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7-09-21 08:44 | 来源:上观新闻 2017-09-19 06:21:50 | 查看:1746次
晚上9点,32岁的蔡艳球将二手车停在重庆市渝中区的商业街旁,眼睛一眨也不眨。人来人往,或许有他要找的流浪汉。
蔡艳球是一名不大不小的“网红”男主播。在某直播平台上,他的账号“牛哥追梦”订阅量超过30万,最高峰时共有6万多名粉丝在线观看。在几乎一天不落的直播中,主题只有一个——“寻找流浪汉”。
蔡艳球穿着红色马甲,直播救助流浪汉的全部过程。
今年9月,直播刚满一年。蔡艳球算了算,一路寻找,一路开播,已经走过江西、湖北、湖南、浙江、福建、广东、重庆等多个省市,汽车里程3万多公里,共帮助23位流浪者成功回家。但他遇到的更多,“见到我转头就走的两三百人,愿意接触的100来位,能找到家人的只有23个”。
一年来,每天生活几乎一样:早上10点准时打开直播平台,开始长达约10小时的直播,镜头会忠实记录他寻找、接近、帮助流浪汉的全程;若到夜里8、9点还找不到,就把车停在路边,邻近找个公园,在树底下搭帐篷睡觉。为了节约住宿费,后座上放了被子,后备箱里装了锅子,吃住都在车上。就连帐篷,也是上个月因实在忍受不了夏季车里闷热才买的。总算,睡觉时可以把腿伸直了。
一辆二手车、一顶帐篷,解决了路途上的住宿问题。
记者在各直播平台上搜寻类似的直播内容,并无所获。正如“追”直播近一年的铁杆粉丝说,“直播帮助流浪汉,只此一家”。
【出发】
8月的广东湛江,正是最炎热的时候。
一年前的8月,来自江西农村的蔡艳球还是一名“跑江湖”的小商贩。普普通通,两个女儿刚到上学的年纪,妻子在老家照顾。自己常年在外做生意、摆地摊,跟着庙会、展销会到处跑,偶尔回家一趟。“这个庙会结束了,那个庙会开始了。我做生意是移动性的,去了很多地方。”
蔡艳球进好货,如往常一样,挑了个人多的地方摆摊卖饰品。不远处,一位五六十岁的流浪老人进入他的视线,“穿着短裤,没有鞋子,正在地上捡烟头”。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流浪汉,但不知怎么动了恻隐之心。蔡艳球去附近小店里买了面包、冰水和香烟,试图递给对方,可对方一直不要,“看着我的眼神很惊恐”。他绕了段路,走到老人前头,把面包和烟一股脑放在垃圾桶里。老人走近,只捡走了香烟。一旁偷偷看着的蔡艳球放下心来。
摆摊的不远处有条河,蔡艳球至今记得,等老人走后,他在河边哭了很久。
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1994年春节,蔡艳球刚满9岁,全家人按惯例,在正月初三去姑姑家走亲戚。17岁的哥哥很高兴,蹦蹦跳跳走在前头,“一眨眼却找不到了”。哥哥患有癫痫,智商也比同龄人低得多,在村子里玩耍时,都是个头更小的蔡艳球保护他。找了三天三夜,蔡家终于在离家几十公里的地方找到奄奄一息的大儿子,“当时用三轮车把哥哥运回来,爸爸抱着他进门,给他喂糖水,已经喝不了……”寻回当天,蔡艳球的哥哥就过世了。全家人都不敢想象,这流浪的3天到底是怎么熬过的。
记忆复苏了。于是,在广东闷热的午后,这位个头适中、下巴留着一撮胡子、激动时眼角皱纹分外显眼的普通生意人,悄悄做了个决定。
蔡艳球回老家买了二手车,花了1万多元。起初,他从江西向湖北方向行驶,白天起早做生意,中午收摊寻找流浪者,晚上就睡在车里。玩直播的朋友得知了,建议他注册直播账号,因为“能让更多人一起帮忙,也能有份打赏”。蔡艳球觉得直播“挺稀奇”,就试了试,开车的时候直播,摆摊的时候也直播。
“持续了一段时间,每天都很累。”他干脆不做生意了,“先把寻找流浪汉这件事做好。”
然而,“做好”谈何容易。
5月初,蔡艳球在一幢尚未完工便遭废弃的楼房里,找到一位流浪汉,“衣服很破,头发打结在一起,像帽子一样”。蔡艳球每天都去楼里,递给对方一支烟,用手机放《西游记》给他看,和对方不停搭话,问名字、问老家,都一无所获。
“他一看到我就笑,就是不说话。”无奈,5月9日,在“牛哥追梦”的微博上,蔡艳球发了一条“寻亲启事”:“流浪多年语言能力丧失,不会写字,精神状态良好,希望有认识他的朋友,尽快联系其家人。”
听附近居民说,流浪者从不离开房子超过10米,也没走到过马路对面,平常靠楼门口的大垃圾桶维生。蔡艳球把他头发剪短,牵着手带他过马路,又换了套干净衣服,开车去邻镇逛街,试着离开对方熟悉的“安全范围”。
“我本来想,即使无法帮助他回家,帮助他融入社会也好。”本来一切如常,但在某晚蔡艳球停车与家人视频时,独自在车外的流浪汉不知何时又换回了旧衣服。“我就和孩子聊了十几分钟,结果他突然从车前走过,像不认识我一样。我叫他,他也不理了。”蔡艳球语带懊悔。此时,一位从事心理疾病研究的粉丝着急了,打来电话,“他患有精神疾病,不能回归社会,最好是回到家庭”。但蔡艳球努力了半个月,身份信息仍一概不明。
“接下去怎么办?”记者问。
“失败了,那就继续去下一站。”蔡艳球语气平静。
【路上】
蔡艳球总会套上一件红马甲,马甲左胸处,印着“志愿服务 美好社会”8个字。同样的红马甲他有4件,是粉丝在网上订做了寄给他的,“证明我是志愿做这件事,我怕被人误解”。
直播镜头下的流浪汉都惊人地相似: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手上拎着破旧蛇皮口袋,头发比常人长很多,神情惊恐。遇到一位,蔡艳球就下车,小心靠近对方,给他递一支烟,以此判断能不能进一步接触。“如果给的烟啊水啊,他都要了,对我就比较信任。如果都不要,转身就走,甚至还有点暴力倾向,那种就比较难接触。”蔡艳球顿了顿,“我现在抽的烟也多了。”
一年来,他摸索出一套与流浪汉相处的方式。“大部分流浪汉都是善良的,你对他们好,他们也会对你好。”
接近流浪者,后备箱的铁锅派上了不小用场。流浪者大多栖身在桥底下、垃圾堆旁或者旧房子里,如果对方没有“见到就跑”,蔡艳球就去其栖身处守候,到饭点了,给对方做顿饭,通常都是简单的面条。
在这之前,他也领着流浪者去过小饭馆,但不让进,“吃东西只能打包”。蔡艳球就牵着流浪者一起捡柴火、做饭,“饭好了,流浪者觉得自己也付出了劳动,吃起来更踏实”。
给流浪汉剪头发也一样,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在湖北荆门的一个镇上,他曾领着流浪者去理发店,想给对方剪头发,拾掇干净。一连去了七八家,全被拒之门外。“没有人愿意剪,双倍价格也不行,我就自己买剪刀、刮胡刀,去河边给他们洗头发。”剪头发,更要小心试探。蔡艳球先剪下一小撮头发,举在手里给流浪者看,温和地问:“可以剪吗?”对方同意了,才剪,“不同意,就不剪了”。
到现在,剪刀已经换了两把,“也没剪几十个头”。
到了夜晚,大部分时候,蔡艳球会将车停在街边,就近找个公园,搭帐篷睡觉。而1个月之前,他都在车上睡,腿伸不直,蚊虫也多。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流浪者的家人第二天要来接人的时候。头天晚上,他会好说歹说,让小旅馆同意住宿,“第二天家里人来了,看到他们干干净净的,心里好过点”。
直播带来的改变显而易见。流浪者的方言蔡艳球听不懂,但粉丝来自天南海北,可以通过弹幕或QQ群提供信息;当他得到一个特别模糊的地址时,当地的粉丝也会主动帮忙寻找线索。
来自重庆石柱县的刘学才整整走失了19年。“他是让亲戚带着在广东打工时走失的,牛哥在贵州找到的他。”53岁的刘学福是刘学才的姐姐,只会说石柱县的方言。在刘学才走失的19年里,村里出门打工的同乡都被她拜托了,可一直杳无音信。几个月前,蔡艳球遇到了刘学才,对方歪歪扭扭写下了“石做县”等字。直播间里粉丝出主意,总算辨认出可能是“石柱县”。老家的熟人看到后,赶紧联系上刘学福。“兄弟就住在桥下,东西捡了一大堆,可怜得很。”刘学福有点遗憾,“如果早一点找到就好了,当时我妈妈刚去世1个多月。”
前两天,途经重庆的蔡艳球专门去了一趟刘学才家,“感觉他现在挺开心的,至少衣食无忧了”。
一路苦不苦?“苦。但我能吃苦。”话锋一转,蔡艳球叮嘱记者,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少写一点,“不想让别人觉得我苦。”
【“私心”】
直播第一个月,蔡艳球共收到3.8元的打赏;直播第二个月,打赏过百元。直至前两个月,收入才勉强维持日常开销。而直播至今,他已欠朋友四五万元的外债。
直播互动时,蔡艳球用流行的网络用语“老铁”称呼粉丝。“老铁”出自东北方言,是“哥们”的别称。一旦有人打赏,蔡艳球会在直播间里念出对方的网名,说“谢谢老铁”。除此之外,他并不诱导对方打赏,“比如在给流浪汉买饭、买衣服的时候,我不会说‘老铁来报销一下’这类的话”。
“老铁”“梅长苏”很为他发愁。
“梅长苏”姓苏,48岁,云南省曲靖市陆良县人,从事彩票售卖工作,由于每天都在电脑前,就有了很多时间看直播。蔡艳球刚开播,“梅长苏”就看到了,起初认为是作秀,一连观察了两周,“觉得他是真的在帮助流浪者,不然不会煮面条,不会坚持这么久”。一年下来,“梅长苏”每期直播都看,但从不打赏。他说,打赏所得,平台会抽取一部分,剩下的才是主播所得。但只要有一名流浪者被救助,“梅长苏”便会在十几个人的小群里发红包,66元或88元,群里有蔡艳球,也有其他几位关系亲近的朋友。
蔡艳球现有30万粉丝,人气不算低,但比起同等人气的主播,打赏金额肯定“没得比”。“不打赏、不诱导,这是他最大的毛病。我觉得还是应该现实一点,可是我打电话教他,怎么讲他也不会。”在小群里,蔡艳球偶尔会发一些截图,都是他拒绝受助者家人答谢费的聊天记录。“人家给3000、5000元,他都不要,截图让我们几位要好的朋友作证。”
日常开销无力维持怎么办?蔡艳球就问朋友借,拆东墙补西墙,“有朋友愿意借我,就证明我还能继续找”。
有一次,蔡艳球在东莞救助了两位90后流浪者,在粉丝帮助下,给其中一位介绍了在化工厂的工作;另一位婉拒帮助,自己找到一份做手机外壳的工作。“其中一人上班两个月后生日到了,本来说请牛哥吃饭,但当时厂里没按时发工资,变成了牛哥请他吃饭。”直播镜头下的生日宴即将结束,远在上海的粉丝施正水突然收到微信,“牛哥说吃饭没有钱了,让我借200元给他”。施正水说,等牛哥一收到粉丝打赏的钱,“立马就还我了”。
9月8日晚,蔡艳球来到上海,参加“99公益日”星空演讲特别关爱专场的活动,站在上海1862老厂房剧院的舞台上分享了寻找流浪汉的经历与故事。施正水就坐在台下,“牛哥不善言辞,有点紧张。他这人很老实的。我和他现在是好朋友,他在外面,我心里也老牵挂着。”
在“星空演讲”现场,蔡艳球分享了一年来的救助经历。
蔡艳球好友“小龙哥跑腿”的评价则相对谨慎。“这件事做起来很好,帮助别人功德无量,并且直播是趋势,流量一定会越来越便宜。”他说,“但客观地说,这件事一半一半,都是为了生活,为了让生活更好一点。”
直播现在是蔡艳球的唯一收入来源。7月28日,他特意在微博上发布声明:“在直播过程中我能收到观众的礼物,礼物除了用于帮助流浪者所需外,也还用于自己的生活所需。”
蔡艳球坦言,自己也有“私心”,希望在帮助流浪汉的过程中能有一份养家糊口的收入,能有更好的未来。
什么是更好的未来?蔡艳球想了想说:“遇到流浪汉时,经常有粉丝说,‘你请人吃个饭’‘给他买衣服’‘买床被子’,现在我没办法实现。如果收入高了,我就可以多买点日用品给他们。我希望能在帮助流浪者和自己的生活之间有一个很好的平衡。”
什么时候停下来?“如果无法再维持生活,可能暂时就做不了了。但目前家人都很支持,也做好了长久打算。”另一个结果是他更想看到的“结束”,“如果走遍很多地方都碰不到流浪者,我就不出来了。”
采访完的第二天,蔡艳球按计划沿着国道,向四川出发。
【记者手记】
每一种善意都值得被尊重
最近蔡艳球的人气不如往日。追问之下,才知转折发生于今年暑假。暑假,蔡艳球按照往年做生意时的习惯,回家陪放假的女儿。那时他也开直播,直播和朋友一起钓鱼、做菜或者陪女儿玩耍的场景。“很多粉丝问,你不是帮助流浪者吗?你怎么回家了?是不是在家享受?”原本打算在家住1个多月的蔡艳球,只住了20多天就出门寻找流浪者。“我发现我没有自由了。我发自内心想帮助流浪者,但不希望被绑着做公益。”
被绑架的公益,难免变味。
前不久,“一元购画”沸沸扬扬,其一是因为刷屏般的热度,其二是因为网络公益的透明度问题。确实,互联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调”了公益。滴水成河,依托庞大的人口基数,点滴爱心凝聚成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一元购画”在极短时间内便筹集了1500万元善款,这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难以想象。
同样在星空演讲活动现场,我见到了瓷娃娃罕见病关爱中心创始人王奕鸥。2014年,公益活动“冰桶挑战”风靡全世界,“瓷娃娃”在12天内便募得800多万元善款。与“一元购画”如出一辙的是,关于善款使用的质疑声随之而来。
对眼下的蔡艳球而言,在入不敷出的当下,他还不需要面临“直播收益属于个人收入还是对流浪者的捐赠”等伦理问题。但或许有一天,他也将遇到互联网时代必须面对的善款使用问题。
王奕鸥认为,公益组织的最终目的是生产信任,在服务被服务对象的同时,应对他人的捐赠负责任,“财务是底线的问题,一定要保证可被查询,可被严格审计”。
互联网在放大善举的同时,也对公益组织、公益人的行为及善款使用的透明度提出了更高要求。而实际上,公益事业就是让更多人参与的事业。大众参与,不仅仅是捐钱,也包括更新观念。
毕竟,每一种善意都值得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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