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12-08 22:39 | 来源:北京青年报 2018-12-07 B03版 | 查看:719次
侯磊
柳宗元生于唐代宗大历八年(公元773年),去世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他一生仅活了四十七岁,却在三十一岁那年被贬出京城,在永州生活了十年左右,刚刚返回京城,却又被贬到更远的柳州,死在了柳州任上。
柳宗元的出身并不苦。唐代陇西、赵郡的李姓,清河、博陵的崔姓,范阳卢姓,荥阳郑姓和太原王姓是七大望族。此外还有河东“柳、薛、裴三著”等大族仅次之(柳宗元的母亲即为范阳卢氏)。柳宗元的八世祖柳僧习、七世祖柳庆、六世祖柳旦等均为南北朝时重臣,柳宗元已是官八代了。尽管祖父时家道中落,柳宗元在人生开局尚抓了一把好牌,他与刘禹锡是同榜进士,在他做官时,韩愈还在苦苦地考试。可柳宗元却身陷王叔文一党,饱受朋党之祸,一生堕入政治的漩涡,而让他被贬的,就是“永贞革新”。
革新一党的首领王叔文出身于苏州司功,他善于下棋,因陪皇帝下棋,并担任太子李诵的侍读而受赏识。李诵登基为唐顺宗后,立刻封王叔文为高官,再联合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人,组成了“二王刘柳”为核心的改革派,企图推进社会改革,这一年是公元805年,唐顺宗永贞元年,史称“永贞革新”,又称“二王八司马事件”,前后历时不足一年。
唐王朝的权力已被宦官集团大肆把持,“永贞革新”主张罢宫市五坊使,取消进奉,抑制藩镇,打击贪官,裁减宫中闲杂人员等。宫市五坊使负责宫中的采买,进贡更是要被宦官揩油。这很明显是对宦官集团动手,甚至计划要从宦官手中夺回禁军的兵权。可王叔文集团大大低估了宦官的权力。此时大权集中在宦官俱文珍手中,俱文珍竟能在任命王叔文的制书上动手脚,篡改公文剥夺王叔文的官衔,又暗中拥立太子李纯,变相地将唐顺宗李诵囚禁了。李诵更是不幸,他于一月份登基继位,八月份就中了风不能说话,只得被迫将皇位传给儿子李纯,为唐宪宗,自称太上皇,次年就去世了。
王叔文是不愿意把皇位传给李纯的,那李纯这位新皇登基后,自然全力绞杀革新派。不仅是“二王刘柳”,而是“二王八司马”全部死走逃亡。二王——王叔文、王伾被贬后都死于任上,王叔文还是被杀死的;八司马——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全部被贬为八个州的司马。可见,永贞革新是一次失败的运动,由一群不成熟的诗人政治家一味猛干,却适得其反。此后唐王朝新皇登基都铲肃前朝旧臣,开了十分不好的先例。
对柳宗元和他的挚友刘禹锡来说,这才是贬官的开始。当他终于从永州回到长安,很快又因刘禹锡的诗而贬到柳州。他登上柳州城楼,写下了一首《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以纪事感怀。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柳宗元存诗一百四十余首,在唐人中不算多。这首尤喜“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一联,有力度。苏轼评价曰:“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清深不及也。”韦庄的诗清丽,而柳宗元更冷峻。
安史之乱后,藩镇不交赋税,湖南等地则不堪赋税之重,人口大量逃亡,成了蛮荒之地。柳宗元被贬永州,这成为他一生最为重要的事件。后人都说江山不幸诗人幸,柳宗元被贬永州后虽留下《永州八记》《捕蛇者说》等名篇,但他也认为自己坐如困兽。他被贬永州后还是六品,官职叫“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是个没实权的闲员。起先连住所和办公地点都没有,只好寄居于永州的龙兴寺内,房上是易燃的茅草,每当失火,柳宗元只好一脚把墙和窗子踹开,直接跑了出去,十分狼狈,足见那时的偏僻与贫困。寺内有一位重巽和尚对他多有照顾。重巽为天台宗九世师祖湛然之再传,柳宗元受他的影响很大,成为其俗家弟子,后笃信佛教,写了不少佛教碑文与僧侣的唱和赠答,故主张统合儒释、以佛济儒。
柳宗元治理永州的功绩和盖世诗文,早已在史书上充满了赞美之词,他于此间反复托人,给朝廷中熟悉的朋友写信运作,期待把自己调回去重新复苏。可是,柳宗元等二王八司马当初下台是反对唐宪宗李纯继位,如今皇帝只要不换人,即便死刑犯都赦免了,也不会赦免他们,他们是政治犯。死罪逃过,活罪难饶。
在永州的柳宗元充满了愤懑与拧巴。读《邵氏闻见后录》,发现柳宗元的《永州八记》等散文,多写永州山水之美,而到《与李翰林建书》,写私人书信了,永州多是穷山恶水,虎豹豺狼,遍地是毒蛇大蜂,靠近水便怕射工、沙虱这样的毒虫,能把毒液喷射到人的影子上使人中毒,或寄生繁殖于人的腿脚之上。他想给世人以美好,私下里才谈谈真心。我喜读险境描写,但真不愿作者如履龙潭。
柳宗元在冉溪附近买了块地定居,将冉溪改名为愚溪,并将其东北小泉改为愚泉,溪附近的丘、泉、沟、池、堂、亭、岛等,都被命名为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改名之后,他遭了“报应”。溪水的水神给他托梦抗议,抗议自己被改名,说改的名和柳宗元办的事一样蠢。柳宗元说,我是天下第一愚蠢之人,愚人被贬到这溪水旁,难道不应叫愚溪么?如果你不叫愚溪,那我为什么要贬到你这里来呢?这几分戏谑,好像柳宗元真认为自己“愚”。这事是柳宗元在《愚溪对》一文中写的,就当它是真的吧。
韩柳文章一向主打治国安邦,而不是消遣游戏。柳宗元受《庄子》影响,多采用寓言来创作,他一生的山水游记和山水诗无不充满了政治讽喻,如他的《黔之驴》一样。《愚溪对》中水神托梦的抗议,是他借水神之名给自己搭了台子,好登台演戏,发发牢骚。既然是官八代出身,柳宗元总是会混迹官场,能少走许多弯路,但他为何沦落如此?并非柳宗元没有左右逢源的能力,是他执拗的性格,使他宁愿做“愚人”被贬,也不愿做聪明人周旋于世事。好比一个出身世家、看尽了男人的各嘴脸的聪明姑娘,当她遇到爱情时,还会执着地落入男人的陷坑。韩柳文章仿若颜柳书法,颜筋柳骨搬到文章中,也可称韩筋柳骨了。这样比喻,因为柳宗元也是书法家,可惜他的书法仅有一件《龙城石刻》现存柳州,但还存疑。而刘禹锡曾在不少诗中都提到柳宗元的书法,如《伤愚溪三首》第二首曰:“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唯见里门通德榜, 残阳寂寞出樵车。”柳宗元诗文书法的散佚,也与他半生被贬有关。
还有个细节能看出柳宗元在永州的死心眼。他在永州有孩子,但一直没有明媒正娶,是收的妾或丫鬟生了孩子。他在书信中写明,自己出身河东柳氏,是最看重门第的流放贵族,他要的不仅是生儿育女,还要播撒荣耀氏族的种子以延绵苗裔,不明媒正娶才符合他的阶层道德。他自认为,环境所迫,理所应当。对于他而言,永州十年恩泽一方是他本分之事,算不得功绩。而思想上解决了为什么被贬,在生活上解决了子孙后代,这才是他给自己的交代。自己要说服自己,这点看来,确实有点“愚”了。
柳宗元一生好辩,辩起来史料与圣人言如江海般滔滔齐下,死也要把对方辩到哑口,一时谁也辩不过他。这种辩驳也打造成他仕途的崎岖。他被贬后还与古人隔空辩论,要将《国语》一枪挑下马来。——他在永州勤于著述。他多年来写了部《非<国语>》,对典籍《国语》逐条批判,批判了“天人感应”“圣人作乐”等传统,又与屈原、韩愈、刘禹锡多有观点交锋,直接互怼。他写《天对》以怼《天问》,批判天命说;写《天说》以怼韩愈;写《答刘禹锡<天论>书》以怼刘禹锡。他与韩愈观点相左,也曾经历两人关系的波折,但并未影响神交。
总结个说法——柳宗元在永州,死性,拧巴,他痴心不改,所以他还会接着被贬的。
就在公元819年,柳宗元去世这一年,唐宪宗将佛骨从法门寺迎请至长安供奉三天,韩愈反对这件事而作《谏迎佛骨表》,并由此被贬潮州。若说韩愈是位老儒,李白很飘逸,李商隐很诡异,后世的王安石很执拗,苏轼化俗为雅,而柳宗元则是执拗与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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