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8-02-21 09:35 | 来源:新京报 2018年02月21日 第A08 | 查看:727次
母亲在用手机玩跳一跳小游戏。新京报记者 贾阳 摄
去年下半年,60多岁的亲戚老贾(化名)将微信头像换成了红底证件照。当时,我不太明白换头像的理由,只觉得有些怪异。
今年初,在报道一个名为“龙绥国际”的传销组织时,我混进了他们的微信群。为了约束下线成员,该组织为每个层级建了微信群,还要求群成员把头像统一换成白底西装证件照,并上报身份信息。那一刻,我想起了老贾,想来他也是陷入了类似组织。
我的家乡在湖北十堰的一座小县城。许多老人像老贾一样,越来越信任微信群、朋友圈和各类手机APP里的内容。他们平日里积蓄不多,抗风险能力不强,但对微信上的“直销”生意、理财产品十分热衷。
真正让我神经紧张的是,某一天,妈妈的微信朋友圈里也出现了某款保健品直销的广告。
我无法再对这些专做老年人生意的帖子视而不见,对妈妈进行了各种说服工作。我希望她能明白:互联网并非遍地黄金,那些闪耀着诱人光芒的理财、直销,很可能是诱骗老年人上钩的陷阱。
“研发产品的人得了诺贝尔奖”
妈妈在朋友圈里转发保健品广告,是在去年下半年。那是一款含有“小分子肽”的“功能性食品”,用40℃温水冲泡后服用即可治病。
广告宣称,它专为“肠胃病人群”“三高人群”“美容瘦身人群”等群体设计,具有降血压、促进造血、修复肝损伤、提高免疫力等多种功能,甚至宣称“补肽等于补生命”。
妈妈说,她是从老贾那里知道这款产品的。年轻时,老贾做过县城的商场经理,为人谨慎,不是那种轻易上当的人。安利在县城盛行时,他还阻止身边的人加入,怕是传销。
但年纪大了,老贾反而愿意相信别人。比如购买小分子肽之前,就为另一微商组织换了微信头像。
去年,老贾妻子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没有可治愈的方案。医生说,这个病不好治,只能隔段时间输一次血维持。
恰巧此时,老贾身边的一名中学老师告诉他,小分子肽功效奇特,兴许能治好妻子的病。可是这种功能性食品880元一盒,一盒能吃5天。老贾每月只有几千块退休金,用来输血治病都不够,但他还是决定试试。
在中学老师“多拿几盒,吃多了才好见效”的劝说下,老贾第一次就买了4盒,花了3500多元。可一个疗程吃下来,妻子的病还是老样子。
“但外省的一些人说,吃了之后身体确实比以前好。”老贾叹了口气,“也许是他们自己本身就会保养吧。”
尽管如此,老贾还是买了不少小分子肽,因为这是一款直销产品,买回来再卖出去,可以拿到相应的奖金。“又能治病,还能赚钱,为啥不试试呢?”
老贾坐大巴去了湖北某地,亲眼参观了小分子肽的厂房。那是一座以电商而闻名的城市,不少公司都有直销牌照。这家公司也挂靠在一家有牌照的公司名下。在老贾眼里,这就是最强有力的背书。
回家后,老贾学会了各种“专业术语”,开始向周围人推荐,妈妈也是其中之一。
此前,妈妈偶尔在朋友圈和微信群里转发各种养生帖,对挂有新鲜名词的帖子情有独钟。
我曾经偷看她的微信,发现她和不少年龄相仿的朋友,会相互转发一些不知哪里看来的保健帖、理财帖。转完帖子,谁也不说话,但相同的帖子又会被转发到其他人那里。
这些帖子有着各种各样耸人听闻的标题,比如,“这个千万别买,难怪绝症越来越多”“晚餐与体重和寿命的关系,幸好今天读到”等等。有时,连喝水都能讲出许多规矩。
但妈妈转发小分子肽的广告,还是让我意外。在我的印象里,她十多年前便开始上网,在信息爆炸、鱼龙混杂的虚拟世界,她并不缺乏辨别能力。
“妈,你不觉得这个小分子肽可能是骗人的吗?”
想不到,她用广告语回答了我的质疑:“你看,研发这个产品的人还得了诺贝尔奖。”我不信,用几种搜索引擎搜索了那位专家的名字,并没发现他获得诺贝尔奖的信息。
为了防止老妈受骗,我上网对小分子肽产品进行了一番搜索,发现不止一种产品声称含有这种物质。就像上世纪的电视广告一样,每种产品都列举了该物质的种种奇特功效,还会附上一张证书,证明它获得过某种专利。
“还不是为了给你攒钱买房”
“别人买保健品为了治病,你有啥必要做这个呢?”
“还不是要给你攒钱买房子。”我妈讪讪地说。她生性要强,一直想为我在省会武汉买套房。在她看来,女孩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免得以后无处落脚。我也知道,她不愿像电视里那些孤寡老人一样,老了就被送进养老院。她曾多次说,将来哪一天,等我离京回来,她就去我那儿,一心一意照顾我。
2015年发生的事,打乱了原来的计划。那一年春天,武汉的房价突然蹿升,全国A股市场全线上扬。几个月里,不断有新人入市,全国人民为之疯狂,似乎只要进了股市就能坐等收钱。
那场浪潮中,我的几位表哥也都小赚了一笔,少则几千,多则几万。
过去智能手机不普及、网络不发达时,我妈听说有人炒股赚了几十万,总是摆摆手:风险太大。但那一年,她买房的念头蠢蠢欲动,加上足不出户就能获取各种股市信息,看了几个月,她终于坐不住了。
4月的一天,我正在武汉读大学,突然接到老妈电话。电话一通,她就让我为她开个股票户头,再推荐几只能赚钱的股票,很急切。
听闻妈妈要炒股,我在电话里一遍一遍重复提示风险,在微信上长篇大论狂轰滥炸。她不直接反驳我的观点,只是甩来几个股市上涨的微信链接,试图说服我只要炒股就一定赚钱。
你来我往的战争僵持了一两天。最后的结局是,我请在银行工作的表哥帮她挑选了几只基金,我自此不再过问。在我心里,大银行的基金产品应该有保障。
不幸的是那场股灾波及甚广,老妈的基金也未能幸免。股灾过后,我几次打电话问她战绩如何,她总是一笔带过:“亏了。没多少,别问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了给我赚出买房钱,几乎亏掉了自己的养老钱。表姐说,妈妈怕我急眼,一直不让说。
从那以后,妈妈虽然还会照常给我生活费,但改变了自己的消费风格。她减少了淘宝次数,不再出门旅游,生活用品也选便宜的买。她打听了很多赚钱的方式,比如开餐厅、开网店、做微商,想要在股市外的战场“扳回一局”。
也是那段时间,我大学毕业并找到了一份待遇还算不错的工作。我拍着胸脯安慰她,“股市输掉的那点钱,随便就挣回来了。”
但她并不信我,认为我的翅膀还不够硬,仍需要她的加持。她依然惦念着为我在武汉买房,哪怕加入直销赚钱也在所不惜。
在父母的朋友圈“打假”
虽然小分子肽对再生障碍性贫血毫无疗效,但是靠着卖保健品,老贾每月能赚到三四千元。妈妈看到了,也想加入保健品直销的队伍,加速买房进程。
为让她悬崖勒马,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吐槽”了家中长辈,说他们宁愿相信骗子也不相信子女。用词之激烈,隔着屏幕都能闻到火药味。
没想到,我妈截了图,炫耀似的把这条朋友圈发了出来,字里行间流露出她被子女管教的幸福感,并且真的没有加入这场“直销”。
这让我想到去年的天津静海传销案。当时的媒体报道中提到,骗子们对老年人非常耐心,试图让他们感受亲情般的温暖,以换取对老人们的巨大影响力。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凭什么骗子可以让长辈感受到温暖、可以占据父母的社交空间?我为什么不能占据主动?
从那时起,我比以前更注重在父母的朋友圈“打假”,隔三岔五就转发一条关于保健品的辟谣帖,提醒长辈们防范风险。看到有科学依据的养生帖,我会群发给每一位我关心的长辈。我不想看着老人们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被网络、被手机欺骗。他们购买各种理财产品、进行各种投资,一是出于对生活的焦虑,二是为了下一代生活得更加安逸。
今年春节之后,妈妈就56岁了,脸上的皱纹比过去更深,白发比过去更多。
但她仍把为我买房的事记在心里,还在“旅行青蛙”游戏里养了一只和我同名的青蛙“阳阳”。
妈妈说,“阳阳”很听话,出门旅行还会给她寄回明信片。
可我呢?我只顾着自己在大千世界前行,忘了在她需要时帮助她、照顾她,忘了在“雾里看花”的时代拉着她一起走。
■ 同题问答
新京报:用一个词来形容2017年,为什么?
妈妈:“操心”,为女儿奔波,操不完的心。
新京报:过去一年,家乡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妈妈:山清水秀,空气变好了。生活更方便了。
新京报:新的一年,有什么愿望和规划?
妈妈:希望我的身体好,女儿生活有规律。
新京报:你最关心的社会问题是什么?希望怎么改变?
妈妈:关心怎么转变年轻人的思想,让他们不要太脱离实际,太理想化。希望找个心理专家探讨一下。
本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贾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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