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备受煎熬，不是因为坏人的暴力，而是因为好人的沉默。”这是拿破仑的一句名言，翻开传记大师艾密尔·鲁特维克的巨著《拿破仑》，这句话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很多年后，马丁·路德·金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我们要忏悔的，不仅仅是坏人的尖刻言词和过激行为，还有好人令人震惊的沉默。

　　沉默的好人，是人类文明中萦绕不去的噩梦，因为好人的心容易冷，在寂寞面前，激情终将消退。

　　所以，特别感动于黎鸣先生，自上世纪80年代跌跌撞撞走来，当年的慷慨激扬，多少已随风而去，那时的年轻人，如今还在思考生命的意义吗？当他们中的一些人已堕落为既得利益者时，黎鸣先生却依然在坚持。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一个社会最大的危险，莫过于集体的冷漠，它让人们不再仰望明天，不再拥有道德敏感，不再去追求真善美，甚至丧失抗争的勇气，只能沉浸在吃喝玩乐中，一天天腐败下去。然而，一个大家都在等的世界，离共同的悲剧还有多远？

　　如何告别冷漠，让理想重新起航，为此，本报特别专访了哲学家黎鸣先生。

　　“年轻人失去了求知欲 

　　北京晨报：对于许多知识人，最美好的记忆是上世纪80年代，相比于那时，今天的年轻人差距在哪里？

　　黎鸣：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失去了求知的欲望，很少思考人为什么活着、应该怎样活着、生命的价值是什么等等问题，我不想过多批评韩寒，但从他身上，确实反映出了这一代人的文化水平，因为缺乏积累，所以他们也捧不出什么人来。今天年轻人不爱读书，读也是读浅薄的书，与上世纪80年代对于知识的那种饥饿感，无法相提并论。互联网给中国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在它的影响下，孩子们已很难冷静下来阅读，他们都能写作，可写来写去没理性、没思想，只是感情宣泄而已。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说：你们根本不用担心中国，因为中国在未来几十年，甚至一百年内，无法给世界提供任何新思想。美国副总统拜登也说过：美国的长处，目前来说是中国的短板，一个开放和自由的社会，将带来长期的增长、稳定、繁荣和创造力。他们都指出了我们当下的问题——缺乏创造力。一个没有创造力的民族，别人就会瞧不起你。

　　儒家难出创新者 

　　北京晨报：中国人的创造力，是怎么失去的呢？

　　黎鸣：这与儒家传统有关，两千多年来，中国人一直不会思考，儒家培养的是官员，许多读书人一辈子都在参加科举考试，无非是为了升官发财，这样的文化人怎么能为中华民族去创造呢？他们一旦当上官，反而会变得更没思想。

　　北京晨报：可当下很多人还盼望着恢复儒学呢。

　　黎鸣：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在几大古老文明中，别人都有哲学传统，唯独儒学没有。哲学要求缜密的思维、系统的思考，而儒学却根本不讲逻辑，完全是实用主义的，所谓四书五经，其实一盘散沙，根本无法系统地回答任何问题。

　　时代的冷漠症 

　　北京晨报：与上世纪80年代不同，今天的年轻人特别冷漠，很少关心自我利益之外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黎鸣：首先是资本主义文化的影响，马克思很早就预言了资本将给全人类带来灾难，因为资本的本质是拜金主义，就是让自我尽可能地膨胀，并将其等同于最大的幸福。你可以看到，今天主导意识形态的是经济学家，哲学家已经失去了发言权，因为经济学家能告诉你，如何用最小的投入换取最大的利益，在这样的氛围下，有思想的人一进入商业环境，也会被它的惯性所攫取。当人们不再考虑浪费、分配、积累等问题时，就会走向两极分化：一边是少数富人有能力消费，却消费不多，另一边是多数人有消费需求，却没能力消费。人类的产能已经大大超过了人类的实际需要，但很大一部分被浪费掉了。

　　北京晨报：还有什么原因导致冷漠症？

　　黎鸣：那就是第二点，传统文化的影响，即拜权主义。儒家的价值观就是亲亲尊尊，对内依靠血缘，对外向皇帝、官员效忠，至于对其他人，则非常冷漠。古代中国也鼓励道德，但鼓励的不是社会道德，而是家庭道德，只对亲情负责，不对陌生人负责，应该说，那是一个无道德的国家。

　　“两拜”合流最可悲 

　　北京晨报：从拜权主义到拜金主义，应该也是一种进步吧？

　　黎鸣：但问题是两者形成了合流，许多亿万富翁不是靠本事成功的，靠的是权力。他们发家的资本无非是“三卖”，即卖廉价劳动力、卖资源和卖土地。拜金主义的冷漠加上拜权主义的冷漠，所以今天的年轻人特别斤斤计较，只有拜权主义时，不少人还不太会算计，比较大方。

　　北京晨报：除了传统与现实的合流，冷漠症背后是否还有更多的推手？

　　黎鸣：那就是传统人格的问题了，从历史上看，我们一直很冷漠，因为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形成的都是被动型人格，即奴性，永远在自卑与自暴两个极端之间徘徊，他们不仅对别人不宽容，对自己更不宽容。

　　权力应该放进笼中 

　　北京晨报：如何才能克服冷漠症呢？

　　黎鸣：最重要的是要把权力放进笼中，因为权力就像老虎一样，如果老虎走在街上，人们还能有安全感吗？失去了安全感，必然会导致冷漠。前几天我看新闻，一个患者家属杀害了医生，在过去，医生是最受尊重的职业，为什么现在却成了危险职业了呢？其实，我们社会中许多曾经受尊重的职业，如今已被妖魔化，比如教授、记者、律师等，因为他们与权力有密切的关联，当权力不受约束时，从业人员就很容易成为人们怨气发泄的对象。

　　北京晨报：约束权力之外，还应做什么？

　　黎鸣：那就是舆论的约束，在舆论价值得到尊重的地方，它代表着社会的良心与正义，可以化解人们心中的冷漠。

　　根治冷漠症需顶层设计

　　北京晨报：面对冷漠症的现实，年轻人应该怎样做？

　　黎鸣：冷漠症的出现，并不完全是年轻人的问题，解决冷漠症，只能自上而下，要在顶层设计上有所考虑，主要在两条：首先，更宽松的话语环境，让人们能畅所欲言，如果只有小道消息，新闻上的内容人们不相信，这就是不透明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会失去安全感，总觉得自己在受骗受欺辱，而更透明一些，安全感就会提升。第二，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表，什么时候解决什么问题，而不是总在等领导，大家都能更清楚地看到明天，这样就会放心，而不放心的人是不会有幸福感的。

　　北京晨报：冷漠症的出现，是不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今天我们的社会失去了榜样？

　　黎鸣：对，有这个因素。人们希望读书人能做出榜样，可他们自己先塌台了，为了钱立刻就不要脸了，在曾经受人尊敬的那些行业中，这个问题尤其严重，比如大学。在今天要重建大学的威望，必须放开私人教育，鼓励私立大学，此外权力应退出公立大学，真正让教育家来管。 

　　理性从来偏激

　　北京晨报：您一直在批评儒家，不少人认为您偏激。

　　黎鸣：这就是传统思维的问题，什么叫偏激？任何学问都需要威信，只要建立威信，就是偏激的。在学术上，只有没观点的人才不偏激。很多人说真理是多元化的，我不同意，真相可以多元，但真理只有一个。所以，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必然偏激，因为它天然就允许偏激。“人人平等”不偏激吗？在现实世界中，怎么可能完全做到？爱因斯坦不偏激吗？他说光速永远不变，这可以说是偏激到顶点了，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正确的。可以这样说，不偏激就不会有自然科学，也不会有社会科学，不允许偏激的地方，永远没真理。

　　北京晨报：但当下呼唤国学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黎鸣：国学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说法，国学并不是“学”，任何学都要经过证明，要依靠逻辑。儒家却不讲逻辑，只是说了一些好听的话而已。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很好听，但不能成为真理，它可以从不同方向来解释，始终没能抽象成“人人平等”，人人平等是无法多元解释的，它是唯一的。所以，人人平等是“学”。

　　于丹、秋风误导年轻人 

　　北京晨报：国学热中也有许多学者掺和其中。

　　黎鸣：在年轻人中，我只公开批评过两个人，一个是于丹，一个是秋风。于丹是乱解孔子，她说孔子认为有了兵有了粮食，百姓就会信仰政府，什么叫信仰？世界上有这种信仰吗？至于秋风，我说他食古不化、食洋不化、食经不化，他看到哈耶克说“我们应该继承传统”，就去复兴儒学，可他怎么不想想，哈耶克说的传统是儒家的传统吗？为了复兴传统，就乱找证据，说中国古代就有民主实践，就有宪政，说明他对今天的真问题缺乏认识。

　　北京晨报：也许是因为当年“砸烂孔家店”、“破四旧”等，让读书人对传统有了一份怜惜的心理。

　　黎鸣：真的砸烂了孔家店了吗？事实上，我们在思想上没打倒什么，人们还是按传统思维指导实践，我们打倒的只是一些外在的东西，是文物与偶像，只起到了破坏的作用。

　　站出来有代价 

　　北京晨报：这一代年轻人承担着更大的竞争压力，您认为他们应如何去做？

　　黎鸣：是的，这一代孩子更艰难。我当年大学毕业时，工作已经安排好了，现在他们却不得不为一个职位而争夺。在这种局面下，如果再没有正确的价值观，将更加痛苦。但解决问题的关键要靠顶层设计，必须继续改革，如果依然抱着传统的价值观，年轻人是没有出路的。

　　北京晨报：拿破仑说过，“世界备受煎熬，不是因为坏人的暴力，而是因为好人的沉默”，年轻人是不是应更多地站出来，说出自己的意见？

　　黎鸣：一个好人被迫沉默了，他周边的好人就会引为教训，最后大家便都习惯了沉默。站出来是有代价的，所以我不鼓励年轻人站出来，但一定要说真话。

　　北京晨报：对于他们，您的建议是什么？

　　黎鸣：首先，要求知，知识让人更强大；其次，要有信仰，人不能太过现实，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是可怕的。

　　信仰真理才有希望

　　北京晨报：信仰是多元的，年轻人应怎样选择？

　　黎鸣：我不太赞成宗教，那是不得已的解决方案，固然能给人安全感，但宗教在西方也属没落的文化。我认为，人应该信仰真理，这才是真正的信仰。通过对真理的追求，深入把握规律，这才是真正的知识。这就像面对一项工程，现代文明首先考虑的是结构、程序，一步步把结果推导出来。如果我们把改革也看成是一个伟大工程的话，那么，设计好时间表，就能更好地保证其科学性。

　　北京晨报：黎先生20多年来矢志不渝，没有工资，没有单位，却以苍生为怀，始终高举着启蒙的大旗，希望您这样的榜样能越来越多。

　　黎鸣：在老一代中，也有很多不好的榜样，在今天，没良心的不只是年轻人，许多老年人、成年人也只是看眼前的利益，丧失人格。希望今天的年轻人能保持底限，即：无论如何，也不说假话，不去迎合恶势力，不做墙倒众人推的事。 陈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