的。’”同下来扶的乘务员郁维贞回忆说。
但石老太太说她没有说后一句话,只说了“我没事,让他们走吧”。
“村民说她认识这个老太太,是附近大队的。我们说太好了,既然你认识,给她家里人打个电话来接她回去吧,我们还要继续开车赶路呢,而且车停在路中间也不安全。”殷红彬说。
“误会”是怎样产生的
今天早上,石老太太的三儿子郝波(化名)坐在石庄镇的小早餐铺里,在面粉团和菜肉馅儿的大盆旁,回忆了他报案的经过。
郝波夫妻俩是开汽车修理厂的,承包了当地100公里高速公路的事故抢修,还在山东承包了一座荒山,投资了上百万元,被称为“郝总”、“郝老板”。那天中午,他在外面接到村里会计的电话:“村里谁谁没有你电话,让我找你,说你妈妈被车撞了,伤了,车跑了,快点回来!”
20分钟后,当郝波两口子开车赶到立交桥时,现场只有石老太太一个人依靠在路边护栏上,三轮车被扶起来靠在边上。那个骑车带孩子路过的女村民也已离开。
郝波当时就让媳妇把妈妈搀扶到车上,赶紧送去医院,他则开始问附近的村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了住在立交桥旁边的一位妇女,妇女说有公交车司机扶起老人,但没看到是谁撞的、怎么撞的,“可能是公交车”。这位妇女同时告诉郝波:“有人记下了车牌号,那人小名叫‘修儿’,你可以去问问。”
此时是13点02分,于是郝波向当地公安部门报警:“一辆汽车在石庄镇西边的张黄立交桥上,撞倒一名行人,行人受伤,汽车向南逃跑了。”
据郝波描述,他找到“修儿”家时,她家只有女儿在家。好不容易从她女儿那里问到手机号,拨打过去,对方是这样回答的:“啊,是你母亲啊,你母亲不行啊!人家下来扶,我们想帮她拦住负责,她还说自己没事,让对方走,那我们也没法帮忙拦住了。”
但郝波追问公交车车号时,对方却不愿回答:“我可不敢告诉你,公交车司机都认识我的脸了,不好,不好。”
“这时候,我看谁都不肯告诉我车号,我才觉得:那一定是公交车撞了我妈妈了。”郝波说。于是,此时他再一次报警,告诉交警:“应该是公交车!”
郝波向记者出示他手机的通话记录,记者拨打在8月26日两个“110”报警电话之间的证人电话,是空号。记者向郝波求证,他也说不知道为什么。
警方通过“12点左右往石庄的公交车”这个讯息,很快查出南通汽运集团飞鹤快客公司往返于市区和石庄镇之间的班车有两辆,而其中,只有殷红彬的这辆是12点30分以前从南通开出的。
于是警方知道了“车牌号是苏F29171”。循着车号,接到报警的如皋市公安局交巡警大队石庄中队,很快把电话打到了飞鹤公司的车队。这大约是殷红彬扶起老人将近一小时后的事情了。
“不可能吧!”这是接到电话的车队领队的第一反应。
当领队打电话寻找“肇事车”时,这辆还毫不知情的大巴车已经从石庄镇返回,正要进入南通市的地界。殷红彬还开着车,郁维贞接了电话。
领队劈头就问:“你们这一趟出车,有没有出什么意外?撞人了吗?”
郁维贞被问得莫名其妙:“没有啊……我们只是下车扶了个人,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啊!”领队告诉她,他们要去交巡警中队接受调查。
听到售票员讲电话,车上的十来个乘客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几名乘客有些激动:“别担心!到了车站,我们给你们作证!”有4名乘客,有男有女,最终给郁维贞留下了电话号码。
对于此事,公众评价最多的一条就是:“如果大巴车上没有摄像头呢?又会怎样纠缠不清?”
而郁维贞说:“这时我们想的还是,有乘客可以给我们作证。”直到此时,混乱中的所有人都没有想起,车头上的摄像头已经从多个方向静静记录了一切。
漩涡中的司机和老太太
下午3点,班车驾驶员殷红彬开车赶到石庄交巡警中队接受调查。
飞鹤快客公司的大巴车都安装了车辆监控系统,能够实时记录车辆前方和内部情况。
交警检查了车上没有碰撞的痕迹,也拍照了。然后把车上的监控录像调出来,正如殷红彬所述,公交车没有撞老人。
下午4点,工作中的郝波被告知,已经确认公交车司机没有撞老人。“我说既然查清楚不是他们撞的,那当然就算了。我当时在处理一起车辆维修,刚到那里,交警说又有电视台要采访,我回答没法过去。”
当时地方媒体和公交公司工作人员去医院看石老太太,他们的对话正是现在最热的视频之一。在视频里,老人坚持“是大客车撞的”。
直到第二天,殷红彬和郁维贞才知道老太太的说法,但他们没有很愤怒。
“对事,我想录像已经说得很明白;而对人,人家又不是30多岁脑筋很灵活的人,都80多岁的老人了,本来就和小孩差不多,头被撞晕了,头脑不清楚也是有的,我还能说什么?”殷红彬说。
郝波觉得,老母亲一是压根儿没看到,二是可能旁边村民误解怀疑有影响。
对当时村民的误解,殷红彬说:“他们来的时候没看到前面,只看到我们扶她。就像有人说的:‘没撞她干吗来扶她啊?’有时候,这是看到交通事故的第一反应,没有办法。”
44岁的殷红彬,母亲今年72岁,上一辈是务农的,原本干汽车修理,做司机至今已19年了。他在如东县下属的派出所开过警车,在飞鹤公司开长途车已经8年了。
“以后遇到这种事还是肯定做,这其实是非常普通的一件小事。如果摔倒在那里的是你的亲戚、你的妈妈,旁边的人都走过去,熟视无睹,没有人去扶她,你会怎么想?换位思考一下,你肯定会上去帮忙。”
他的妻子和独子都在如东县老家,平均半个月回家一次看家人。儿子在老家上初三,当天晚上看到电视播了,还打电话来,很高兴爸爸上了电视。因为事情已经说得很清楚,所以家人不担心,“他们都很信任我做事情”。
郁维贞32岁,南通人,原本在南通做营业员,来飞鹤公司做售票员有1年时间,4岁的孩子在上幼儿园。当天原本是中午交班,应该回家,当时家里人就打电话问是怎么回事了,她回答后,“家里人都很相信我”。
8月28日下午,郝波给殷红彬他们送来了锦旗,上面写的不是很多人预想的“助人为乐”等,而是简单的4个字“感谢好人”。
网民们唏嘘感叹:“做好事这么大风险,我以后还是不做的好。”“以后车上没装摄像头,别瞎助人为乐!”
当听到这样的感叹时,一直比较安静的郁维贞,出人意料地先开口了。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好人有好报,我还是相信的。而且真相总会大白的。”
从事情发生以来,殷红彬已经很多次回答这个问题:“以后要注意,救人也要先保护好自己。”
但他也会自问:“很多需要你出手帮忙的时候,都不是预先约好的,而是突然发生了。我看到有人说找3个人互相作证,才上前扶老人,那万一旁边没有人呢?等有3个人时,要救老人都太晚了,怎么办?你说手机拍下来,别人说你这是撞完人以后才开始拍的,又怎么办?”
“当时根本没有想什么豪言壮语啊,英雄气概啊,就是很本能很简单地去做了。”
这样回答的司机和驾驶员,都是高中毕业,本地人。
“我讨厌不诚信的人,我觉得生命诚可贵,诚信价更高。你做人不诚实,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我经常对孩子说,不管成绩如何,最重要的是做人要诚信。”殷红彬说。
这几天来,公交公司不断接到各路媒体的采访电话,邀请殷红彬到各个电视台做节目,邀请来自北京、上海……工作人员感叹:“这几天接的电话比一年接的都多。这样下去,他这个月不要干别的了……”
而石老太太一家却陷入了另一极。
送锦旗时被众多镜头、话筒“围追”的郝波,这几天嗓子已经解释哑了。
“看到新闻后,很多朋友不敢问我,我打电话给朋友都会主动问:你看那个新闻了吗?别人才说:看到了,看起来很严重,你如果不提,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问!”
石老太太已能起来走动,但时不时就要支着桌子坐下,每天输液,脱臼的右臂正在恢复。没有电脑的她也从家人那里听说了网上的一些言论:“听说他们骂我死老太太……我那时候都说我没事……绝对不会要没撞的人一分钱啊。”她说着,黝黑的面孔上眉头拧着,嘴唇颤抖。
88岁的老伴颤巍巍地捧出了一叠小红册子:“你看,我是毛主席时代的老党员了,党员证、退休证都在,我们不会做骗钱这样的事情……”
白发苍苍的老人指指膝盖:“我以前也被摩托车碰倒过,我也是说我没事,不麻烦人家……”
戴金项链的郝波则反复表示:“一开始是我们误会了,老人也讲不清楚。虽然我妈妈有医疗保险,我都嫌麻烦,不打算去申请。全身检查等合计医药费3000多元,我们肯定负担得起,只是想找到肇事者。”
目前,现场掉落的摩托车头盔成为郝波最大的怀疑。当时郁维贞捡起放在了三轮车上,“我还以为是她的,心想去田里打药水是不是要带头盔”。而石老太太和家人辨认,并不是他们的。郝波认为,“可能是肇事者掉的”,“交管部门能否查看路段的监控,在公交车之前,是否有没带头盔的摩托车驾驶者经过?”
郝波的轿车赶到现场后,车上放不了三轮车,只能优先将老人送往医院。等他们回来时,头盔已经不知所踪,但为殷红彬、郁维贞作证的监控录像,已忠实记录了头盔的存在。
(编者注:原文标题为:《“是我们误会了,我们不会做骗钱的事”》)
(责任编辑:姬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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