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朱思雄 孙 振

青山监狱召开服刑人员离监探亲讲评会。

回到家，田立业伏在母亲床头嘘寒问暖。李 杨摄（人民视觉）

最冷不过腊月风。而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早晨，站在阵阵寒风里，徐丽的心里满是激动和温暖，那个场景永远定格在她记忆里——腊月二十九，在安徽省合肥市庐江县青山监狱外，她抻着脖子向监狱大门张望，紧张、期待……

　　9时许，厚重的铁门缓缓开启，田立业老远就看见了妻子徐丽。换了便装，可心情并不“轻便”，他仰起头想要控制，又下意识地压低头上的帽子，泪珠还是止不住滚落。

　　自2011年因受贿罪入监，田立业已经6年多没能回家。两口子紧紧拥抱，久久不肯松开。6年多时间，老田错过了女儿的婚事、小外孙的出生、老母亲的卧病，满肚子对家的亏欠；徐丽独自操持起一个家，委屈、埋怨自然有，但更多的是对高墙内丈夫的牵挂。

　　“时间宝贵，赶紧去办手续吧，年初一下午记得按时回监。”副监狱长徐铸在旁善意提醒，老田晃过神儿，回头深深鞠了个躬，哽咽着点点头。

　　老田的刑期还剩1年零6个月，这次回家过年，得益于离监探亲制度。在安徽省，经层层筛选、审批，这个春节共有11所监狱的19名服刑人员获准离监探亲。

　　“不仅要实现‘关得住、跑不了’的狱内安全，还要追求更高层次的‘不想跑’‘改造好’的治本安全。”在安徽省监狱管理局局长许晓刚看来，离监探亲是践行国家总体安全观下的监狱治本安全观的生动实践。“让社会的温暖透进高墙，让法度和温度有机融合，有利于感化改造服刑人员，达到监狱与社会共同教育的目标。”

　　“回家期间，我一定遵守各项制度规定，陪家人过一个温暖团圆的春节……”办完手续，田立业向在场警官作出保证，又深深鞠了一躬。

　　没有民警押送，田立业在妻子、女婿的陪伴下，踏上了回家路。　　 

　　老田的暖心

　　“家乡的空气，甜啊！”

　　今年56岁的田立业，家住安徽省蚌埠市龙子湖区，入监前是该市政府某部门一名正科级工作人员。2010年，他利用职务便利，为某公司在相关业务及资金回笼方面提供帮助，先后收受现金、贵重物品等共计19万多元。2011年9月案发，10月被逮捕羁押，后全额退赃，2012年2月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一路上，田立业毫无睡意，看着窗外，过往如电影般浮现：入监第二年，妻子就患上了精神抑郁症，整晚睡不着觉，显然，自己入狱对她刺激很大；大学毕业，本想考研深造，眼见老爸入监，复习了一整年的女儿，没有上考场，草草找了个工作赚钱养家；年近九旬的老母亲，每天念叨儿子，身体每况愈下，糖尿病、乳腺癌、子宫癌，6年多时间做了几场手术、化疗，现在每日卧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做错了事，对你们的亏欠太多了。”不觉间，泪水又禁不住往下淌，老田看着妻子，这几年，她皱纹没少爬，白发没少添。“都过去了，你好好表现，一家人都在等着你呢。”徐丽宽慰着老田，她略带强颜的笑，却如一缕暖阳，化开了过往的一切。

　　说话间，女儿的视频电话打了过来，她锁骨骨折没法来接，但想早点儿见到老爸。老田接过手机，发现全触屏操作自己完全不会用，鼓捣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妻子把手机调试好，拿着让老田说话。

　　“在里面一晃就6年多，我真是落伍了！”一路上，经过合肥市区、巢湖沿岸，外面的变化让老田感慨万千，“七八年前到合肥出差，那时滨湖新区还在图纸上，巢湖也没现在漂亮。”

　　下高速进入蚌埠市区，近乡情更怯，老田深吸一口气，“家乡的空气，甜啊！”这条路是新修的，体育馆是新盖的，家门口又起了好几座高楼……老田细数着这一切，看着为数不多自己还认得的老街道、老社区，长吁短叹，“自由实在太宝贵了，将来出来了，一定好好珍惜！”

　　到家了，女儿抱着他从未见面的外孙，老田的大哥、两个妹妹带上孩子，一大家子人，都在等着。一进家门，老田就和家人拥在了一起。6年多，都是隔着玻璃见面，头一回这么畅快地拥抱。一岁多的小外孙被老田紧紧抱住，刚学会叫“妈妈”，面对这场景有点发蒙，但小孩子没哭没闹，懂事地看着姥爷，帮他擦去脸颊的泪。

　　最挂念的还是老母亲，田立业跪在母亲床头，哽咽不止。“儿子，我想你，可算回来了……”老母亲费力地念叨着，脸颊不停地抽搐。

　　“母亲年龄大了，哥哥入监的事儿我们一直瞒着，都说他被派到西藏工作了，不能经常回来。”田立业的妹妹在一旁小声介绍原委，近一年来老母亲卧床不起，神志不清，可还是少不了念叨儿子。

　　说着说着，时间已到下午。为了不打扰老田与家人团聚，记者踏上返程。

　　再见老田，已是正月初八，地点也从家里回到了青山监狱。听老田讲，那一夜，他就睡在老母亲身旁，给母亲焐了一夜的脚；年夜饭，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到很晚，总觉着时间短，彼此有说不完的话；年初一，老田一早就爬了起来，给家人煮上饺子，给老母亲打了俩荷包蛋……

　　监狱长的担心

　　“不是不想干，真出个事，咋整？”

　　老田这个年，团圆，温暖；可副监狱长徐铸心里却不免忐忑。

　　尽管监狱法和《罪犯离监探亲和特许离监规定》等都有明确说法，但出于安全风险、社会接纳程度等考虑，近10年来，全国绝大多数监狱都陆续停止了离监探亲制度的执行。徐铸说，十几年前，离监也许就真“脱管”了，家属甚至都没个手机，联系不通畅，服刑人员脱逃要容易得多。

　　想干事，怕出事，是制度被叫停的难言之痛。现在，监管手段多了。为践行总体国家安全观下的监狱治本安全观，司法部部署在2018年春节期间集中开展一次罪犯离监探亲活动，全国27个省份311所监狱共批准999名罪犯离监探亲。

　　接到重启离监探亲的“指令”时，徐铸心里还是没少打鼓，“不是不想干，真出个事，咋整？万一这次摊我们头上，压力得多大？先不说问责，你们媒体记者都得赶过来，先炮轰一番再说。”

　　监狱怕出问题，服刑人员又迫切得很，一听说有离监探亲的政策，都过来打听。老田提交了申请，隔三差五地问，“还在等审批”“正在调查着”，或者干脆一句“不知道”就被打发了，没少吃闭门羹。

　　老田直言，“那阵子心里头真堵”，千里挑一的概率，其实也不抱啥希望，但心里还总会惦记。有过“异想天开”，“起码有个想头，万一实现了呢？”也有不少胡思乱想，“申请的人多不多？”“有没有人托关系，找门路？”

　　“担多大干系，哪敢有暗箱操作？”徐铸苦笑，离监探亲，要符合“三不办、一优先”条件，还得经过四级审批、两次调查。“小心翼翼筛选，驻监检察官全程监督，生怕把关不严，把人放出去再捅了娄子。”

　　“三不办、一优先”，即对原判死刑缓期执行和无期的一个不办，对原职务为副处级以上的职务类犯罪一个不办，对涉黑、涉毒、涉恶的一个不办，对初犯、偶犯、过失犯优先办理。徐铸说，考虑到安全、社会接受程度等，这一个原则就卡掉了50%的服刑人员。

　　接着，第一级审批再刷掉剩余的90%。“和老田一样递交申请的很多，但只有表现绝对优秀的才能入围下一轮，相当于学校里的‘三好学生’。”徐铸打了个比方，“四级审批各有侧重，第一级由监狱内各监区摸排，把名额留给‘好学生’，注重发挥离监探亲制度的狱内激励效果。”

　　第二、三级审批，监狱内不同部门组成离监探亲领导小组，对通过第一级审批后的人选进行审核再筛选，并最终报监狱长办公会审批。徐铸说，这个阶段会穿插狱内狱外调查，更多考虑离监后可能带来的狱外社会效果。

　　狱内咋调查？回忆起来老田感觉很煎熬，“讲讲近期让你苦恼的事儿”“兄弟姐妹中与哪一个的关系好，为什么”……老田不明白咋样说才是标准答案，回答得如实又小心，生怕哪句话说错。

　　言者有心，听者更有意。徐铸说，民警和专业心理咨询师会根据服刑人员的回答，通过专业分析测评，评估他们的刑罚体验、人身危险性，以及重新犯罪可能。

　　“你的测评得分还可以。”折腾了好几天，从民警口中，老田终于等到点儿希望，可惜高兴不到两秒。“还要到家里调查，有信儿再通知。”这一下，老田心里又没谱了。

　　包括老田在内，监狱初定了6名调查对象，两名民警一组分6队进行狱外调查，到他们入监前主要居住地走访，了解其家庭关系等情况，听取社区、派出所意见。

　　调查后，结合案件在当地是否还有受害人及不良影响，家庭关系是否稳定和睦等，只有3人通过筛选，上报安徽省监狱管理局，又被筛掉一人。理由是原犯罪团伙成员均在当地，且有的已刑满释放，该服刑人员回家过年，虽可能性极低，但还是存在串联、出逃的风险。

　　层层筛下来，2月12日，回家前两天，获准离监探亲的消息总算姗姗来迟。老田直感慨“好饭不怕晚”“一丁点儿的希望竟然成了真，激动得一夜没睡着觉”。

　　徐铸也连着好几晚睡不踏实：层层审批就能保证“绝对安全”？社会的理解、接纳程度咋样？万一有状况，咋应对？

　　一圈人的操心

　　“宁可空防一万，不能失防万一”

　　“把这些人放出来，惹出个好歹咋办？”“因为啥犯的罪，你们放出来的不是杀人犯吧？”……不光徐铸担忧，通过前期的走访调查，青山监狱狱政科科长谭晋发现，一些受访对象虽然最后都没反对，但质疑的声音不少。

　　“社会对离监探亲的完全理解接纳还需要时间，我们不能出一点儿问题。”谭晋用“宁可空防一万，不能失防万一”来表达感受，离监后如何监管、突发状况咋应急，一圈儿人紧绷着神经，做足功课。

　　先是担保保证。“陪母亲，带外孙，没有其他多余活动……”回家当天，青山监狱为田立业举办了离监探亲启动仪式，老田当场递交了离监期间活动计划书。谭晋重新强调了一遍纪律：回家期间不准酒后驾车，以防出现交通肇事等意外；每天早9点、晚8点，要通过视频电话报平安；不准在所在区县外活动，正月初一下午5点前要按时返监……

　　空口无凭，谭晋拿出一式两份的承诺书，上面有详细的纪律要求。老田和妻子须在承诺书上签字，缴纳按时返监保证金。

　　纸上承诺的就保险？谭晋还有“杀手锏”。他给老田戴上了酷似手环的电子腕表，戴着它，老田跑到天边儿，后台都能监控得到。省监狱管理局、监狱民警24小时值班监控，如果老田私自剪断腕表，或回家后活动超出规定区域（一般为服刑人员主要居住地所在的县、区范围），后台会第一时间收到报警。

　　这一来，谭晋才稍放宽心，他知道，在老田家所在的蚌埠市，还有一道监管。

　　一大早，老田居住地所在辖区派出所教导员陈兴武就在单位等着了。下了高速，老田第一站就是到派出所报备，提交监狱核发的探亲报到证。

　　这两天都住哪儿，在哪个社区、街道活动，有没有其他出行计划……见到老田，陈兴武详细询问、记录，重申离监探亲期间的各项规定，并留下他妻子、妹妹的联系方式，强调24小时开机，以便随时能联系到老田本人。

　　“流程终于走完了！”老田说，当时心里觉得踏实了，不想第二天，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正是陈兴武。“一整天就到楼下超市买了点东西，大门都没敢出。”开门见是陈警官，老田以为哪儿出了错，想到的就是赶紧解释。“今天我值班，就是过来问个好，拜个年！”陈兴武一句轻描淡写，老田放宽了心。

　　家里头，一家人正在包饺子，准备晚上的团圆饭。寒暄了几句，见老田精神不错，一大家子其乐融融，陈兴武也放了心。

　　“人交到我们这儿了，得防着个万一，不能出事儿。”陈兴武说，不只是防止脱逃，服刑人员是否出现突发急病，是否会有其他思想波动等，随时掌握情况，派出所好及时处置。

　　真有个意外，咋办？陈兴武头一天就跟市公安局作了汇报。“市里提前布置了警力，一旦发现脱逃等意外，我们会第一时间和家属联系，并派出警力到其监控显示的最后活动区域、住所周边及全市范围内搜寻摸排。”

　　“‘监狱主导、家属接纳、部门联动、社会包容’，确保‘绝对安全’，一圈人都得动起来。”安徽省监狱管理局狱政处副处长胡国庆说，为加强对离监探亲罪犯的动态监管，离监探亲期间，省监狱管理局也会采取电话抽查、跟踪回访等手段，确保罪犯稳妥放出去、安全收回来。

　　制度背后的用心

　　“社会的温情、亲人的感化透进高墙铁门”

　　如此大费周折，能否达到制度设计的初衷？离监前，返监后，在各种形式的讲评会、分享会上，更多服刑人员说起他们的心里话。

　　“真的想回家，陪陪爸和妈，吃一口妈做的饭菜，多少回味啊……”2月13日，安徽庐江监狱提前一天举办离监探亲讲评会，为即将回家过年的吴文送上祝福。同监区服刑人员刘明走上台，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真的想回家》，唱哭了台下的服刑人员，也唱哭了自己。

　　走下台，刘明仍止不住哽咽，“到最后真的有点唱不下去，一方面为同伴高兴，一方面真的希望自己好好改造，将来也能有回家过年的机会。”

　　“这是我爸妈，那是我儿子，还有我未来的儿媳妇……”在提前一天的离监探亲讲评会上，安徽省女子监狱服刑人员刘莹拿出一直贴在床头的照片，和监区服刑人员分享喜悦。“真好，我儿子这一年肯定也长高了，变壮了！”服刑人员秦茜一家都在外省，平时家里探监来得少，会上她听着刘莹的讲述，眼泪忍不住打转。

　　“没事，家属在外省，不符合离监探亲的条件，但你好好改造，以前只是监狱层面搞‘亲情开放日’，今年各个监区都会搞，机会更多，表现好的话把你家人请来会见，一起吃团圆饭！”副监狱长孟桂芹边介绍政策，边给她鼓励打气，秦茜破涕为笑，认真点了点头。

　　“家里用上了互联网电视，想看啥电影电视都能随时调取”“下楼买东西，发现都是手机付款，就我一人拿的现金，弄得我半天不敢结账，还问人家收不收”……2月23日，正月初八，青山监狱举办离监探亲分享会，田立业讲着这几天的见闻，监友们目不转睛，听得专注。他们都在从老田的分享里，想象那堵高墙外的世界，现在有多精彩，有啥新变化。

　　徐铸感觉到“大家都有所触动”，田立业一回监，不少人来打听，问下次政策申请什么时候，自己符不符合条件……

　　“一石激起千层浪”，徐铸这样形容离监探亲的影响，“社会的温情、亲人的感化透进高墙铁门，温暖着一个监区乃至整个监狱的服刑人员，更激发了他们对新生活的向往。”

　　服刑人员回家，不是一个人的事。胡国庆算了笔账：1名服刑人员，狱外有8名左右的直系亲属，30名左右的旁系亲属及亲朋好友，离监探亲，尤其在春节、清明、中秋等节点，他们能直观感受到家人亲朋的感化、帮教；狱内同一监区200名左右的服刑人员，可以从回家人员的口中，感受温暖，分享温情，触摸社会变化，激励更好地自我改造。

　　“2005年以来，安徽监狱连续13年‘零脱逃’，确保了狱内的底线安全。”安徽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姚玉舟说，“在全面依法治国的大背景下，司法环境整体改善，为离监探亲制度重启增添了底气。我们要在守好底线安全的基础上，为社会提供不再重新犯罪的守法公民。”

　　到大年初一晚上，安徽11所监狱的19名离监探亲服刑人员全部如期返监。而此事产生的影响，如石投水，至今涟漪层层。

　　老田给监友们带回一大袋子糖果、巧克力，逢人就分享点儿新年的“喜气”，讲两句回家的故事。

　　其实，老田还带回了亲情的感化、社会的帮教。不自觉地，聊到高兴时大家的笑容、憧憬，说到动情处彼此拍拍肩膀的安慰、鼓励，犹如一缕穿透高墙的暖阳，温暖狱内每个人的心……

　　返监当晚，老田在床头的床位卡上写下新年的小目标：“还剩一年半的刑期，还有一次减刑机会，好好表现，争取明年彻底回家过年！”

　　（因涉及隐私，文中提及的服刑人员及家属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