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01-10 22:37 | 来源:北京青年报 2020-01-06 B02版 | 查看:1007次
主题:我与北京城
——赵珩《二条十年(1955-1964)》读者见面会
时间:2019年12月7日15:00
地点:言几又书店·王府中环店
主办:中华书局、言几又书店
嘉宾:赵 珩 文化学者
唐晓峰 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
刘芳菲 中央电视台主持人
徐 俊 中华书局总经理
主持:梁 彦 中华书局编辑,评书演员
像这种完全是个人的回忆 能引起什么共鸣吗
主持人:《二条十年(1955—1964)》是赵珩先生最新的一本著作,写的是他小的时候在东四二条,1955—1964年这十年间的生活经历。讲述了当时北京东城这一带的社会风貌,尤其提到了他们家和很多名人的交往。
赵珩:本来这个见面会是想9月下旬开的,不巧我不慎滑倒摔伤,依医嘱在家待八周,所以拖到现在。赶巧这本书前几天在深圳误打误撞,得了一个2019年度“十大文学好书奖”。这么一本不是纯文学类的书,能评上“十大文学好书奖”,实在没有想到。
其实我是个非常懒散的人,这书写了比较长的时间。前面的部分是两年多以前写的;后半部很快,两个多月时间完成。我在写的时候一直或多或少有一点顾虑——像这种个人回忆,能引起什么共鸣吗?前半段可能有一些街市的变迁,大家还爱看一点;后面都是我一些私人的生活和当时接触的一些人,不一定有那么多人熟悉和关注。
为什么写1955年到1964年?我是1955年搬到这个院子,实际上这个院子维持到1966年8月。但我确实没住到那么久,我住到1964年年底,就搬到西郊翠微路的大院里面去了。所以我在那儿的生活经历基本上到1964年的年底结束,这样前后在那儿生活了十年。
可能我的记性还比较好,所以很多事情历历在目。有时候我讲我写东西是采取“调胶片”法——好像脑子里有一个“胶片簿”,想到一个什么问题,就把这个“胶片”调出来,在无论是8毫米还是16毫米的放映机上转一圈放一放,把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又复述出来。这个问题想完了,拿一个铁盒子把它扣上,又归到那个库里面去。就是采取这样一种方法,可以说这本书写的东西都是真实的,没有丝毫的虚构。
我们今天大家坐的这个地方,在从前叫大阮府胡同。更早在乾隆的时候不叫大阮府,叫大染府。后来有一家姓阮的府第在这儿,所以就叫大阮府了。这个大阮府胡同,我在书里边没有写到,但是我写到了王府井,就是北京的“香榭丽舍”。
民国初年的教育家、思想家严复,曾在这里住过。他住的时间并不太长,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因为他有严重的哮喘病,当时在协和医院就诊。后来他病没治好就走了,1921年死在福州。再有就是大家更为熟悉的刘半农和刘天华兄弟,他们那个房子是坐北朝南,兄弟俩住的时间相对比较长。
我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北京的每一寸土地,我所熟悉的这一带,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这个城市是流动的,不断变化的。我们过去对“文化”的定义是这样说的——在人类发展进程中,所产生的一切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总和称之为“文化”。这话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只说对了一半。“文化”本身是一个名词和动词的结合,“化”本身是一个动词,它包括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演进、递变、承传。
关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 很少有人写
赵珩:说到北京,远了不说,从1949年以后算,经历了70年的时间。这70年的时间不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而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上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初,北京处在一个大时代变革的初期阶段。
哪怕是这个初期阶段也是一点一点地变化,有时候是你不太察觉的在你身边的变化。哪怕这个房子存在,但是房子里的人和房子里的氛围实际上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变化,跟70年后完全是物是人非,很多到这个地方来的人早已不存在。
比如说我们隔壁就是百货大楼,大家到了百货大楼都看到门口立着一个铜像,张秉贵的“一团火”精神。我7岁就认识张秉贵,非常熟。他原来不是百货大楼的,是在西总布胡同口大华电影院旁边德昌厚食品店,我六七岁的时候到他那儿去买糖果,他管我叫小弟。
1955年百货大楼建好,他大概是1956年调过来的。他是一个非常质朴、本分的人,不像有些人满口很“教条”。他就是一个售货员,老老实实地工作,没那么多豪言壮语,也没那么多政治理论。包括他儿子,他儿子张朝和现在也快退休了,过去我每次经过那儿的时候都跟张朝和点点头、说说话,我是跟他们父子两代的交情。
现在张秉贵已经去世多少年了,他儿子已近退休,整个的北京就是在这样一种流淌变化着的过程里。北京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故事,每一个地方都去过很多的人,都有很多的变化。小到二条那个院落也是如此。那里的人,我后来在书里下篇所写到的人,百分之百都已经不在了。
这本书出来以后,我接到过三四个电话。现在每个胡同都有人在做胡同史的研究,有这样的机构。除了他们打过来的以外,有三个是我写到的人的后人和家属。比如说里面写到一个小顾,他的儿子给我打了电话。
这些真实的人和真实的事,虽然过去了六七十年,我一直没有忘过,都在脑子里。所以这本书我觉得是一个很平淡的、但是很真实的关乎个人生活的东西,没有什么了不起。
只是关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很少有人写。写八十年代的有,写七十年代的有(好像李零他们搞了一个七十年代的),写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人很少。因为每个人的生活环境不同。我也坐在这儿像唐先生一样给别人当过嘉宾,比如说肖复兴先生。肖复兴写的是南城,他住在西河沿,所以对那儿非常熟悉,我也是给他捧场,但是他说的很多东西我不太熟悉。我这一带的事情可能他也不太熟悉,因为每一个人生活的地域不太一样。
把“京味文化”定义成市井文化 把北京文化狭隘化了
赵珩:上周《光明日报》有一个让我谈北京文化的采访,我说我一直不太同意两个提法。首先,我不太赞成“京味文化”的提法。今天把“京味文化”定义成了市井文化,但我觉得市井只是一部分,北京文化不完全是市井文化。所谓的“京味儿”,把北京文化狭隘化了。
还有动不动“老北京”,什么叫老北京?哪个阶段算老北京?是周口店的那个中国猿人算老北京,还是说明清时候算老北京?还是说三代以上生活在北京的人算老北京?北京是一个流动的城市,北京三代五代以上,我们在座的包括我在内,都不是北京人。
北京是一个容纳全国人的城市,适者生存,优胜劣汰。你在北京能够站住,生活下来,你就是北京人。北京也是在不断地更新变化的,朱家溍先生不是北京人,是浙江萧山人;王世襄先生不是北京人,是福建闽侯人。所有这些人,都曾经不是北京人,但是他们都是北京文化的代表。因此我说呢,北京从来没有必要排斥外地人,因为一个没有人口流动的城市,就没有城市的活力。
我再举个例子,我正好下周有一个讲座,是关于近现代的北京画坛的,实际上就是民国时期的北京画坛。那些无论是士大夫画家还是专业画家,你查一查他们的籍贯,几乎没有北京人。像当时画坛领袖,陈师曾是江西人,姚茫父是贵州人,陈半丁是浙江绍兴人。这些当时北京画坛的代表人物,几乎没有北京人,但是他们代表北京这个阶段的艺术。徐悲鸿、齐白石也不是北京人,齐白石是湖南人,他能在北京生存下来,实际上很多人对他是有所帮助的。
所以我觉得整个北京文化,是由一种多元文化构成的。随着时代的变化,当然有很多东西是人为的,我们拆掉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东西牌楼。如果说你六十年没来,甚至四十年没来北京,可能你都找不着北。但是在世界上有些城市,比如说一百年前的巴黎,今天在塞纳河两岸仍然可以看到;一百年前的英国,也可以看到;一百年前的圣彼得堡,你可以在涅瓦河的两侧看到。
我们在城市保护上做得不好,但这个是无法追回的。上次开老北京城的那个会,我说如果按照乾隆时候那么精确的标准,我们可以复建北京城,因为它每一个面的距离都有记载。但是复建了有意义吗?那还是原来的吗?不是了。历史没有假如,文物不能复制。
这本书呢,可能看了以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大家会有不同的想法和看法,这没有关系。书就是给大家看的,让大家批评的。
赵先生的曾伯祖赵尔巽收服了张作霖 赵家和张家还是儿女亲家
主持人:唐晓峰先生是侯仁之先生的高足,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城市史,研究近代北京历史地理。
唐晓峰:很荣幸和赵先生以这种形式做一次交流。我们是老朋友了,经常见面,到他们家吃饭。我把吃饭这个事稍微说一下,因为赵先生书里面谈到一个老太太,到她们家吃饭必须提前一个礼拜约定。
赵珩:对,书里说的吃饭这个地方就在今天老的北京站的位置。包括徐悲鸿的故居,真正徐悲鸿的故居都在老北京站这个位置,就在那儿。
唐晓峰:赵先生他们家的烹调技术,我最早听谁说的呢?黄永年先生。黄先生是我们非常优秀的历史学家,黄先生说在赵珩他们家吃的狮子头比梅龙镇的要好多了。我们听了之后着急啊,又听说赵先生家吃饭,分不同的档次:提前一周准备的;提前三天的;提前一天的。我就只够着那个提前三天的。一进他们家,两大柜子佐料——一大柜子中式佐料,另一大柜子西式佐料。做出的饭就不说了,反正是很不平常。在我们的朋友圈里流行一句话,说“你到北京来,你要没到赵家吃顿饭,你算来了吗?”
这本书有一个故事轴线,一个淘气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很有才气)和几个老太太。这几个老太太都不得了,还能粉墨登场。这个小男孩挺淘气的,只是还没有淘到上房揭瓦,但有上房点火。
有一个和这个大宅院相关的,从我这个专业出发,很关注北京城的建设。我就想问这个大宅院,往北边够没够着三条?有没有后门?北墙外边是什么?
赵珩:它是封死的,没有后门。
唐晓峰:还有呢,这个广亮大门,好像是一般不写对联,因为您书里没提到这个门联。但是门联也算是北京民居一个非常特别的东西。大门一关,没有完全关住,门联出现了。而且门联往往体现的是这个院子的家训,或者是精神上宣扬的一种风气。
这个书的前半部分讲到,一件涉及中国历史极其重大、影响国家大局的事情,居然和他们家有关系。赵先生的曾伯祖赵尔巽收服了张作霖,把张作霖给提拔起来了,后来赵尔巽去世的时候,张作霖身为三大元帅,去奔丧。所以赵尔巽这件事情办得是太大了,唯独让张作霖成为了东三省的首脑,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政治舞台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另外,赵家和张家还是儿女亲家。他们家有这样的一个背景,我看的时候,觉得太厉害了。
赵珩:上房点火是有的。小孩能够上房子顶上去,这是很好玩的事。尤其当时我家的厨房,不是那种瓦房,房顶是平台,平台就更便于停留。我就在平台上弄报纸玩儿,后来发展到弄柴火。我们家那个厨子就大喊大叫,我在别的书里也写到这个,这个确实有。
现在影视剧中从居住到服装到语言 不少是错的
赵珩:刚才您说到广亮大门,这个非常重要,我再说一下。上次北青报让我做一个讲座,我跟他们讲,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现在影视剧中的,从居住到服装到语言,不少是错误的。比如说门口挂一个匾“唐府”,没有这种事情,谁管自己家叫什么府。还有比如说我给唐先生送一样东西,唐先生应该说“明天请送到鄙宅来”。现在电视剧里居然堂而皇之地“明天送到我府上去”,这都是不对的话,没有一点知识。做多大的官,醇亲王府大不大?没有在门上挂匾的。包括恭王府,说门口挂个“恭王府”,没有。
就像老百姓把太和殿叫做“金銮殿”一样,这些东西的起源都是从港台的电视剧来的。看看日本的电视剧,非常非常的敬业。哪怕它是江户时代的、德川时代的,这个服装是左衽还是右衽,都经过精细的考证,绝对不会错的。可是我们的电视剧有些粗制滥造。民国题材电视剧里,常见长袍马褂的装扮,其实长衫外加缎子马褂,多是礼服,且是织暗花。那种大红大绿,又大团花的,那是寿衣、是装裹,是死人穿的。正常人生活没一个人穿那样的。
刚才说的广亮大门,广亮大门属于豪门。金柱大门和广亮大门都是比较大的,所以没有贴对子的。贴对子的基本上是小门小户,就是两扇门,一般来说叫做蛮子门,南方的一般是这种比较多。这种对联有的很俗,都是成联。有的稍微有点意思、稍微不太常见,但是也不雅,你得琢磨琢磨怎么回事。
也有很雅的,但是一般来说很雅的对联没有往门上贴的,可能春节的时候贴一贴春联。春联从前很少一贴贴一年的,一般过个正月十五,再长一点过了正月,就撕下来了,也没有把春联保留的。有两种联是不能留的,一个是春联要除旧更新,再有一个挽联不能留。比方说清末的李慈铭,他家有时候春联写得很雅,但是过去了也就揭了。室内如果有用作装饰的对子,则可能会保留。
广亮大门包括二条大门,从来没有门联,有两个门墩,进来以后有个照壁。整个建筑格局说起来就太多了,但是规整的院子一般是两进的比较多。普通人家进去以后有一个外院,然后里边进来有一个四合院,外边在使用上可以说叫做外客厅。大的有三进四进五进甚至六进,然后带花园,带跨院等等,全有。
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 将自己经历的时代描述下来
主持人:今天芳菲老师也在,赵先生嘱咐我介绍芳菲老师的时候,除了说央视主持人以外,还要说是他的小友。
赵珩:不能随便用“小友”,就是年轻朋友。
刘芳菲:赵珩先生是我主持的《文明之旅》节目的重要嘉宾,而且不止一次到我节目中做客。节目中我们谈古人是如何旅行的,古人是如何写信的,从饮食到生活起居方面都有所涉猎。在做节目的过程中,跟赵先生成为了师生,赵先生成为我求教的对象。
赵先生的家,整体散发的是一个时光的味道,就像我们今天看到他本人坐在这儿,就像是一个时光老人。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的经历者,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将我们所经历的这个时代描述下来。赵先生用最基础的文字,用他的笔触,用他细腻的情感帮我们描述出了他所经历的时代。
今年春天去西藏的林芝,当地一位学者给我推荐了一本书叫《艽野尘梦》,是湘西王陈渠珍写的,他把清末那段时间在藏地的历程写下来,成了一本藏地奇书。其中就有写到当时的驻藏大臣赵尔丰(注:盛京将军赵尔巽之弟)巡视藏地时,他作为一个亲历者看到的赵尔丰的样貌,记录了他的对话,以及他的行事风格等。我回来赶快就把这本书送给赵先生,写得非常传神也很生动。
我想赵先生能够有这样的文笔记录别人少见的从1955年到1964年的时光,也是因为赵先生有别样的人生体验。每一年在年末的时候,跟赵先生一家的交往,也让我自己觉得非常地暖。年底我一般会给赵先生送一点小年货,赵先生回的礼永远是赵家自制的八宝饭还有自己熬的桂花糖,而且赵先生还用毛笔写一封信给我。
徐俊:赵先生跟中华书局有着特殊的渊源,就是赵先生的父亲赵守俨先生是我们的副总编辑。我是36年前入职中华书局的,跟老赵先生是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同事。
赵守俨先生当年在我们王府井36号,那绝对是一道特别的风景。刚才说赵先生是我们北京城的老贵族,守俨先生当年在我们王府井36号,是跟所有人的谈吐、气质、气场都不一样的。守俨先生既是国学功底好,又是老辅仁的,小时候是上美国学校。所以我们跟守俨先生打交道,感觉跟当年的整个社会环境有明显不一样的地方,他是我们中华书局老一代里面最受人敬仰的一位。
这十几年当中,我们书局重新做二十四史修订,具体工作我在那里面负责,应该说是最大限度地去接触了1958年到1978年赵守俨先生主持二十四史点校这二十年的历程。我跟很多人都说,可以说我们二十四史点校当中多处关键性的问题,都有守俨先生亲笔批示。
去过赵先生家的人,都知道沙发上面挂的《兰亭序》是赵珩先生祖父的字,守俨先生的字一点不比您爷爷的差,而且所有的公文上都是毛笔写的,非常非常的漂亮,真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在这一代人身上的集中体现。在三十多年前,大家都是从事传统文化研究、整理的人,也没有几位像这样的水准。这与赵先生家的家世有关,都是一个长期的几代的传承,几代才能有贵族。
赵珩:我们不能算贵族。
白天能够听到鸽子的声音 旧时北京的安静或可称为静谧
提问:想问一下现在的北京城和过去的北京城最大区别是什么?您觉得老北京最吸引您的精神内核是什么,比如说高贵,比如说典雅?
赵珩:你刚才说老北京是高贵、典雅等等,虽然这些都有,但是我告诉你两个字——安静。这个安静,是一种城市中的静谧,就是你在什么时间听到什么样的声音。
我觉得旧北京城和今天最大的区别是一种安静,这个安静还不完全是一种声音的安静。白天能够听到鸽子的声音,就是万籁无声却又万籁有声。这个安静或者可以称为安谧。
我们今天是一个信息社会,刚才我坐在这儿手机信息就来了。这个就是一个社会环境,时时会有各种各样外界东西干扰。而从前那个时候的北京人是一个慢节奏的生活,生活非常慢。
刚才唐先生提到有没有后门的问题。现在我们很多文学作品经常有一个错误的描述,就是说从大门外传来街上的叫卖声。这是没有生活的人说的话。一个深宅大院,叫卖声是传不进院子里的。那么这个声音从哪儿传来的?是从后门或者是后墙。这个院落背后的胡同才能传来叫卖声。
所以说生活是需要体味的,生活是需要你真正实实在在去过的。一个是你得有亲自的体会;第二,你得在体会中有你自己的观察,这个观察是非常重要的。
整理/雨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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