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11-04 17:08 | 来源: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04日 11版 | 查看:593次
朱自清像(1898.11—1948.8)
《师者自清:今天如何读朱自清》
【著书者说】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朱自清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他凭借19首白话新诗崭露文坛,又以散文创作和文学评论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他是诗人、散文家,也是学者,更是斗士。我们通常讲,谈论中国现代文学不能不谈散文,谈散文不能不谈朱自清,谈朱自清不能不谈《背影》,朱自清以其散文创作的实绩在现代文学史上产生了不可替代的影响,尤其以一篇《背影》影响了几代人,甚至还会继续影响下去,这在文学史上都是罕见的现象。
今天为什么读朱自清?为的是领略其作品背后的人格品性,为的是重温几代人的文学记忆,更为了在不断传诵的经典中品味其文化观念,找寻当下的精神资源。今天如何读朱自清,这并不是一个独立的话题,它关涉的是对名家名作的整体态度,最终指向的是“今天如何读经典”。
清正雅致:朱自清的人格与文风
朱自清在《背影〈序〉》(后改名为《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初载于1928年《文学周报》第345期)一文中写道:“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着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从《匆匆》《荷塘月色》到《背影》《春》,朱自清的散文始终践行着“意在表现自己”的创作理念,表现淡泊宁静的自己,便有了笔下风物的空灵飘逸;表现质朴平和的自己,便有了记事怀人的浓情淡出。杨振声曾说:“同朱自清谈话处事或读他的文章,印象都是那么诚恳、谦虚、温存、朴素......他文如其人,风华从朴素中来,幽默从忠厚中来,腆厚从平淡中来。”朱自清为文如为人,他深受西方启蒙主义和自由生命意识的影响,追求自我的本色,同时也保有着以儒释道为基础的中国古典文化传统,两种审美类型相互融合,构成了朱自清性情与文风的清高孤傲与自然冲淡,在看似互斥的文化特质中,朱自清最终以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为主线,实现了艺术与人格上的圆融和谐。
在散文《我是扬州人》中,朱自清回忆了自己在扬州的童年生活,邵伯是幼年朱自清到达扬州的第一个城镇,在这座小镇里,朱自清住万寿宫、爬运河堤、游铁牛湾、与伙伴谈笑玩闹,扬州时期的点点滴滴令他深情地感慨道“青灯有味是儿时,其实不止青灯,儿时的一切都是有味的”。儿时的这盏“青灯”长久地烛照了朱自清的一生,扬州的生活经历和城市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朱自清的性格养成。辛亥革命前夕,朱自清有一年多的时间因陪父看病,住在扬州史公祠内,明末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领导扬州人民英勇抗清、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深刻地熔铸在朱自清的血液里,落实在朱自清的行动中,战争时期,他“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在清华大学执教期间,朱自清也多次参加爱国运动,并为学生的革命运动提供了强有力的精神支持。如果说朱自清的生命中存在一处精神牵挂,那便是“扬州情结”,扬州不仅承载了朱自清“有味”的儿时记忆,更塑造了朱自清坚毅自持、一身傲骨的品性。
我们读朱自清的散文,常能于清丽婉转的文字之外读出一种独立于世的旷然与寂寥。“荷塘”看似诗情画意、沉静曼妙,但作者的内心“颇不宁静”,良辰美景并不会消解家国动荡、时运艰难所带来的苦闷,寄情于“荷”与“月”,实际上是将理想的人格投映在具象的事物中,荷花的高洁傲岸与月光的皎洁美好,蕴藏了身处乱世的朱自清对自我道德情操的要求,这两个意象的至纯至洁、难以企及又在作者的心中平添了一份愁绪。值得注意的是,朱自清的“愁”并不是悲春伤秋的自怜自艾,而是一种自我与时代的挣扎,是将自我放置于更深广的历史时空之下的迷惘与矛盾。在游记体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我们显而易见的是“文笔”的“别致,细腻”,是字句的“讲究,妥帖”,但它之所以是“五四”白话散文的典范之作,绝不仅仅是语言上的考究优美,记游只是方式,在桨声灯影之外,眼前这条从古流至今日的秦淮河更使朱自清产生了物换星移的历史幻灭感。郁达夫说朱自清的散文“能够贮满一种诗意”,但它不是风花雪月的诗意,不是轻飘飘的惆怅,而是寄寓了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内省与反思,是具有历史纵深感的、深沉的诗意。
几代人的文学记忆:朱自清的时代影响
从《匆匆》对时间流逝的慨叹,到《春》的静穆和谐,再到《背影》对父爱质朴深情的叙写,朱自清的散文不断地被选入各类语文教材,以其清丽、真淳的情感底色滋养了一代代读者。我们今天读朱自清,既是重温几代人共同的文学记忆,找寻阅读朱自清作品时,那份最纯粹、最饱满的情感体验,同时也是用更为丰厚的人生阅历和生命体悟与作品对话,追溯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多重原因。
经典不仅是作者与读者的对话,而且也是读者与自己的对话。一部经典作品,在人生不同阶段去读,感受是不一样的,如果中学是初读,大学是细读,那么人到中年就是碰撞,步入老年则是回味。凡是接受过语文教育的人,谁不知道朱自清的《背影》?我们从中学读到了大学,从大学读到了中年,从中年读到了老年,每个阶段的阅读感受都有所不同,甚至是完全不同。这就需要我们思考,《背影》到底讲的是什么?仅仅是父亲对儿子的关爱吗?其实《背影》蕴含了更为复杂的情感,领会这份情感的关键,就要把握《背影》的写作时间,这是解读这部作品的关键所在。《背影》不是一篇即兴之作,不是朱自清与父亲分别后坐在火车上立刻完成的,而是相隔了八年之久的情感积淀。我坚定地认为,一个没有当过父亲的人,是永远不知道父爱的,这八年,朱自清无论是人生态度和人生角色,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已经从儿子变成了父亲,也更能理解身为一个父亲的隐忍、无奈和不易。朱自清当时不写《背影》,八年之后再写,也不单单因为他成了父亲。文章开头写“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此时的朱家,家境衰败,亲人四散,朱自清认为,家中惨淡的光景,很大程度是父亲的过错。那么朱自清又是从何时开始懂得父亲、理解父亲的呢?这就需要我们去想,去体悟,去回味。1925年,在清华大学执教的朱自清收到父亲的来信,信中说:“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得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朱自清看后,眼前涌现了八年前料理完祖母丧事,与父亲在浦口车站分别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百感交集,于是才提笔写就《背影》。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虽然令朱自清极度不满,但是七八年过去了,父亲老了,病了,父子之间有多大的恩怨是不能放下的呢?我们每个人读作品,无论是读小说、散文,还是读诗歌,话剧,都要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声音。读《背影》时,经常在我耳边出现的话就是“算了吧”,尽管对父亲有再大的不满,但父亲已然老去,已然病重,因为“算了吧”,才有忏悔和自责,因为“算了吧”,才有释然和放下,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是经历过岁月和伤痛才能领会的道理。一部经典的文学作品,能长久地影响中国人,长久地出现在教材里,首先是因为它具有思想的力量和情感的力量,一部作品形式再新颖,语言再优美,但如果不能打动人心,不能产生持久的精神共鸣,那就是空泛的、没有意义的花样。
今天读朱自清,为的是“文化”
在《经典常谈·序》中,朱自清谈道:“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经典训练应该是一个必要的项目。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有一位外国教授说过,阅读经典的用处,就在叫人见识经典一番。这是很明达的议论。再说做一个有相当教育的国民,至少对于本国的经典,也有接触的义务。”朱自清这番对读经典的精辟见解,恰好也回应了我们的议题,今天为什么读朱自清,为的便是“文化”二字。
朱自清的散文创作之所以成为“五四”时期现代散文的代表,不仅是因为他纯熟地运用了欧化的白话,更在于其文章蕴藏着现代的精神。从整体风格来看,朱自清的散文清丽隽永,以抒情为主,兼作指摘时弊之语,但不乏以《欧游杂记》为代表的览胜记游类散文,这类文章同前期散文的优美婉转相比,更为朴素洗练。1931年8月至1932年7月,朱自清留学英国,借此机会漫游欧洲诸国,重返故土后,他以回忆的方式写下《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在《欧游杂记》的序言中,朱自清表示:“书中各篇以记述景物为主,极少说到自己的地方。这是有意避免的:一则自己外行,何必放言高论;二则这个时代,‘身边琐事’说来到底无谓。但这么着又怕干枯板滞——只好由它去吧。”这表明,朱自清在记叙中有意避免过度的主观抒情,而更侧重客观的景物描绘,力求在通俗自然、平实质朴的叙述中呈现欧洲诸国的名胜古迹和风土人情。《欧游杂记》从当地人、当地景出发,融入的却是中外的情与味,异域风光是客体,是表象,如何穿越客体,回归到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认同与反思,是朱自清这类文化散文的根本旨归。
朱自清从新诗集《雪朝》中的19首白话诗创作起家,后又凭借一系列精巧细腻的散文和文学评论在现代文坛上占据重要地位,从作家、学者再到师者,朱自清每涉足一个文学领域,每开拓一个文学版图,都力图出新、求真,在他持续不断的文学探索的轨迹中,我们得以梳理出朱自清文化观念的转变,即从“意在表现自己”转向“客观写作”,最终选择了“雅俗共赏”的文学观念和审美追求,正因此,从朱自清的文章中,我们能读出传统与现代,读出中国与西方,读出两种文化观念的调和和时代的印记。
由北京师范大学刘勇教授和李春雨教授共同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今天如何读经典”丛书以作家生平与创作经历为线,打通名篇名作与作家的人生经历,将阅读与学习结合起来,引导读者深度体味文学经典的当下意义。丛书包括《暗夜独行:今天如何读鲁迅》《师者自清:今天如何读朱自清》《晚翠之树:今天如何读汪曾祺》《扶轮问路:今天如何读史铁生》共4册。今天我们不仅需要读朱自清,需要他的朴实温厚;更需要读鲁迅,需要他的清醒自持,需要他痛彻的批判和热诚的坚守;需要读汪曾祺,需要他的恬淡淳朴;需要读史铁生,需要他面对生存困境时的自我救赎。命运沉浮,是人类需要文学,而非文学需要人类。如果说文学经典有最切实的关怀,那便是可以从作品里的一滴泪折射出无垠的哀痛,从一个人的命运里看到一群人,于是每个人的灵魂都不再四散,文学将全人类凝结,在广袤原野的无边处,伟大的思想与情感得以延续,生生不息。
(作者:解楚冰,系北京师范大学教师、《师者自清:今天如何读朱自清》一书的作者)
“今天如何读经典”丛书 刘勇 李春雨 主编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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