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军 受访者供图

　　8月26日，四川蓝天救援队队员在冲锋舟上，利用声呐设备，配合打捞钩作业。受访者供图

　　陈勇军的“先进驾驶员”荣誉证书。受访者供图

　　2020年8月25日上午，一辆川AT牌照的出租车停在成都合江亭附近的滨江路上，车里空荡荡的，司机不知去向。

　　据现场目击者回忆，最后一次看见那个微胖的、穿着浅蓝色制服的男人，是早晨5点40分，他跃入府河与锦江交汇处。那之后超过120个小时里，许多人都在找他。

　　29日上午，他在距离失联点30多公里外的永安大桥下被发现，河水已带走他的生命。

　　这个男人叫陈勇军，围观的人说，“他是为救人下水的”。

　　成都有3万名出租车司机，陈勇军是其中之一。每天，约1.5万辆出租车在城市穿梭，每辆车日平均行驶300公里。九眼桥附近有著名的酒吧街，从夜晚到清晨，各酒吧门口都有出租车，等待着度过欢乐一宵的乘客。

　　岸边的目击者用回忆拼凑起发生在那个早晨的事——5点多，合江亭附近传来呼救声。陈勇军下车查看，发现有人落水。他朝落水女子大声喊话：“妹妹（四川方言，称呼女孩），你往边边上游！”随即跳进河中救人。

　　落水者漂至附近岸边获救，但没有人看见陈勇军回来。目击者告诉前来搜救的四川蓝天救援队副队长徐予晗，陈勇军最后的冒头点，是距离廊桥约一两百米处。

　　当天，在合江亭附近的一家酒店里，获救女子和事发时在场的同伴分别写下情况说明。同伴证实了陈勇军救人的举动，而19岁的获救女孩则写下“内疚”和“感谢”。“我与朋友发生争吵，因两人都有抑郁症，所以我当时一时冲动……跳入河中……我清醒后知道消息只觉得愧疚，我今后一定好好珍惜这条活生生的人命换来的性命……”

　　从那天开始，45岁的的哥陈勇军，不断出现在新闻里，大标题写着“陈勇军，快回家”。几乎每一篇报道都提及他曾经的光荣：从2016-2019年，他3次获得四川长江出租汽车公司“优秀驾驶员”“先进驾驶员”称号。网友在新闻的评论栏留言，“祈祷陈师傅平安归来”。

　　从26日开始，四川蓝天救援队驾驶冲锋舟，在合江亭到廊桥河段采用声呐探测排查，搜救了18个小时。有河畔街边的房产中介店铺和服装店，主动延迟营业时间，为救援队队员提供卫生间，为声纳设备提供电源。

　　获救女孩和母亲也在岸边。对着赶来的陈勇军的家人，母女俩一度双膝跪地，表达感激。在河岸卖早餐的小贩说，那天的河水又猛又冷，他穿两件衣服都不敢下河救人。

　　这不是陈勇军第一次救人。他的外甥代佳文回忆，两个月前的一天，半夜3点，陈勇军家、四川永明印务有限公司宿舍附近的商铺着火，困住了住在里面的一家三口。陈勇军发觉火情后跑到现场参与救火，他拿着水管往店铺喷水，救出3个生命。

　　陈勇军失联后，他的妻子获得一份印务公司开具的证明：“陈勇军救火的英雄事迹值得表扬，提倡！”

　　听闻舅舅失联的消息，代佳文赶到九眼桥边。一起赶来的还有约20个亲戚。蓝天救援队代号为老虎的队员说，出于对陈勇军的敬意，一批救援队队员工作至27日凌晨两点半后，另一批队员接力继续搜救。

　　27日下午4点30分，蓝天救援队正式收队。陈勇军的家人不愿放弃，他们分成两队共20人，在落水点的下游河段，沿河寻找。

　　陈勇军在西藏定居多年的大哥陈有军也赶回成都。他曾在新闻里看到弟弟拦截肇事司机的事，专门打电话叮嘱，帮助别人的时候先注意自身安全。

　　根据当时留存的一段监控画面，2019年3月，在成都市红牌楼二环高架路上，一辆共享汽车撞倒骑着自行车的人，被撞者躺在地上不能动弹。陈勇军正巧路过，立即驱车追赶肇事车辆，与其车头齐平时，他伸出右手指着肇事者，吼了两声“停车”，并加速把肇事车辆截停。

　　他把那名司机带回事发地，直到交警到来，他才离开现场。接受媒体采访时，这个圆脸光头的男子说：“发生交通事故，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追，没有想到其他事情。”

　　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大姐夫代子军夸他做好事上了新闻，他还有些不好意思。代子军回忆，少年时代的陈勇军，喜欢学《水浒传》里的好汉，总想做英雄会做的事。

　　出租车公司的领导看新闻得知他拦截肇事司机，问他：“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有上报？”“还有好多事呢，都没报。”他说，最小的事是，看到路边老人手提重物，他邀请老人上车，送人回家。

　　二姐陈茂仙回忆，有一次，陈勇军载着她，开车回老家给父亲过生日，遇到路边有人在大声求助，那是一个醉汉急需去医院。

　　他请二姐下车等待，把醉汉扛上车送去医院，再回来接二姐。醉汉清醒后，拎着水果上门感谢，陈勇军告诉对方，自己不是要回报，“你们好就好”。

　　还有一次，二姐打电话给陈勇军，他说正在路边等待一个落下东西的外地乘客。当时他发现乘客遗落物品，马上打去电话，又开了一个小时车回到下车地点。

　　他对二姐说：“我不晓得就算了，晓得的情况下尽量帮，别人有救了，我心里才踏实。”

　　徐予晗介绍，就蓝天救援队的搜救经历而言，九眼桥附近河段，是成都溺水事故多发地。有人醉酒后，意外掉进河里；有人因私人原因，选择在此轻生。一般情况下，蓝天救援队两个小时内能完成打捞任务，但25日那天上游天府河放水，寻找陈勇军变得困难。

　　记者整理相关报道发现，轻生者选择跳进这条河的理由五花八门：有不幸罹患绝症的妇女纵身一跃却摔倒在河堤的台阶上，也有高考失利的外地考生在此了结生命。跳河救人者，有常在河边跑步锻炼的外国女孩，也有刚刚参加完高考的骑行爱好者。

　　附近小区居民说，这不是一条危险的河，它平静、流速不快。岸边的垂钓者分析，看似平静的水面更容易出事故，如果水流很急，视觉冲击感强，大多数人不敢跳。一位开办DJ培训班的音乐人，常在河边戴耳机听歌，听到陈勇军因救人而失联，他叹了口气，说起往事。

　　他也曾一头扎进离培训班最近的这条河里，只为发泄内心憋闷的情绪。某个深夜，由于邻居频频举报他的培训班扰民，他感觉冤屈，跑出房门，跳进河里。冰冷的河水让他瞬间清醒，他游回岸边，继续生活。

　　2018年，在附近酒吧工作的萨其拉，下班后遇到一个女子轻生跳河，他匆匆跃入水中，游向女子。女子最终获救，但这个刚刚过了28岁生日的内蒙古小伙子，却失去了生命。

　　多次参与搜救行动的老虎建议，九眼桥附近应该增加监控摄像头，方便救援队确定落水者准确的落水点和冒头点。他解释，陈勇军落水后处在监控盲区，多个目击者的说法不够精准，给搜救增加了难度。

　　邻居回忆，那位见人总是笑眯眯的的哥，是个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的好好先生。亲属说，不开出租车时，陈勇军爱陪老丈人下象棋。

　　他的妻子在印务公司上班，夫妻俩住在厂子车间背后的单位宿舍里。

　　这是个面积不足20平方米的家，客厅、卧室、厨房都在一个空间内。浴室在大门外，一条水管从屋内穿墙而出，连接着门楣上方的一只淋浴喷头。绕着大门有半圈支架，挂着米黄色的布料，作为浴帘。

　　陈勇军的大哥在西藏工作，两个姐姐身体不好，他常年在成都和老家眉山市仁寿县之间往返，照顾年过八旬的父母。父亲患有精神病，平日由母亲照顾。播种时节，他抽空回家帮父母看顾玉米地。

　　他从不愿和二姐吐露真实的收入情况。二姐回忆，父母生病或家里晚辈遇到困难，陈勇军总是出力、出车还出钱。“你们过得好就好”是他的口头禅。

　　他很少对人说难处，身上的衣服都是10元、20元一件，鞋子也挑最便宜的买。为了节省开支，他自己修电器、修车。但他总给二姐塞钱，想帮忙改善生活。“他明明只赚了5元钱，都骗我说，他赚了50元，要我别担心。”陈茂仙回忆。

　　陈勇军失联的消息传回100公里以外的老家。乡亲知道后，帮忙瞒住陈勇军的父母，怕老人承受不住。

　　自27日开始，家属们凌晨5点出发，采用开车、划船等方式，沿着锦江来回寻找陈勇军，直到次日凌晨1点。他们在27日、28日共找到两具漂浮的尸体，追赶至合适的地点，再上前确认。

　　代佳文说，每次确认前，他心里很矛盾，既希望面前的人是陈勇军，舅舅能早日入土为安，又希望他还活着。经过辨认，最初发现的都不是陈勇军。家属们根据漂浮速度推算，29日，陈勇军可能会出现在河上。

　　距离他跳水的那一刻，120多个小时过去了。29日上午，家属在双流区正兴镇附近的河段看到一具尸体。陈勇军大姐夫划船靠近时，内心有强烈的预感：这是他。家人追随尸体顺流而下，到了距离落水地30多公里的永安大桥附近，把尸体打捞至岸边。

　　蓝色的出租车公司制服还穿在他身上，经过辨认，他就是陈勇军。随后，遗体被送往成都市东郊殡仪馆，等待法医做DNA检测。

　　生前，陈勇军的愿望之一，是把父母带到成都一起生活，也曾和他的哥哥姐姐约定，一家人要齐齐整整。重新见到陈勇军后，有位家人在桥下恸哭，“现在少了一个”。二姐昏倒在路边，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根据老虎6年的搜寻经验，在救援队沿河打捞未果的情况下，极少有尸体顺流而下后能被找到，陈勇军是他所知道的第一人。

　　二姐陈茂仙赶回老家，把弟弟已经去世的消息亲口告诉父母。母亲捶着胸口大哭起来，周围有乡亲安慰她，“他是英雄，你也算是光荣”。

　　“可没得这个人了……”老人说。

　　找到陈勇军后，成都市出租车汽车协会接到了很多的哥打来的电话，要求为陈勇军发起募捐。成都市公安局锦江区分局水井坊派出所对媒体表示，目前已经在为陈勇军申请“见义勇为”称号。获救女孩的父亲也赶来了。

　　陈茂仙对这个男人说，弟弟不需要任何回报，就希望女娃娃能好好活下去。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魏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