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树斌案推动者郑成月:重病之下,冷暖交织(组图)

发布时间:2018-11-16 08:43 | 来源:澎湃新闻 2018-11-12 09:55 | 查看:5920次

 

郑成月现在集九病于一身。 本文图片 北青深一度微信公众号

郑成月的诊断书上列了9种病,肾功能衰竭和尿毒症排在前面,主治医生说:“这两个病是最危险的,最好能找到配型,换一个肾。”

作为聂树斌案的最早发现者、聂案疑似真凶王书金案的主办人,郑成月一度是媒体追逐的对象。2016年年末,最高法院对聂案作出改判,宣告聂树斌无罪。此后随着热度消退,郑成月消失在公众视野,直到他病重的新闻突然刷屏。

一个多月前,58岁的郑成月住进了河北广平县人民医院。医生建议透析治疗,他犹豫未决,一方面是不信透析效果,另一方面缘于经济压力。因为家人卷入贷款纠纷,房子也被查封了,他怕拖垮整个家。

这些近况曝光于网络,引发公众关注。1110日,公益平台发起众筹,当天募集47万余元,另有许多款项打入郑成月家人的账号。纷至沓来的不单有关怀,网上还有人批驳郑成月坚持的“王书金是聂案真凶”的观点,甚至有人骂他骗捐。

冷暖交织、有誉有毁,郑成月似已习惯,这是他当下的真实境遇,也贯穿于他追问聂案真相的十余年中。

  

郑成月的诊断书。

打开聂树斌案的钥匙

1111日下午,在广平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北青深一度见到郑成月。和四年前初见的硬朗形象相比,他消瘦许多,一脸憔悴。

由于腹胀、浮肿等病痛困扰,他行走要拄着拐杖,平时只能卧床休息。整个白天,陆续有外地朋友、本地和外地的陌生人来探访。多数时候,他无精打采,但是一说起聂树斌案和王书金案,他便精神焕发起来。

郑成月是打开聂树斌案的一串钥匙。这不单是个隐喻,也因为现实中确实有一串钥匙将王书金和聂树斌案串联起来。

郑成月时任河北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2005118日凌晨,他在办公室值班,接到河南荥阳警方的电话,问广平有没有一个叫王永军的逃犯。他说没有叫王永军的,只有一个叫王书金的,1995年犯了案跑了。王书金在那边站着,听到电话里提到他名字,就说“别问了,我就是王书金”。一听这个郑成月特别兴奋,叮嘱别让他跑了。挂了电话,他带着两个刑警连夜赶往荥阳。

天没亮,郑成月一行就赶到荥阳。荥阳警方知道案情重大,已经开始审讯。王书金当时交代4起强奸杀人案,其中3起发生在广平,有11994年发生在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因为案子都是河北的,郑成月很快办了手续,把他押回广平县。

在广平审讯王书金时,郑成月还不知道石家庄有个聂树斌案。“我们带王书金到石家庄指认现场。带路的村干部说,1994年是有个案子。有个叫聂树斌的凶手已经枪毙。我这时候感觉这事严重,于是找当地警方。他们听说又抓了一个凶手,很不配合。我们就回广平了。”

发现“一案两凶”后,郑成月意识到案件棘手。他召集民警开会规定:“第一、从现在开始,对王书金的一行一动全部录像,所有接触王书金的人都要记录;第二、一定要让王书金好好活着;第三、只要接到通知押解王书金出去,必须带冲锋枪、带武警,最起码三辆车。另外我跟王书金谈话时说,单说石家庄西郊案这一起案子,如果是你看到的你瞎说,现在改正也不晚,如果是你做的,就要一直承认。王书金回答,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到哪儿都这么说。”

关于石家庄那起案子,王书金最初的供述都提到一串钥匙。他曾供述,作案后拿起过死者的一串钥匙,后来想到,钥匙很可能给他带来麻烦。所以又返回现场,将这串钥匙扔回死者的旁边,依他自己说法是1米左右。

这串钥匙让郑成月坚信王书金才是真凶。聂树斌案的现场还原图显示,在离死者70厘米处有一串钥匙,只有30厘米的偏差。而被枪毙的聂树斌的所有供词里,只字未提这串钥匙。“不是凶手,不会知道这串钥匙。”

不久后,《河南商报》记者来采访郑成月,又跑到石家庄采访聂树斌的家人,将此案隐情曝光,轰动全国。

  

王书金在二审法庭上。

王书金案纷争未了

纠正聂树斌案非一夕之事,从曝光到平反,跨度长达11年。

2005年由河北省高院复查之后,聂案停滞不前。2006年,邯郸市中院在广平县一审开庭审理王书金案,但起诉书只字未提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奸杀案。休庭后,聂树斌的母亲张焕枝去了广平县公安局,第一次见到郑成月。

她满腹疑惑:“郑局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妈,我直言告诉你,聂树斌不是凶手!”郑成月答复,“你要永远相信共和国的法律。作为一个公安局长、共产党员,不管哪个领导来调查,只要我脑袋长在这儿,我就会说实话!”

此后,虽然媒体持续报道,聂树斌案申诉仍无进展。20073月,邯郸市中院作出一审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强奸罪判处王书金死刑。而王书金则提出上诉,坚称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奸杀案是其所为。

20136月,王书金案二审第二次开庭的时候,出现中国司法史上罕见的一幕:检方力证石家庄西郊玉米地案非王书金所为,而辩护方则力证王书金就是真凶。20139月,河北高院裁定对玉米地案不予认定,驳回王书金上诉、维持原判。

至此,王书金案进入最高法院死刑核准阶段,悬而无果。

聂树斌案则峰回路转。2014年底,最高法院指令山东高院异地复查,在经历漫长复查后,最高法院决定提审。经过再审,最高法院于2016122日作出改判,庄严宣告聂树斌无罪。

聂树斌无罪之后,王书金案该如何处理?王书金到底是不是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奸杀案的真凶,司法部门如何认定?网上至今纷争未了。

有个别人士认为,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奸杀案中,王书金不是杀害被害人康某某的凶手,其供述的“奸尸说”更符合证据和逻辑,真相很可能是康某某被他人杀死后被王书金撞上。

这一次,郑成月病重的新闻刷屏后,上述说法再次涌现。

对于“奸尸说”,郑成月认为不足采信,王书金供述奸尸的笔录日期是201238日,发生在二审期间,距王书金落网已过去7年,可信度差,“而王书金2005年的最初供述,都是在完全无压力的情况下作出的,且有审讯录像为证。”此外,“奸尸说”笔录的讯问形式也不符合程序,三名讯问人来自河北高院和河北省人民检察院,且涉嫌刑讯逼供,就此,郑成月曾向有关部门递交控告状。

在“奸尸说”去年出现之时,代理聂树斌案的李树亭曾写长文驳斥。

李树亭认为,断定王书金是石家庄西郊玉米地奸杀案的真凶,有充分的证据支持。“王书金对具有排他性的现场遗留的受害人一串钥匙的供述,是聂树斌从未供述过,也是凭空想象不出来的。”

至于最高法院至今未核准王书金的死刑,李树亭认为:王书金供述的几起强奸杀人案件,虽然明确供述了作案过程,并且准确地指认了强奸杀人的地点,公安机关也起获了相应的遗体或遗骸。但是,这些只是王书金的供述,缺乏其他的直接物证,比如王书金的体液或者现场遗留的王书金的个人物品佐证,也就是说,直接的物证并不完善,因此,最高人民法院至今未核准王书金死刑,也是遵循“疑罪从无”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妻子张志英为郑成月捶背。

赋闲、谋生和重病

对于王书金的处理,在司法上是“慎刑”的体现,但对郑成月而言,王书金没有被认定为石家庄西郊玉米地案真凶,意味着这个案子办得不彻底——说了真话,实事求是办案,却没得到组织的肯定。

在遭遇王书金案之前,郑成月有着光彩的履历。1978年起,他在新疆塔城当过3年的侦察兵,获得过神枪手等多项荣誉称号。退伍回到广平县后,他在银行保卫科工作过。1993年,他参加成人考试,1995年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大专班毕业,同年进入公安队伍。他曾在1年内破案300余起,只身力擒8名持枪歹徒,由于业务突出,很快晋升为公安局副局长。

“一案两凶”的出现,让郑成月的仕途发生转折。“我办过一个案子,有个女警察(后来已去世)诈骗判了刑,这个人诬告我,说我接受贿赂。后来有省领导签字,以此为由头,由省纪委牵头,几个部门联合对我进行调查。查过一次没问题,又查了一遍,后来没有下文。2009年,我49岁(档案年龄51岁)时提前离岗,不再担任县公安局副局长,不算退休,工资照发,但是不安排事干。”

郑成月就此成了一个“闲人”。

随着聂案复查转机的出现,郑成月又活跃起来,从2015年起他经常住在北京。熟悉他的一名律师朋友说:“他是个热心人,给一些律师朋友当参谋。包括现在已经平反的乐平案、周远案,他都出过主意。但据我了解,这些案子都是援助案,没有律师给他开工资,只是提供食宿。偶尔,朋友们会接济他一下。”

郑成月向记者回忆,那会儿家里经济有点压力。2015年,因为岳母看病要花钱,妻子找小额贷借了30万元,还不完钱后,被诉至法院。之后,法院不但查封了他们家的房子,还冻结了他的全部工资。

后来,郑成月还尝试和李金星律师等人合伙开公司。

京城谋生不易,郑成月的身体也在变差。2016年,他的糖尿病和肾病持续恶化,由于肾尿蛋白高,双脚浮肿,用手指按到小腿上,肌肉就出现凹坑。“好几次晕倒,有一次是在地铁里,硬撑着,没有求助别人,”郑成月说。

2017年,在一家电视台总编辑的安排下,他在309医院住过一次院,之后,一家民营医院为他实施了糖尿病手术。同年10月,郑成月又一次晕迷倒地,被送回广平县住院治疗。

今年927日,郑成月去县医院检查,发现腹腔积液已有8.8厘米。在家捱了几天,郑成月两次休克,最后只好住院治疗。

诊断书显示他有9种病:肾功能衰竭、尿毒症、高血压三级极高危组、腹腔积液、低蛋白血症、贫血、电解质紊乱、脑梗死、乙型糖尿病。

病房的桌子上,放着妻子张志英给他煮粥用的电饭煲,紧挨着的是一本厚厚的《民间祖传秘方》。书是一位病友送的,里面写满中药方子。郑成月说,有时候他会翻一翻,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方子。

郑成月说,《秘方》上方子的药材,和从北京托人买来的中药成分差不多。但中药吃了20多天,没有效果,如今还剩下一部分丢在床下。

主治医生刘辛平对记者说,郑成月的身体状况很差,“前面两个病是最危险的,最好能找到配型,换一个肾。还有腹腔积液问题,如果不及时透析,能要他的命。现在(积液)是逐渐高,等高到一定程度,就有生命危险。输液吃药都没用。如果不透析,等身体胀得狠了,戳管也戳不上去。”

但郑成月对透析有些排斥。因为他的父亲得过尿毒症,是在接受透析治疗十多天后去世的。

  

张焕枝和马云龙探望郑成月。

冷暖誉毁交织

这些近况曝光于网络后,引发公众关注。

1110日,一家公益平台发起众筹,当天即募集47万余元,另有许多款项打入郑成月儿子的账号。

连日来,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到广平县人民医院探望他,有从郑州赶来的,有从湖南来的,也有本地的普通百姓。对于郑成月在聂树斌案中说了真话,他们表达钦佩之意。

纷至沓来的不单有关怀,也有人质疑郑成月和家人不缺钱,卖惨骗捐。

有人翻出郑成月和李金星合伙开公司时拍的宣传照,有人从裁判文书网上搜出他人诉郑成月和家人借款不还等案件的文书,称其误导欺骗公众,博取网络同情。

10日中午,来广平县探望郑成月的李金星向记者澄清:在他2017年停止执业期间,曾跟郑成月等人合伙成立一家公司,主要尝试开展债权业务,由于他后来恢复了律师执业,精力顾不上,公司基本没开展实质性业务,宣传照之后也停止了发布,“郑成月没有从公司拿一分钱。”

对于借贷纠纷,郑成月解释,官司双方各执一词,还在法院打着。张志英也不想再作解释,“现在就是有一部分人攻击我们。”

冷暖交织、有誉有毁,这样的境遇贯穿于他追问聂案真相的十余年中。郑成月回忆,在他赋闲之后,公安系统的同事和上级很少有支持他或保持来往的,而在聂树斌平反后,一个上司郑重地对他讲:“老郑,我们错怪你了。”

一个多月前,张焕枝曾经到广平县看望过郑成月。11日下午,张焕枝在聂案首发报道者、《河南商报》原总顾问马云龙的陪同下,从石家庄赶到广平县。张焕枝和郑成月一见面就抱头痛哭,“为什么(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我前天(得知)一晚上都没睡好觉。”

这次探望,张焕枝带来一笔钱,坚持要交给郑成月的妻子。“上一次你让我听你的,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

11日晚上,郑成月坐车连夜赴京转院,治病费用将从公益平台募集的资金拨出。

张焕枝对记者说,郑成月对聂树斌案起到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没有他的帮助,这个案子不可能平反。”

她再三安慰郑成月:“先治病,把身体养好。那些说闲话的,别理他。”(原标题:聂树斌案推动者郑成月:重病之下,冷暖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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