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7-09-04 20:47 | 来源:上观网 2017-09-01 15:45:41 | 查看:1071次
寻思其中缘由,又不是买与不买那么简单了!
87岁的黄秀兰正在客厅和一只4岁的比熊犬玩,半掩的门外忽然有些动静。她抬起眼,“乖仔仔,去看看来了客人没?”
事实上没有。过去,黄秀兰常见的访客大多是各家保健品公司的“金牌”推销员。近两年,这名满头白发的浙江大学退休心理学教授经媒体报道后,成为家喻户晓的“反保健品斗士”。推销员开始躲着她,曾经亲切叫唤“阿姨”、“奶奶”、“老师”的经理们,一个个不见踪影。
而在这之前近10年间,黄秀兰购买保健品的金额超过40万元。最疯狂时,她会同时吃6种被吹得天花乱坠的药物,床底下放置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瓶罐。即便那时,她已经写过关于“老年人应慎重对待保健品”的书,且看到了“老人陷入保健品泥潭,欠债数万元无奈自杀”之类的新闻。
如今,黄秀兰不再购买任何人推销的保健药物或者器材。之前剩下的,有些扔掉、有些送人,还有少数存着。亲戚朋友登门道贺:您终于醒悟了。
她接受电视台采访时面朝镜头,义愤填膺呐喊:对坑骗老人的山寨保健品零容忍!女儿警告:“不要再接受采访了,不然保健品公司要叫人来打你!”黄秀兰总是手一挥:“不怕,我戳穿的是骗人把戏。”
虽然完成了自救,但陷入保健品陷阱的老人,仍有许多难以脱身。黄秀兰想利用心理学知识找出问题根源,从中想办法,但很长一段时间都办不到。
直到有一天,她端着新买的大屏幕智能手机,挨个请教“挤在沙发上、头都不抬”各自玩手机的家人怎么使用时,才彻底明白——儿女显得不耐烦,孙子甚至用广东话埋怨:“讲你也不知,带你去路远。”意思是“说了你也不懂”。黄秀兰拉下脸,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记者好奇,试着问她,如果现在再碰到推销员发的保健品广告单,会避而不见吗?黄秀兰考虑了一会儿,认真回答:“我不买,但还是会忍不住伸手去接。”
观众
在广州女儿家里,5时起床做操,吃完早餐后看书、写书,中午小憩,下午弹钢琴或散步,晚上追两集历史记录片,早早就睡下。现在的黄秀兰,生活状态与以往判若两人。
熟悉黄秀兰的人都知道,从2006年至2015年,她的生活里几乎只有保健品。
2006年,已有36年高血压病史的黄秀兰被检测出糖尿病,随后开始和老伴一同关注保健品。那年,浙江大学老同事老叶,带着她第一次当了某保健品公司销售会的观众。5000元一组的“蚯蚓提取液”,在推销员嘴里成了最好的延年益寿补品,黄秀兰当即掏钱。
2010年,84岁的老伴患癌去世。碰巧某省医学院声称开发了一种植物甾醇,说是抗癌。悲伤过度、心神未定的黄秀兰,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她毫不犹豫下了1万多元的订单。此后,贴着认证保健食品标识“蓝帽子”的羊奶粉、蛋白粉、松珍、虫草酒、人参酒,以及各式按摩器、负离子发射器等保健器材,排着队涌入黄秀兰的房间。最引人注目的是斥资6万元购置的“保健小屋”,后来发现不过是用来蒸桑拿的。
精通英、俄两种语言的黄秀兰,家中一半摆上了心理学、文学和哲学书籍,一半却是堆成山的保健品包装盒。
“我害怕。”老伴走后,黄秀兰的身体一度非常虚弱,失聪,摔倒过两次。老伴去世前后,他的两位表妹和一位姑妈都患上不同的癌症。黄秀兰对生病产生极度恐惧,靠买药缓解紧张。
子女们发现母亲卧室的药盒越来越多,批评她:需要什么,我们从美国买回来!不要自己擅作主张!黄秀兰转过身撇撇嘴:“美国没有这么奇效的药啊!”
为了不让儿女知道,她把偷偷买来的瓶瓶罐罐藏在床底,拉下床单罩住,并给上门的保健品推销员“小鬼”们暗号:必须上午9时之后、午饭之前才能进屋。这段时间,儿女上班,可以逃开他们的视野。
媒体报道后,儿女们才知母亲这个诡计,拿着报纸凑到黄秀兰前大笑:妈,您终于坦白了!
黄秀兰退休金和津贴加起来月收过万。老伴生前在老家湖南成立了助学基金会,去世后留下的80万元遗产也被黄秀兰捐给出版基金。女儿劝她,努力做个“月光族”。然而,“我一个老太婆,哪用得这么多?”
于是她去各种保健品会场,选最前排当观众。有一场会上,台上的“女经理”飙泪讲述父母悲惨故事,最后跪着喊台下老人爸妈。有老人递上纸巾,为她拭泪。当天,单价5000元的保健药,“女经理”共接到100多份单,赚足50多万元。
也有些真讲座,名医驻场,但组织方或钻进来的保健品推销员,趁机在会场发传单、送小礼物,老人们很高兴。其中一次,黄秀兰抢到一种声称“只限量提供的百年松珍”,这笔交易达到10万元,是她被骗走的最大一笔钱。
虽然后来追回一部分,但黄秀兰很快又通过电视购物买了“老中医”推荐的治疗关节炎的喷剂。没多久,新闻曝光:电视上的长胡子“老中医”,是某省话剧院一名退休演员扮的。
哭笑不得的黄秀兰,后来还听说,接触过的每家保健公司都拿她蹭广告:“黄教授是我们的现场观众!”“黄教授买了我们的保健品!”
反击
从“观众”变成“斗士”,是两年前的事。
2015年有段时间,黄秀兰感觉心脏不好。电话里,推销员小杰很快就找了一款调节心脏状态的保健品。黄秀兰是熟客,3000多元的药,小杰500元就“批发”卖她;她买的“保健小屋”,是朋友耗资9万多元买后推荐的,她一个电话打给小杰,只用了不到6万元。
保健品竟如此暴利?黄秀兰逼问,小杰交底。
老人顿时语塞。
她还听过一家卖鳖精的公司讲座,当时大伙儿抢着买,后来有媒体曝光,受害者进公司围观:偌大的公司,寻不见制药材料,最后只在一个小水池里发现两只小鳖。
与黄秀兰打过多次交道的推销员小章向记者透露:对于存钱不多的老年人,保健品公司也会适当开发些便宜药物,加上“打折”、“清仓”等噱头卷钱。“但再便宜,也是千字开头,没有几百的。价格太低了,他们会怀疑。”为了打消消费者疑虑,许多药都会贴上保健品特有认证标识“蓝帽子”,“通过关系,花60万元就能搞一个”。
小章如今已不做保健品推销。他曾经惯用的5种推销手法,被打假人士总结过,无非是“打亲情牌”,装儿子、装孙子;“吓唬人”,不吃会得癌;“直接骗”,说是神丹妙药;“忽悠”,吃出问题也说是药见效的反转反应;还有“纠缠”,恨不得睡在老人门外。公司还会放出一批信息采集员,进入小区、广场,几句闲聊,就把周围老人经济状况、性格脾性调查得一清二楚。
黄秀兰得知后,决定展开“反击”,她首先想到写书。在她一本名为《心理健康活百岁》的146页小书里,黄秀兰以亲身经历,总结了老年人购买保健品的5种心理:“一、期待心理,疾病增多的老人希望有药品保护健康;二、恐惧心理,生活好了,谁都不愿意死,都想活长一点;三、从众心理,你买我也买,你吃我也吃;四、名人效应,宣传方无所不用其极,打着名人旗号开发产品;五、情感心理,人老了自然孤独,多个干儿子、干孙子,未尝不乐意。”
书出版后,黄秀兰无偿派发。此后,在各种推销会场,一头是推销员派发保健品传单,一头是八旬老太太发放“反保健品秘籍”。
两年里,她还应邀去大型健康培训班讲心理课,去心理咨询机构做辅导医生,再后来,直接去会场戳穿推销公司的谎言。
第一次是在卖牦牛奶的会场。推销者宣传只有骆驼奶、企鹅奶可以比拟。黄秀兰当即站起来,拉住“经理”问:“企鹅是鸟类,哪来的奶?你这种骗人手法太低级了。”
还有一次,一家心脏保健胶囊宣传台上器皿里,摆放两只青蛙心脏,洒了药的可以继续跳40分钟,没洒药的很快停止。众人称赞药好。黄秀兰又站出来质疑:只要放了生理盐水,就算没药,青蛙心脏也能继续跳动;这和后来“放试剂清除水里墨汁,证明排毒功能”的实验一样,黄秀兰挽起袖子,跟一群老人传授“体内和体外环境不一样,效果也是不一样”的道理。
更多时候,她讲得口干舌燥,最后也只能愤怒指着经理们的鼻子:“你们骗别人容易,骗我就难了!”
黄秀兰至今存有一些以前买的保健品,但她已经不再吃。
两难
反击效果是显著的。
黄秀兰的朋友圈里,几乎没人再相信那些被吹嘘得天花乱坠的保健品。大多数亲友从争相购买变成“什么都要掂量再三”,甚至一度仇视保健品公司的人。
这种情况多了,黄秀兰反而感到担忧:那些做销售的“小鬼”怎么办?
她口中的“小鬼”,其实害她不浅。她吃天价松珍期间,腹泻严重,推销员就让她把每天4粒的药量,改为6粒、8粒、16粒。黄秀兰举着50粒装的药瓶,开始怀疑:一瓶药900多元,按照16粒的量,3天就快吃完,哪有这么吃药的?推销员听了只是笑,解释说药见效了,身体机能调动起来,其他毛病就会反应出来。
最离谱的是,推销员小杰给黄秀兰带来一只宰杀好的蓝孔雀,说可治疗失眠。然后还拉着她去肇庆某农场参观,10多万只孔雀在老人面前晃动羽翼,高兴时,小杰便怂恿她入股,集资养殖。黄秀兰一共掏出6万元入了3股,没多久,养殖场老板便因“非法集资”被捕,钱一分都没有了。
黄秀兰实际上深知“套路”。在那几年和推销员的“蜜月期”,小伙子姑娘们每周都上门,亲热地叫着“奶奶”,不能来也会打电话嘘寒问暖。家里电脑出问题,“小鬼”们停下工作,马上上门修;住院时,平均每天都有三、四位推销员拿着水果、鲜花来探望,姑娘们抢着洗她换下的脏衣服。
护士好奇地问:“你们是老人什么人啊?”几人众口一辞:“孙子。”病床上的黄秀兰听了,满面春风。她觉得这些假孙子比真孙子要好得多,他们至少在床头陪着自己。
“我不把小鬼们想得那么坏。”越到最后,黄秀兰心越像明镜,但她从没想过当面戳穿“小鬼”们的把戏。戳穿了,他们走了,自己会不开心。也正因为如此,每次她试探问起内幕,“小鬼”们都会交底。
朋友觉得不可思议,告诉她:“没有买卖就没有欺骗,你的好心使他们越来越猖獗!”黄秀兰听了点头,但心底不认同:“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始终认为推销员只是打工的,只是为了生存。
因此,她总免不了苦口婆心,劝“小鬼”们学点别的东西,不要再做缺德事。
软磨硬泡,有些效果。小杨转行去开公司;小唐改推销房地产;小廖去某中医药大学培训班报名学针灸;小黄定期来家里,让黄秀兰辅导英语。在会场认识的经理小王是大学硕士,黄秀兰指导他写了自己书中的一章,成了合著者。
小温生活困难。两岁的儿子嘴馋,抢东西吃时不慎把别的孩子眼睛抓伤。和解费用15万元,他哀声求助黄秀兰。她听后,给了他近3万元。小温擦着眼泪,一定要写欠条。黄秀兰知道他还不起,不让他写。小温坚持,说将来要把欠条给儿子看,记得报恩。黄秀兰将钱一把塞进他包里:“等你儿子大了,奶奶早不在人世了。”
从那以后,小温给黄秀兰打电话问候的次数更多了,但再也没有推销过保健品。
责任
连着写了两本书后,黄秀兰觉得自己的打假速度还是跟不上骗子。
比如,她现在去菜市场,再也见不到发保健品广告单的推销员了。黄秀兰的推销员“干女儿”小兰早早接到公司通知:老旧销售方式实行战略转移,退到二三线城市。“骗得久了,大城市老人变得精明。”而新的模式,包括办“专家讲座”、微信刮奖、旅游捆绑、现场领礼物,再次深得老人欢心。
保健品公司的营销手段愈发高明。对于大多数经济能力不足、自己做不了主的老人,推销员会走访摸底,收集其子女档案,有时会一边一套说辞,在两代人之间制造矛盾。儿女们只好给钱买药,息事宁人。
黄秀兰总结来总结去,发现最好的办法其实很无奈,就是“坚持不买”。
深陷保健品泥淖的人,身边仍然还有,有的还出现反复。最初带她“入行”的同事,现在依然在买、在吃;她妹妹是一名医生,也坚持认为“就算没宣传中那么好,只要有20%的功效也是好的”。
10多年来,黄秀兰亲身体验了保健品由少到多的过程,销售员激增、市场也更混乱。像自己一样的“反保健品斗士”,人数寥寥,“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她写信呼吁相关部门,把这事管起来。“保健品泛滥后,很多人涌向这条商业线逐利,行业就更不规范。应该从严管控保健品生产和推销。”在国外,许多正规保健药品,包装会印上实价,全世界统一售价;至于以蝇头小利做诱饵的推销会,只要行政部门突击检查,“派人去听听就知道了”。
“但问题的根本在于家庭。”研究心理学数十年的黄秀兰,曾经为一对老夫妇做过心理咨询。两位老人不想再帮儿子带二孩,希望利用晚年四处走走。儿媳威胁说:“不帮忙带,以后动不了我们也不照顾。”老人只能应允,每天抱着孙子,去听保健讲座。
黄秀兰承认自己疯狂购买保健品,也是因为“家人关爱不够”,是寂寞惹的祸。儿子生意忙,只能隔一周派人看望她;遇上假期,孙子进门一句“奶奶好”,出门一句“奶奶再见”,其余时间全部花在手机游戏上。
“帮老人防忽悠,子女应该负第一责任。”黄秀兰曾当面质问儿女:“总是忙?那怎么有时间玩手机、喝咖啡、逛大街?”
从杭州来广州7年,黄秀兰没有朋友。有人给介绍朋友,她嫌话题太少,不想交往;跟老人们讲心理健康时,她能兴奋10分钟,就又感无聊。
她时常独自在家弹琴。因前几年中风,10个手指伸开,只有几个能跟着意志动。右手旋律好了,左手节奏跟不上,很快一团糟,但身边连听她发牢骚的人都没有。
女儿不让她进厨房,不让接触某些电器。黄秀兰抱怨:“我还没傻呢!”
保健品推销员怎会没空子可钻?对“亲情牌”上瘾的老人,就算明知保健品没用,也无力拒绝。
黄秀兰亲眼见过一场纷争——90多岁的老人,声嘶力竭地哭着抢夺儿孙“没收”的保健品和用来联系推销员“干孙子”的手机,最后“扑通”跪地,大喊:你们不理我,又不准我买,我花自己的钱,与你们何干?
寻思其中缘由,又不是买与不买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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