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12-12 22:34 |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2021 12/10 16:47 13版 | 查看:1178次
《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编辑手记
107岁的马老正在核查书稿校样。作者供图
蔡林君
10月15日,在《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书稿清样上签下“请付印”三个字,我的内心百感交集。到了写下编辑手记的时候,却又不知如何下笔,太多的感受、感动萦绕在心间。与其说我用了近9个月270个日夜在责编这部大作,不如说是我在时时刻刻接受107岁的马老精神的洗礼。我不断地从马老身上汲取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力量,认真地阅读着一本永远阅读不尽的青春励志之书……
喜获至宝
时间回溯到今年1月22日。我去向社长黄立新汇报刚谈定的一图书项目时,他正准备去马老家拜访,于是带我一同前往。一走进大门,就看到马老坐在书桌前,手上拿着放大镜,十分专注地看书。那天春光明媚,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满屋生辉。窗户上贴着马老挥毫书写、喜气洋溢的“福”字,苍劲有力,烂漫天真;窗外,黄色的蜡梅傲然怒放,馥郁芬芳。坐定后,马老兴奋地跟黄社长聊起西南联大中文系那些事儿,聊罗常培、唐兰、王力、陈梦家等先生,让人感觉70多年前的校园往事仿佛就在昨天。马老完全不像107岁的老人,尤其是谈起他在西南联大的求学经历时,声如洪钟,中气十足。那个时候你会突然觉得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你的思绪会跟着马老的讲述走,有一种穿越到了当年西南联大课堂上的感觉,仿若在亲耳聆听唐兰等大师讲授甲骨文等古文字学。
马老一度很遗憾,他那些珍贵的甲骨文课堂笔记因为地下工作的绝密性不得已销毁了。当年,西南联大教授罗常培好几次想调他到身边一起搞研究,但因要完成党交给他的其他重要任务,马老错过了在甲骨文上做更深入研究的机会。但他一直对自己的语言文字学专业和西南联大的大师们念念不忘,稍微有点时间就不断回忆并记录师从唐兰等先生的过往和他对古文字研究的一些心得。从2017年开始,也就是103岁时,马老根据自己的记忆,不断地整理笔记,想到什么就立刻记录下来。即使中途生病住院,他也把这部书稿记挂心间。马老还特别提到:“2019年11月,我在家里看到甲骨文发现120周年纪念座谈会,习近平总书记致信嘉谕致力于传承弘扬甲骨文等优秀传统文化的专家学者们,坚定文化自信,深入研究甲骨文的历史思想和文化价值,并提出要确保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有人做、有传承。我看到甲骨文研究大有进步,欲为甲骨文普及效力。”
出院后,他再次捡起笔,陆续记录,在107岁时终于完成这部甲骨文书稿。马老说,这算是完成了一个最大的心愿。说到这里,马老笑了,两眼放光,就像一个小孩儿完成了作业一样的开心。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说到这里,马老慨然承诺将这个手稿交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黄社长直言:“这些文字,太珍贵了!”
当我捧着马老的手稿(上中下卷3本)往回走时,我的手上,如有千钧之重。
如琢如磨
一本好书的问世,从来都不是作者或者出版社单方面努力的结果,而是二者合力使然。
黄社长不止一次叮嘱,我们能为107岁的马老服务,应该感到非常荣幸,一定要用心用情把书做好!诚哉斯言,107岁的马老本可颐养天年,优哉游哉地生活,却还在为甲骨文普及献力。作为晚辈,参与其中,岂非幸甚至哉!我深感这是一部可遇而不可求的书稿,决心加倍努力,不辜负与它的相遇。
这次拜访前,我知道马老的一些革命故事,也看过他的部分作品,但还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他。编辑马老书稿的第一步,我查阅了大量关于马老的资料,以便通过马老的人生经历和精神气质,更好地把握这部书稿。“咋个,敌人落荒而逃了?”得知体内的癌细胞完全清除,马老说。看到这里,我忍俊不禁,一个可爱坚忍丰满立体的马老跃然纸上。我还迅速购买、借阅了唐兰教授的《古文字学导论》《中国文字学》以及其他古文字学家编撰的《甲骨文字典》《甲骨文常用字典》《古文字类编》等工具书,不断请教专业人士,对古文字学知识进行“恶补”。
我很快制定了编辑出版计划,书稿扫描、文字录入,出条样、封面设计、版式设计等也都明确了时间节点。2021年春节,我就是在马老甲骨文书稿的陪伴下度过的。因为告别马老时,马老盼望能早日看到这部著作出版的热情打动了我。我打定主意,宁愿熬更守夜,也要力争让马老的大著早日出版。从大年初二开始,我就宅在家里看稿。甲骨文著述相对“高冷”,如果写得不好,非常容易枯燥乏味,让人难以卒读。但马老却娓娓道来,笔下的甲骨文释文灵动、有趣,让人感觉马老就在眼前侃侃而谈。
书稿中开篇“唐兰教授上课来了”一语,一下子把我们拉回多年前的西南联大课堂。“我们常用的东西二字,东字就是一包东西两头用绳子结扎起来,西字也是一包东西一头被结扎起来。”把“东西”二字的字源说得一清二楚。马老说到了“尊”字形象,像双手捧酒敬上,这也是古蜀文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反映。马老在书中讲到古代皇宫和一般房舍建设,或是打仗,大量毁林伐木,以致童山濯濯。他在脚注中还联系古今中外,说道“现在人类才知道森林之可贵,不仅可作为物用,而且与人的健康生存大有关系。中国是植树造林的典范,没想到如今竟然还有国家反对《巴黎协定》,殊难理喻”。这对国家的环境保护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下卷的手稿是写在台历上的。马老一边读甲骨文《说文解字》,一边回忆他的老师唐兰、陈梦家等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授学时的情形,意趣别开。比如“六日”说“武”。今人常说“止戈为武”。马老先引唐兰先生观点,“止”在甲骨文中是“脚趾”,故有“脚步”之意,合在一起,就有“拿起武器摩肩接踵去打仗”的意思,正好与“止戈为武”相反。“六日”没写完,又在“七日”接着写。唐兰先生对甲骨文研究诸大家做过一个恰当且精妙的评价:“自雪堂(罗振玉)导夫先路,观堂(王国维)继以考史,彦堂(董作宾)区其时代,鼎堂(郭沫若)发其辞例,固已极一时之盛。”
靠回忆写作这部具有极强专业性的著作,对于年过百岁的马老,难度之大,付出之多,常人难以想象。更让人感动的是,因为身体原因,他曾不得已两次中断写作,然而甫一出院,又立马进入工作状态,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家人甚至担心他走火入魔,因为107岁的人实在不应该如此拼命。
编辑马老书稿的整个过程,我一边沉醉在西南联大浓厚而有趣的课堂氛围中,一边反复赞叹马老毅力之坚强,记忆力之惊人。
马老不愧为西南联大精神的践行者和传承者。3月3日上午,我收到马老的女儿马万梅老师转发给我的马老写给黄立新社长的信。信里告知,马老要重新为该书写序。马老之前写的序,在我看来已相当精彩,但马老仍不满意,坚决重写,同时嘱咐一定要把审好的校样给他看一遍。3月23日,我和黄社长再去马老家,听取他对稿件的最新修改意见。马老一边翻阅笔记,一边对黄社长说道:“上次把书稿给你们之后,我又继续解读,这次解读的字更全面、更准确,可以把之前的全部替换了。”马老在笔记本上写着“重读甲骨文说解”,里面对甲骨文字从头到尾进行了详细梳理和解读。批注之细致、解读之全面,让黄社长忍不住赞叹:“马老107岁高龄,博闻强记,思维敏捷,精益求精,完全靠回忆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又写了如此多的内容,实属罕见,难得难得!”
当天,我还把最新排好的上中卷的大字版校样带给了马老。3月28日是周日,我在办公室加班,收到马万梅老师短信,说马老已把校稿看完。我到马老家时,他正在挥毫写字。马老写完字,把稿子交给我时,眼神里的自豪感分明可见。
翻开第一页我就惊呆了,马老又修改了稿子中的不当之处,每一页都有改动。马老特别给我交代书稿里的那些甲骨文最好是放字典里正规的甲骨文,后面排好后一定要再给他看看。我感慨马老不到一周就看完了校样,马万梅老师说,马老这些天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拿着放大镜一页一页地核查书稿,几乎一动不动。家里人让他休息,怎么说他都不愿意。
5月21日,我又应约去了马老家。听说封面正在设计,马老说,可以用龟甲上有甲骨文的那张图片。得知5月3日我专门为五四青年节写了一篇文章,新华社做了报道,题目是《马识途:107岁的“斜杠青年”》,阅读量达到100万+,马老不停地点头。他指着我需要他处理的问题清单以及第三部分稿子,信心满满地对我说,“这个稿子,我一天就可以看完。”
后期稿件打磨过程中,我一有疑问就备注记录下来,累积下来又有了近100个疑问。书稿完成终审时,我将需要处理的问题又一次反馈给马老,向他请教和确认。短短7天后,我就收到了马万梅老师让我去拿书稿的信息。5月29日一早,见到我,马老说:“我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很多问题是很难查的。”我打开一看,近100个疑问,马老用笔在书稿上一一批注说明,字迹工整,每个问题都给出了详细解答。马老又对我说,“那个字典字很小,但是我都一个个地认真查证了的。”当我问到,“字以群分,物以类聚”中第一个字是“方”还是“字”时,马老拿出木盒子装着的《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把那句话找给我看。他在批注上写道:“此我本欲引用王念孙写《说文解字注序》‘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但我故意改‘方’为‘字’,以申我义。是否校正为‘字以类聚,物以群分’,请酌。”马老又拿出上次说要给我的两本杂志,指着说封面可以选用这个图片,有兽骨龟甲的那个。马老还找出其他几本有关甲骨文的书,让我参考。
因为我们请了擅长甲骨文等古文字书写的书法专家重新书写甲骨文,而校样已经改得比较多了,书写专家需要再看看马老的原稿,确认上面写的甲骨文原文。我就又去了马老家,想重新借用手稿。马老慢慢地转过身,拿出一个盒子,指着最下面那层,原稿在那里静静躺着。听我说要借走原稿复印,马老手按在稿子上,眼神里充满不舍,直到我说出“明天一早就还给您”才松了手。马万梅老师说,马老写这个写了3年,原稿是唯一的,马老宝贝它得很,平时他们都不能碰的。上次给我们的稿子都是复印件。
第二天一大早,当我把原稿送还回去,马万梅老师笑着说,马老终于睡得着觉了。
书稿审读完,我又专门给马老打了一个大字版校样,因为马老要求再复核一次文字。我对马老说,天天都有读者询问这部甲骨文著作何时出版,大家非常期待。高兴归高兴,马老没忘叮嘱我:“你们审完后要出版前我还要再看一遍,必须再看一遍,不能有差错……”说完,马老开心地握着我的手说,你们做这个书很辛苦,我要给这个书题写书名。
对于此书的编辑出版,我们深感荣幸的同时,也备感压力巨大,出版社领导和编辑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我们还邀请了业内有着丰富古文字知识和出版经验的同行作为特约编辑,对书稿进行严格把关。书中甲骨文等古文字的书写也两易其人数易其稿,每写一次古文字,都会有扫描、抠字、插入、修正等程序。最后专门邀请了国内知名的书法篆刻家进行全书古文字书写,让书中甲骨文等古文字有了书法之美,增添了图书的专业性和美感。成书打样后,我们还请北京大学甲骨文专家对书稿中的甲骨文等古文字进行全面审读,保证了书稿的高质量。记得在配图的时候,我几乎找遍了中国藏有甲骨文的博物馆,希望获得最好的图片。马万梅老师、云南师范大学西南联大博物馆、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百年马识途》剧组等个人或单位无偿为本书提供的精美而珍贵的照片,增强了本书的年代代入感和专业性、可读性。在书签设计环节,我们专门设计了春、夏、秋、冬四个甲骨文书签,让大家一打开书就能收获一个完整的四季,也代表了马老对大家的美好祝福。印刷环节我们也进行了严格把关。我们心中就只有一个信念,我们所做的一切一定要配得上马老的用心用情,让马老放心,让读者满意,以真正传播汉字之美、传承中华文明根脉。
刚毅坚卓
10月21日,我们去马老家送正式印刷出来的样书,马老非常高兴。寒暄之后,马老拿出放大镜,从封面、版权页、封底到正文、图片仔细浏览,脸上不时露出孩子般的纯真笑容,并赞叹道:“没想到你们把这个书做得这么漂亮,我非常满意。”从头到尾浏览完后,马老又端详着书说,“很好,不论从编辑还是装帧,都是做得非常好的,我很满意……这本书是我所有书中装帧最漂亮的。”
临到告别,马老站起来,笑眯眯地把手伸向我们,跟我们一一握手。马老笑着对我说道,你每次来我都很高兴。我听了欣喜不已。
在这里借用朋友的一句话,“马老堪称高龄先锋青年”。马老用他永远燃烧的青春记忆和奋斗不息的工作激情,为我们树立了榜样。马老写的这本《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除了展现三千多个古汉字字形之美及其所承载的文化传统的魅力,还表达了他对罗常培、唐兰、闻一多、王力、陈梦家等大师深沉挚爱的美好情感。它是马老唯一一部西南联大求学时光的回忆录,是西南联大“刚毅坚卓”精神的鲜活样本,也是107岁的马老创造生命奇迹、心系家国天下的励志范本,更是一本作为“世界记忆名录”的甲骨文文脉赓续、中华文明密码破译、坚定文化自信的大众普及读物。
因为责编马老这本书,我有缘结识了很多被马老精神所感召,热心为马老做事的人,大家都认为能为马老这么德高望重的文化巨匠做事是福气。不少前辈和朋友都来为我出谋划策,不计报酬,甚至还贴钱帮忙。
功夫不负有心人。出版短短一个月,《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已入选2021年10月中国好书榜单等多项荣誉榜单,也得到新华社等主流媒体的报道和关注,获得广泛好评。今年正值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作为107岁的革命家、老地下党员的马老,这部甲骨文著作是他给党的百年诞辰最好的礼物。
丹心可鉴
马老这部甲骨文著作中,除了尽情展示中华汉字之美、传承中华文明根脉外,其所饱含的家国情怀也让人感动不已。他在书中写道,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直到共产党领导人民起来革命,才有中国人民的幸福生活。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马老,107岁高龄仍然心系家国,运用甲骨文知识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探源作贡献。
甲骨文蕴藏着中华文化基因,是全世界自源文字中唯一延续使用至今没有中断的文字,但一直被认为是一种“高冷绝学”,距离大众比较遥远,而马老这本书却深入浅出地让大众领略甲骨文构形的魅力、表意的生动、记录语言的准确。正如马老在书的勒口上写的那段文字:“我自己在创作中追求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就是汲取传统所长,让老百姓喜闻乐见,重视群众是否能够看、愿意看、喜欢看。甲骨文等古文字学本来是很专业的,但是我想这本书是为大众写的,除了怀念我的西南联大和罗常培、唐兰、闻一多、王力、陈梦家等大师,还希望能普及甲骨文。我尽量写得有点文学性,供大家消遣时读读。”
能当马老封笔后(马老105岁完成《夜谭续记》后曾宣布封笔)首部甲骨文著作的责编,能当他书稿的第一个读者,能近距离接触到马老,我感到万分荣幸,更为马老的精神所深深折服。马老的这种精神对我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思想冲击波,引发了我对人生更深入的思考。
有着83年党龄的马老,当年为了国家“大我”,不惜牺牲“小我”,在西南联大求学时一直在做地下党工作,为了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几次主动放弃研究甲骨文的工作机会,却不放弃甲骨文研究,最终在107岁完成了他的首部甲骨文著作。马老带给我们更重要的还是精神财富,那种永葆初心和使命的革命精神,那种追求极致的工作作风,那种豁达乐观的生活态度……
记得是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为把马老的书赶出一个校样出来,假期再仔细打磨,我在排版部加班到近凌晨两点。回家的路上,天正下着瓢泼大雨,时而还有闪电雷鸣。我开着车,行驶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上,竟然没有一丝疲劳感。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感佩,马老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毅力才能完成这本书,有着怎样的信仰才能如此高龄都不辞辛劳地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助力,而我们又有什么困难不能逾越的呢?
每次去马老家待的时间并不长,但跟马老的交流,却总让我兴奋不已、回味良久。连朋友都说,你好像责编了马老的书后就越来越不知疲倦了。或许就是精神的巨大力量。“想想马老”现在已经成为我的口头禅了,每每遇到难题或难关,马老的精神鼓励着我一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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