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实业家庾恩锡: 为“重九”这个日子髹上金色的灿烂(4图)

发布时间:2019-12-14 22:16 | 来源:工人日报 2019年12月13日 04版 | 查看:3532次

 
 

 

  

题记

“九月初九”:云南人民光荣的“重九”日

1911年10月10日,革命党人在武昌打响了反清起义的第一枪,继之,云南作为起义第六省,10月30日举行武装反清起义。

是夜21时,云南革命党人在蔡锷、唐继尧、李根源等一众革命党人领导下,发动了推翻满清在云南统治的武装起义。

经过起义军将士的英勇奋战,总督署机关及五华山、军械局等重要目标先后被攻克。

到11月2日,昆明全城满清残余势力被肃清,起义臻于成功。

在这场倾覆满清反动统治的义举中,本文主角庾恩锡的胞兄、同盟会会员、时任清新军炮队十九标第一营管带兼云南陆军讲武堂教授的庾恩旸率所部炮击清军阵地,厥功甚伟。

庾恩旸于1918年2月18日在贵州不幸谢世,次年,他被追赠为“陆军上将”,孙中山先生亲自撰题其墓表“应为雄鬼”四字,以彰其勋烈。

1911年10月30日恰好是农历的九月初九,故名“重九起义”,从此,“重九”这个日子就成为云南近代史极为重要的日子,被以各种形式记载到云南的发展史中。

古镇的酒坊里养了一只茶花鸡,或是因为总能尝到最新的烤酒,它整天红着脸,顶着如火的鸡冠,似醉非醉地游荡着。

这只茶花鸡全然不顾眼前的美景如幻,一副不知有汉、无论晋魏的模样,这会儿,是小镇上一天里最令人沉醉的时刻。

在炊烟升起的地方,柔美的夕阳拂过山峦,铺洒在灰瓦白墙上,笼罩在老石板路上。

夕阳在古镇里穿梭,将这家的屋脊投射在另外一家的旧壁上,这些百年前的屋脊和旧壁,也乐得在明暗里,各自勾勒线条,或艺术、或古朴。

古镇名为碧溪,在北回归线偏北,距离墨江县大约10公里,被青山环抱。

至今,这里还能吸引“地理先生”。他们想尝试从“风水”的角度去解释,为什么近百年来,这里走出了包括庾氏一门在内的许多英杰。

或许没那么玄。

建城至今的600多年来,碧溪古镇自有一种气度与精神,具化在每一个碧溪人身上。只不过,有人让这种气度与精神,大放光彩。

比如,庾恩锡和他创办的亚细亚烟草公司,以及他纪念“重九”起义的品牌。

碧溪古镇的主干道,由两条东西、南北走向的石板路交叉而成,被称为十字街。两条路的交叉点上,建了一座八角楼,这是古镇的中心。八角楼四周的四座宅子,自然都是大户人家。其中一座,就是“庾家故居”。

如今,人们提到碧溪。公认的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大人物,首推民国时的庾氏三兄弟。

其中,庾恩荣经商,曾任富滇银行总办;庾恩旸从军,是滇军名将,曾参加重九起义、护国运动,去世后被追任为民国上将;庾恩锡担任过昆明市长,并于1922年创办了亚细亚烟草公司,也就是今天的红云红河集团的前身。

碧溪老者何延年讲,当初,碧溪的城墙还没拆时,东城门上曾挂着一块匾,上书“庾上将故里”。路过的军人看了直呼不得了:“这么小的地方居然还出过上将?”

何延年是何家后人,何家曾是碧溪四大富商之一,其祖宅何家大院就在八角亭的东南侧,毗邻“庾家故居”。

再过几个月,何延年就80岁了,他精神矍铄,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衣着得体,给人的感觉像是退了休的学者。碧溪人尊敬何延年,如果有游客想“听古”,镇上的人就会介绍他去请教“何老”,但总要嘱咐一句:“要有礼貌。”

何延年讲,自古以来,碧溪人全都经商,无一务农。

这不难理解,碧溪曾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从普洱至北京,这里是必经之地;从北京向南,走西藏,去尼泊尔、不丹,也要经过这里。商贾云集,南来北往,给碧溪带来一片繁华,成了“不夜城”,一度被誉为“小昆明”。

人们很容易想象当年的盛景。太阳落山前后,约莫是下午6点,远远传来“哗啦哗啦”的铃声,人们就知道马帮进城了。头骡最气派,插着老板的旗号,挂着两个大铃铛,后面跟着的骡马挂着小铃铛。

铃声清脆,又夹杂着骡马脚掌扣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呱嗒呱嗒”,这就是碧溪人最熟悉、最喜爱的声音。马上,镇上的商铺、客栈、马店就欢腾起来。

对于来往的生意人而言,这也是难得的闲暇时光。因为,在那个年代,生意人往往要面临巨大的风险,要对抗这风险,需要巨大的勇气,就像何延年所说,那时候,你若要去做生意,身边没有几个“扛枪”的人是不行的。

何家祖上是南京人,逃难而来。到了云南,先是淘金,有了些积累,便开始跑马帮做生意,前后数十年,方才发迹,而何延年的大伯,就曾在做生意的路上,被土匪抢劫杀害。

所以,碧溪镇有个道理,出去做生意,不但要赚到钱,还要能回得来,才算成功。

成功者,往往有头脑、有胆识。在生意人中,庾恩荣是大家公认的成功者,庾恩锡自小跟着大哥,不会不知道个中道理。

庾恩锡12岁离开碧溪。据何延年讲,在碧溪镇中心的八角亭里,曾供奉着魁星,家里有人读书,或出门办事,都要上去拜一拜。想必,庾恩锡当年离开时,也曾登上家门口的八角亭,拜过魁星,许过愿望。

如果庾恩锡透过八角亭的窗子向外望,很可能会看到星星点点的红,在古镇西面的山坡上,野生了很多悬铃花,悬铃花的花语是“才华横溢”。虽然没人知道,庾恩锡后来是否实现了他当初许下的愿望,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最终展露才华,开创了一番事业。

即便用现代的标准去衡量,庾恩锡创办亚细亚并推出创牌产品以纪念云南人民的“重九”起义,不仅是创新,而且是在民族工业领域的“凿空”性拓荒。

据庾氏后人撰文回忆,庾恩锡最初崭露头角,是在“房地产”领域。

当时,庾恩锡刚刚搬出大哥庾恩荣家,开始自己独立生活。他在昆明万钟街(现已不存在)寻了一个小院,本是想修缮一番,作落脚之用。可庾恩锡生性豪爽,在买院子的过程中,和附近街边的闲汉成了朋友。

新朋友觉得这房子不符合“四大人”(庾恩锡当时被称为“庾四大人”)身份,强烈建议他推倒重建。

从小就喜欢“垒石玩水”的庾恩锡,本就对建筑感兴趣。他便邀众人饮酒相商,席间,庾恩锡宣布,他要自己设计、重建这小院。

在这里,庾恩锡进行了两个创新——建筑材料的创新和设计理念的创新。

比如,在做土坯的时候,他用米汤代水,用头发代替草和泥,做出来的土坯更结实、更不易碎。

而在院子整体的设计上,庾恩锡也融入了他的很多“奇思怪想”。当整个工程初具雏形,已经能看出院子的雅致和小楼的端庄了。

在当年的万钟街上,小院鹤立鸡群。

还不等完工,就有人想买这院子,给出的价格,甚至是造价的两三倍。对这院子,庾恩锡也不满意,认为有些地方不理想,索性卖掉,然后,他又去买了两个旧院子,如法炮制,自己住的地方有了,还赚了钱。

如果说,建筑更多地展现的是庾恩锡的品位,那么,庾恩锡真正展现自己的头脑和胆识,是在茶叶领域。

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云南茶叶都是茶农自家产的粗制茶,少部分稍经加工,也都是半成品,没有规模化,也没有质量保证。另一方面,茶的人工发酵工艺,多掌握在茶商手中。

庾恩锡看到了门道,自己摆弄了一段时间的茶叶后有了心得,便开起了茶厂。自己种些茶树,又从农民手里收购一些粗制茶,经过筛选、加工,批量制成茶砖、茶饼,再让马帮运出云南。他还摸索茶叶的人工发酵技术,进行深加工。

庾恩锡的这个茶厂,成了云南最早统一制作、批量销售产品的茶厂。

据庾氏后人回忆,原云南茶叶公司云南进出口分公司相关负责人曾赞叹,庾恩锡眼光远大,行事果断,不但是云南烟草工业的奠基者,也是云南茶行业之先驱。

相比做茶,亚细亚烟草公司的成立,则显得更有深意。

庾恩锡此前在上海办南方烟草公司,还留有几台烟机,场地也是现成的,就在庾园,就这样,亚细亚烟草公司成立了。

从此,“重九”的概念就溢出了那个“九九重阳反满清”的时间点和历史点了。

即使后来成为昆明市长,庾恩锡骨子里终究还是园林设计建筑大师。

在波光潋滟的滇池西岸白鱼口村滇池岸边,有一座全部用方圆大小不等的天然岩石叠砌堆成的石头建筑物“磊楼”,这座仿法式别墅本身是石砌,又呈汉字“磊”字形,所以叫“磊楼”,这是庾恩锡于1935年兴建的。

“磊楼”整个建筑中间高,两边低,呈品字形,三层石结构,通面宽24米,进深为15米,占地面积360平方米,它的出现,为滇池景致增色不少。

业已84岁的磊楼至今仍在被使用,是云南人发思古幽情的重要场景之一。

据庾氏后人撰文回忆,庾恩锡曾在昆明建过不少房子,这些房子,都有鲜明的“庾氏风格”,其中窗子最突出。庾恩锡设计的窗子,都是大小不一的窗框错落排列,窗扇也并非都能开启。其次,庾恩锡喜欢无色无花的玻璃,他喜欢用晒不到太阳又不影响采光的玻璃。

这位后人讲,当年走在昆明街上,虽然不了解哪些是庾恩锡的作品,但是一路走过去,单凭窗子,就一猜一个准。

当年,庾恩锡被称为“小孟尝君”,交友很广。

他交朋友,身份地位、年龄长幼都不是问题,比如,他与胞兄庾恩旸的同僚朱德就走得很近;到了街上,偶尔碰到挑扁担的、担水卖的,只要说得起话来,他立刻就当朋友待。

有时候坐人力车回家,与车夫聊得投机,到了家门口,庾恩锡也不放人,给几倍车资让车夫“再聊聊”,聊到最后,如果继续投缘,两人都坐上车杆,脚踏上放着买来的酒和菜,一直聊下去。

据庾氏后人回忆,庾恩锡有几个好朋友,分别是李和才、陆铿、刘文典,这几位都是历史上的名人。

关于“狂人”刘文典先生,流传甚广的故事颇多,传说他公开声言,中国懂“庄子”的人就“一个半”,“一个是庄子本人,半个就是刘文典自己。”

但不管怎样,两部砖头般厚重的《庄子补正》和《淮南鸿烈集解》付梓以来,一直是研究、学习、了解“庄子”和“淮南子”的必备经典,这是事实,刘文典先生颇有著述锓版,而又不祸枣灾梨,于后人是真正的福泽广被。

就是这样一个狂人,曾在庾恩锡家住过一段时间。

狂人归狂人,狂人之言可以不信,作为谈资听然而笑也就罢了。

当年庾家聚会,李和才、陆铿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声声“四大人”响起,家里便开始忙碌起来。酒酣耳热之际,几人全体起立,庾恩锡甚至会用长衫的前襟袺着骨头和菜肴,几个人在狭小的房间里绕来绕去,手舞足蹈、长声吟诵、各行其是。

刘文典吟诗文,庾恩锡唱书,李和才是哈尼族,会唱山歌,陆铿曾组织过抗日救亡的宣传,吟唱起来问题也不大。这场景,让庾家的小孩子看得目瞪口呆,以为他们疯了。

庾氏后人回忆,如果只有刘文典和庾恩锡两人喝酒,那么就会争论起来。刘文典恃才傲物,庾恩锡则信奉“慧极必伤、强极则辱、谦谦君子”,还喜欢新东西。

性格迥异,争论是必然,同时也互补。

庾恩锡去世后,其墓志铭由朱景暄所写。

朱景暄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蔡锷秘书,他将庾恩锡比作孟尝、平原、春申、信陵这四位战国(公元前476—公元前221)君子,还将其比作汉代郭解一样的侠义之人,称其为“奇男子”,评价甚高。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庾恩锡的个性,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碧溪自古就有的气度。碧溪人多做生意,性情豪爽、爱交朋友,这是自然。

碧溪还有着一份超越时代的时髦与精致。碧溪古镇上,很多古宅,都是20世纪初的建筑。这些宅子,虽然采用传统的建筑样式,但在装饰上,却采用西洋风格的门、窗等元素。

何延年讲,庾恩荣曾买回一台留声机,让周围村里的农民开了眼。“放上唱片,发条一扭,歌声响起。农民问:‘里面是谁在唱呀?’庾恩荣答:‘是美国的一个小孩子在唱。’”

庾恩锡也时髦,他曾在庾园办舞会。当时,在昆明再没有第二个私人场所能办舞会了,他还有一辆林肯牌汽车。

可若单单追求时髦,难免会流于恶俗,碧溪时髦的表面,底子是精致,骨子里是一股匠人气。

单看碧溪镇上这些古宅,雕梁画栋、格窗镶花。屋脊、檐口、石雕、门窗、围栏、木雕、砖雕,庄重优美,又无一不精致。据称,何家大院从动工到完成,就用了7年的时间。

何延年说,早年间,找木工匠人雕花,工钱是这么算的:一天的工作结束,东家将木工剔下来的木料称重,支付以同样重量的银子。有这样的匠人,有这样尊重匠人的风气,碧溪无法不精致。

虽然庾恩锡只在碧溪度过了童年,但碧溪还是赋予了他最初的教化。“庾四大人”出品,也无法不精致。

如果说“亚细亚烟草公司”及其创牌产品的家国情怀、兄弟情义,因时代应运而生,那么,其精神更为基础的部分,包括开拓创新精神、工匠精神等,可能已经酝酿了600年,并且通过庾恩锡以及后来红云红河集团之手,大放光彩。

或者,又不止600年,因为,对于碧溪古镇上曾经的马帮而言,他们甚至可以从2000多年前的“张骞凿空”中汲取养分。

庾恩锡的“恩锡”乃其本名,按中国文化传统,一般不能直呼一个人的名,所以应当尊称庾恩锡为“晋侯”,因为他的表字为“晋侯”。

而在古汉语里,“锡”有两义:一个是金属的大锡,一个是“赐”的通假字。

作为人的“本名”或“表字”使用时,“锡”这个字旧读sì,后读cì,意思是“赐予”,很明显,“恩锡”就是“恩赐”或者“赐恩”的意思。

或许是这个名字的宿命,庾恩锡真把自己的德泽赏赉了后人。

庾恩锡老先生已经徂谢69年,但他凭借“重九”这个日子可以“功加于时,德垂后世”,因为“重九”这个日子,已经被庾恩锡亲手髹得金光灿烂,夺目耀眼。

(洪云轩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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