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性教育“大方、正规”走进中小学,难在哪(图)

发布时间:2020-05-17 22:00 | 来源:中国妇女报 2020年5月14日 4版 | 查看:1233次

农村地区开展受阻 一线城市难达预期 

安徽省合肥市洪岗社区联合合肥稻香村小学开展“性侵防范教育课”,邀请合肥市公安局南七派出所女警官为学生讲解安全知识,提高学生们的防范意识。(资料图片) 中新社记者 张娅子/摄

▲ 《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与计划生育法》第二章第十三条规定:学校应当在学生中,以符合受教育者特征的适当方式,有计划地开展生理卫生教育、青春期教育或者性健康教育。但由于没有配套行政措施的出台,学校开展性教育所必需的人才培养、师资编制、研究课题经费、课时等都难以保证。

▲ 有专家指出,让中小学开展性教育,要满足4个条件:教育部门制定政策,把性教育纳入学校常规教学,规定课时;有正规、成体系的教材和专业教师;全体教师都需要培训,提升并改变观念;家长需要同时接受培训。

□ 中国妇女报·中国妇女网记者 周韵曦

谈起学校开展性教育的情况,四川省宜宾市江安县江安镇某小学班主任刘静(化名)语气中总带着自责:“我以前太粗心了。最近才发现,我们班的孩子个子蹿了一大截,有的女生身体上的变化就更加明显了,宁愿捂得满身大汗也不肯脱外套。”

带班多年,“粗心”的刘静也逐渐意识到,虽然现在的年轻父母对孩子的培养都是全方位的,但他们往往忽视了“性教育”这个板块。她一一举例:儿童性侵事件频发;孩子进入青春期不能接受身体和心理上的变化;出于对“性”的好奇,做出很多“傻事”……基于这些问题,刘静认为,学校开展“性教育”刻不容缓。

近年来,社会、校园的性侵事件频发,总会使性教育话题泛起波澜。已有国际研究表明,通过学校开设系统规范的性教育课程,其教学效果最明显。2011年国务院颁布的《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11-2020年)》也提出,“将性与生殖健康教育纳入义务教育课程体系”。但至今,能规范开展性教育的中小学校凤毛麟角。是受观念阻碍,还是缺少教育主管部门的赋权?在中国的传统文化背景下,本土性教育纲要该如何制定?中国妇女报·中国妇女网记者与多位教育工作者进行了深入探讨。

缺乏专业教材、统一课程,老师“不好把握”尺度

进入新学期,刘静最关切的是,尽快安排一节课单独和女生讲讲发育带来的身体变化,“我觉得这很关键,要让孩子们从心理上去认同和接受自己的变化。”

早在小学一年级入学时,刘静就曾给孩子们讲过男女生的区别。她做了一个PPT,又自费买来《乳房的故事》《小鸡鸡的故事》《小威向前冲》三本绘本,在刘静看来,这样的内容和形式“形象、纯净、童真,让孩子特别容易接受,又不会特别不好意思。”

刘静所在的小学,性教育课程基本就以这样的形式开展:“没有安排统一课程,都是老师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给孩子们讲一讲这方面的知识。”但考虑到“男女生一起上课,对老师的考验很大”,所以“除了一年级是孩子们一起上,其他年级都是女老师讲给女学生听,男老师讲给男学生听。”

其实,对于这种授课方式,刘静心中也曾反复琢磨:“能不能一起上?用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让学生们觉得这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或者再早一点,他们可能会更容易接受。”

但“什么时间讲最合适?怎么讲?讲多少?”性教育中那些“微妙”的内容,始终是“刘静们”“不好把握”的度。

就此,刘静只能先怀着最简单的想法进行,“目前,我就想让学生获得与年龄增长相一致的有关性健康、心理和感情上的知识,让他们能对性发展中出现的种种现象(包括自己和他人)采取客观和理解的态度。”

“社会上有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发生时,校方自然会有所讨论和担心,但在‘女童保护’儿童防性侵课程到来之前,都不知如何施教才更科学有效。”江西新余某学校语文教师何红坦言。

2016年,江西省新余市未成年人保护委员会、市教育局、共青团新余市委与中国少年儿童文化艺术基金会女童保护基金(简称“女童保护”)签约成立“女童保护”江西新余团队,培训考核了一批志愿者讲师,何红就是其中之一。在学校大力支持下,两三个月后,她便在学校开课了。

以“女童保护”讲师的新身份站上讲台,孩子们用“带光的眼神”告诉何红,“他们是喜欢这样的课程的。课程结束后,他们也用依依不舍的表情告诉我,课程连带着我都是受他们欢迎的。”

不过,即使学生、家长、教师反映良好,且“女童保护”的课程设计只有一课时,刘静直言,也不是所有的学校都愿意开展。

同为“女童保护”志愿者讲师,何红和河南新乡某小学校长祁彩都很清楚:“儿童版防性侵课程提供的仅是防性侵安全教育,并非专门、系统的性教育。规范的学校性教育一直是缺失的。”

分析原因,祁彩总结有三:“一是没有专业师资,二是没有系统教材和课时,三是观念问题。”

祁彩曾用一个多学期的时间,把1~9年级学生、教师防性侵课程全部讲完。为提高自身专业性,她还自费购买了很多国内外出版的性教育教材、绘本,又打印出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负责人刘文利主编的《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不断自我学习。

“老师都不好意思听,更别说让他们讲课了”

为了让更多学生接受这样的普及,祁彩也一直致力于推广,但响应甚微。“我们镇上一共有七所小学和两所中学,只要有机会,我就跟学校校长介绍、推荐我们的资源,种种原因,只有两所学校校长和我约课。”

除了很多校长没有性教育意识,对于农村学校来说,师资本就紧张,很多老师都要包班,即一个人讲多门学科。更有甚者,“只要有一个家长反对,就没办法做。”祁彩表示,尤其在农村学校,老师根本不好意思讲。“我邀请志愿者讲师来讲‘女童保护’青春期版的课程,虽然我要求老师都要听课,但因为内容涉及青春期性健康教育,有些老师听了半截就出去了,不好意思听,更别说让他们讲课了。”

基于现实境况,祁彩认为,让中小学开展性教育,要满足4个条件:教育部门制定政策,把性教育纳入学校常规教学,规定课时;有正规、成体系的教材和专业教师;全体教师都需要培训,提升并改变观念;家长需要同时接受培训。

特别是,教育部政策的制定、执行、督导和评比最为关键。“这样学校就会执行,家长也不会有其他意见。”祁彩说。

中小学性教育仍只停留在生物课本中

农村地区学校开展性教育难抵传统观念和现实条件阻碍,而在一线城市,中小学性教育的开展同样难达预期。

2010年12月27日,全国首家“青少年性健康教育基地”在朝阳区安慧里中心小学成立。按计划,今后该校每个班每学期都要上两节性教育课。当天,北京林业大学性与性别研究所所长、青少年性健康教育基地首席专家方刚表示,未来基地将面向全国中小学生开放,提供从小学一年级至高中的性健康教育课程。当记者再次联系方刚询问此事时得知,他所参与的学校性教育工作早已停滞。

2015年之前,方刚曾就学校性教育的开展培训过数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中小学教师,如今,仅剩个别教师还在课堂上进行性教育,也只是在心理健康等课程上安排一两节课时。

作为国内知名性教育专家,刘文利的经历也大致相同。《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刚出版时,北京曾有数十所学校专门拿出课时,由北师大培训教师、授课。当时,这套课程设计的是每学期6节课,小学6年总共72课时。对于这些学校的专门设课,刘文利直言,“全国都很少见。”但由于该读本不久引发争议、最终下架,原来开设性教育课程的学校,一部分也陷入停滞。

关注到一些中小学采取的融合教育做法,即由各学科老师在上课时将性教育有关内容融入其中,而非独立设课,刘文利一直存在疑问:“国际上已有研究证据表明,独立设课的教学效果最好,这样的教学效果是可监测、可评估的,融合教育怎么评估呢?”同时她又指出,“当然,能融合总比没有的好。中小学不设性教育课,甚至连健康教育课都不设置,那谁来教就是一个大问题。”

2011年,国务院颁布的《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11-2020年)》提到,“将性与生殖健康教育纳入义务教育课程体系”。长期立足学校性教育的刘文利曾对此充满期待,“如果能把性教育纳入义务教育课程体系,那么所有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都有机会学习这些内容。”

如今她发现,“中小学性教育仍只停留在生物课本中。”更超乎她想象的是,她曾亲耳听老师、同学透露,在生殖这一章,有的生物老师仍然不讲。

“从宏观来讲,人们对于性的接纳程度、对性教育的接纳程度,我觉得还远远不够。”刘文利这样评价,但“环境变得非常复杂了,特别是媒体环境。”她曾询问一些学生:家长不讲,学校也不讲,你们怎么办啊?得到的答复是:“通过同伴之间讨论,再就是通过上网。”他们告诉刘文利:“我们能看到各种各样有关性的信息,但是我们真的不知道是对是错。”这让刘文利深觉:“现在的孩子在成长中面临着更多的困境和挑战。”

加大投入,助力学校性教育尽快走向制度化

回顾我国性教育事业的发展,华中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中国性学会性教育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彭晓辉认为,“改革开放40年来,从最初在讨论要不要性教育,发展到如今在讨论怎么进行性教育?这是一个质的飞跃。”

但“目前的中小学性教育,基本都是中小学教师、校长、志愿者等群体‘蜻蜓点水式’的自发行为。”纵观目前学校教育领域,他这样评价。

要求学校开展性健康教育,我国早有法律支持。《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与计划生育法》第二章第十三条规定:学校应当在学生中,以符合受教育者特征的适当方式,有计划地开展生理卫生教育、青春期教育或者性健康教育。但彭晓辉指出,由于没有配套行政措施的出台,学校开展性教育所必需的人才培养、师资编制、研究课题经费、课时等都无法保证。

在彭晓辉看来,学校性教育的迟滞,不仅在于缺少专业教师,更重要的是,没有形成一套基于本土文化的、成体系的、能普遍开展的性教育大纲。

2018年1月10日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巴黎发布的修订版《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也提出,要“根据不同的文化开发较为本土化的性教育课程,使得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可以接受到适合自己的全面性教育。”

“应尽快组织专家学者进行试点研究,并逐步在教育主管部门的主导之下,确定我国本土的性教育发展纲要,对学校性教育内容、教育方式方法和进入渠道,做出有计划的系统布局。”彭晓辉建议,“应尽快建立学科,加大投入培养性教育的专业师资队伍。”

需深入思考的是,我国国土面积广袤,不同区域文化差异明显,如何因地制宜十分关键。具体到如何在全国各地千万所中小学中推进性教育,彭晓辉建议,性教育应先在条件较好的学校试推,并根据各个地区不同的发展水平,在国家整体发展纲要要求下,制定地方性方案,由此逐步深入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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