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7-08-24 21:08 | 来源: 北京青年报 2017年08月16日 B06 | 查看:1517次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自古以来文人和琴是分不开的,我们请到京城著名的文人琴家吴寒老师为《青睐》的听众讲历代文人和古琴的故事
吴寒在《青睐》讲座现场
吴寒主编《太古遗音》入选2017年国家古籍整理再版扶持项目
◎魏冠宇
器物:古琴 时间:8月6日
地点:地坛公园方泽南亩小院
主讲嘉宾介绍
吴寒,斋号九琴轩,古琴文化研究学者、美学评论家,主编有《太古遗音》和《五知斋琴谱》等珍贵古琴文献,中国国家图书馆授权他复制清代四大藏书楼之一的“铁琴铜剑楼”的铁琴及浙江博物馆馆藏之宝“彩凤鸣岐”等古琴。
吴寒曾参与策划2016年11月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国家典籍博物馆开展的迄今为止中国史上规模最大的“太古遗韵——中国古琴文化大展”,担任艺术总监。
今年5月15日,吴寒先生应邀在故宫御花园为参加“一带一路”的各国贵宾,抚奏宋代古曲《山居吟》。
吴寒坚持多年的公益古琴文化传播,并将古琴艺术与中国书法、绘画、香礼、茶道等进行美学和哲学比较。策划主办了超过百起书画、古琴展览,在国家图书馆开展每个月一期的《左琴右书系列国学讲座》、《中国古琴文化进校园》等上百场古琴公益普及和古琴雅集。吴寒常年受邀赴高法、解放军艺术学院、北大、北语、北交大、北京政法大学、故宫学校等十数所学校及其他单位进行专题古琴文化讲座,积极传播优秀传统文化。
夕阳西下,黄昏中归巢的燕子擦着人的脸掠过,虽然是盛夏,但是地坛公园斋宫后方泽南亩小院里却静谧清凉。赵普书画工作室内的赵普老师大尺幅的书画吸引着参加《青睐》讲座活动的听众们,旋即吴寒老师的琴桌和琴凳先于老师到来。因为下午在美院那边有一场讲座,没来得及吃晚饭的吴寒老师随即步入画室。听众们期待的中国历代文人的琴人琴事,任吴寒老师信手拈来娓娓道出。
从“伏羲见凤集于桐”到“绿绮和焦尾”一个半小时的讲座很快就到时间了,最后参加活动的听众强烈要求吴寒老师抚琴一曲。吴寒老师调换了一床古琴,一曲《阳关三叠》也是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必操的一首古曲,苍古幽远之声,袅袅不绝。远窗外,一轮明月正在树梢上,这个晚上恰逢十五,从此高山流水皆化为知音。
桐 琴的出现
源于人文始祖的有感而发
古琴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符号,它的产生也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在《太古遗音》当中讲道:“伏羲见凤集于桐,乃象其形。”中国人的审美,往往就是借景抒情和托物言志,这是我们这个族群的重要表达方式,那么作为中国人文始祖的伏羲氏,他看到了凤凰在梧桐树上栖息的现象,做了什么呢?他把梧桐树砍伐下来根据凤凰的体型,以一年三百六十日的周天历法,造出了一床三尺有六的琴。《琴论》写道:“伏羲氏削桐为琴,面圆法天,底方象地,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合四气。琴长三尺六寸,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六合。”
这床琴的木料,是采自弋山南面的孤桐,后来在一场大火中孤桐绝迹了,有人说孤桐可泛指梧桐。有人说孤桐是上古时期的一块贡品,是给大禹的材料,在治理水患之后,禹王大悦,用孤桐制琴表达他喜悦的心情。在这里,我们不妨把孤桐解释为中国梧桐,它不是泡桐也不是法国梧桐,它的树皮是青色的,诗中称为“碧桐”,树梢因为生长周期短,密度不够,敲起来声音轻飘飘的;树根生长周期长,密度很大,不太容易发声,“叩其上声音则清,扣其下声音则浊”,取中间部分则清浊相济,这俨然是一个中庸的精神。伏羲以其文心制琴,这是上溯最早的说法。伏羲坐在方坛上,聆听来自八个方向的风声,依此命制了音律。
当然,古琴起源的说法还有很多,但无一例外都与华夏先民有关。中国文人的至简特性,导致他们在最古老的乐器命名上都很惜字如金,比如琴、瑟、笙、笛、箫、筝,都是一个字,两个字或以上的都是后面的外来乐器,如唢呐、琵琶等。直到1919年新文化运动以后,西洋乐器传入我国,这些乐器中有大量的琴,可“琴”的名字却被这床本土的琴所独占,因此为了区别西方乐器和新兴的其他乐器,在“琴”前面加了“古”字以示区分,“古琴”这个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源礼乐安邦,考古发现将古琴
追溯到2700年前
去年11月,在国家图书馆主办的中国古琴文化大展,以典籍为依据,以编年的形式梳理,从上古时期一直讲到近代,用循典稽古方式讲出古琴的文化。很多典籍当中都这样描述:古琴是创造于人类古代文明轴心时期,而唯一存活并发展至今的一门艺术。
古代文明的轴心时期,大概是什么时候呢?是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这个阶段,这一阶段可算是整个人类精神文明的大爆发,出现了很多的先哲,比如西方出现了柏拉图、东方出现了释迦牟尼、老子、孔子等。我们发现,琴在这个时代留下了很多的印记,《诗经》当中有大量的内容描述古琴。
现在我面前的这一床琴的制式,叫仲尼式,在传世名琴当中,仲尼式古琴所占的比例非常之大,主要是缘于儒家思想在我国的重要地位。孔圣人,也是一位文人,他一琴一剑周游列国,听到了世界各地的音乐,有正音,也有靡靡之音,到最后集《诗经》305首,孔子皆详歌之。明代仇英画、文征明题跋的《圣迹图》的第十一幅《学琴师襄图》讲鲁昭公十九年孔子向师襄学了琴曲《文王操》。
除了画作以外,实物考证可以为古琴的历史作为证实。马王堆汉墓和曾侯乙墓的考古发现,证实古琴有2400年左右的历史。但在2016年的上半年,这个纪录又被改写,湖北枣阳郭家庙附近有一座古墓,是西周曾国贵族的墓葬,这里发现的古琴实物将古琴历史追溯到了2700年前。文献上记载的古琴可以推至尧舜,至于是否真实确凿,还有待考古发现。古琴的文字记载有三千年之久,典籍当中“琴”字的写法也多有变化,在众多写法之中,“琹”表示丝弦附于木;“珡”表示八音造于人。从《礼记》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琴上升到了治国安邦的地位,我想礼乐兴国并非一日之功。
很多人喜欢琴声是因为音色之美,其实音调的高低,与人的社会化程度也是有关的。我举例人对低音的感受来说明:一两岁的小朋友,如果听到高亢的声音,比如小提琴和古琴,他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而听到大提琴和大号他会不以为然。当他对社会有了更多认知之后,他对古琴的低音会有更多的理解,甚至会泪流满面。
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个人逐渐戴上一张面具,行为处事有更多的顾虑。而低音乐器可以揭下这层面具,这是音调给人的状态带来的改变。在这种调适之中,礼乐实现了对人的教化,并逐渐上升到一种玄妙的境界。无物无我,摇扇操琴,吟风弄月,登高望远,这是文人阶层的生活方式。古琴带着文人的风骨,从先秦而来,伯牙子期知音难求,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姿态流传至今。
神 绿绮和焦尾
一个最华贵,一个最传奇
先秦文人在一定程度上把古琴推到了一个高度,东汉和西汉又有司马相如和蔡邕。
司马相如有很多和琴有关的故事,他所写的赋辞藻多彩绚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被称为赋神。他也是一位善琴的人,《凤求凰》是他追求卓文君的诗歌,更是他创作的一首琴曲。司马相如文章写得好,古琴操得好,但他有两个问题。第一是贫穷,“家徒四壁”就是在形容他,家里空空的四面墙,没有家具,更没有艺术品,为了好养活,家里人给他起名叫“犬子”,后来很多士族阶层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像他一样有才华,才有了“犬子”的谦称;第二是口吃,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上天在给司马相如关上一道门的时候,也给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用琴和文章去表达。司马相如用艺术表达赢得了自己想要追求的婚姻,也成就了一位追求自由的女性。司马相如的琴叫做“绿绮琴”,绿是指用绿松石、孔雀石研成粉末后,与鹿角粉调和在大漆当中呈现的颜色,与金银珠宝、珊瑚形成八宝灰;而绮是具有美丽花纹的丝织品。这一床琴很美,李白在《听蜀僧濬弹琴》中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也在化用这一典故。刘禹锡在《陋室铭》中写道“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或许就是在和绿绮琴做对比。
蔡文姬是古代第一才女,她写的《胡笳十八拍》,郭沫若先生评价它是继屈原《离骚》之后最值得读的长篇抒情诗。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是一位集大成者,他家的藏书汗牛充栋,他的书法刻成碑以后,每天有上千辆马车的人来他家临习。蔡邕隔壁的邻居在烧柴火时,他注意到木头在火中爆裂发出的声音非常动听,“有金玉之声”,他觉得这块木头是斫琴的良材,就跑去把它抢救下来,做了一床琴,因为尾部有烧焦的痕迹,故而得名“焦尾琴”,后来这床琴拥有了太多的故事。在国图的大展当中,我们看到的焦尾琴是复制品,为了更好地还原样貌,在琴尾龙龈一侧的冠角处还做出了烧焦的痕迹。
缘 琴有四美
发现需要际遇和慧眼
在四大名琴之列,除了绿绮琴和焦尾琴之外,还有号钟琴和绕梁琴。
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历代文献记载之间会有所出入。比如刚才我们讲的号钟琴,系齐桓公公子小白所操,因音质洪亮,犹如号鸣震耳、钟声激荡而得名。但在典籍当中,它有时被写作伯牙琴,这是有人认为它也曾被伯牙弹奏而得名。齐桓公一次巡游中看到一个孤儿被打,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抱着一床琴,那是父母留给他的遗物。齐桓公请琴师辅导孩子,他在日后出征时专事抚琴,以壮军威。
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有一床绕梁琴,今天我们形容歌声动听,可以说“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而最初“绕梁三日”的实物正是这个来源。楚庄王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主人公,宋华元献琴给他,“其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楚庄王为了听绕梁琴,整整七天不上朝,王妃樊姬提醒他不要因为琴而耽误朝政,楚庄王才恍然大悟,用一把铁如意把绕梁琴锤破,从此励精图治。
从四大名琴的故事,我们可以感知到:作为一个器物,付诸了先人太多美妙的故事和心意。宋代朱长文在《琴史》中说:“琴有四美,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没有司马相如得赠“绿绮”,我们今天看不到《凤求凰》这样美丽的诗赋;如果蔡邕没有听到烧火的声音,那块木头可能就用来煮饭了,世人不会有任何机会听到焦尾演奏的声音,这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同样,如果不是齐桓公做伯乐,号钟琴的美妙也注定不能传世,一床好琴和人的关系是要靠际遇连接的,只有缘、有慧眼之人才能发现琴的美,完善琴的美。
境 文人与琴相互成就
风骨与读多少书无关
“君子之座,必左琴右书。”哪有文人不读书的呢?琴是君子之乐,美而不艳,悦而不淫,哀而不伤,是一种中正平和的表达,对文心的表达。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文心涌现的高峰。竹林七贤,其精神领袖嵇康,因言获罪。在他临刑时,有三千太学生来求情,这在今天是不能见到的,仅仅通过这样一个细节,我们就能知道,嵇康的大才和大德是多么的令人难以想象。生命终结时的抚琴,他的琴声中还有悦人之声吗?他的琴声里不会有谄媚之意吧!风骨不是读多少书就能养成的,嵇康一曲《广陵散》了却终生,年仅39岁,他的成就不是论资排辈的结果,艺术的高峰一定要在无拘无束中追求。
东晋的顾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顾恺之画人不画眼睛,一画人就活了,就像后来南北朝的张僧繇画龙点睛一样。他在论画时,化用了嵇康的诗句,作“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用操琴来对比绘画,说明技巧与主旨的关系。如果不是一位善琴的文人,他又怎能将这二者的比较,做得如此巧妙?
顾恺之所画的《斫琴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每一个人物都长眉善目,它传递给我们文人斫琴时心如止水的意涵。
琴在古代是小众的雅好,没有实现量产。《太古遗音》说:“琴为君子之雅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皆可操之,惟心中无德,腹中无墨者,不宜为之。”然而在封建时代,有文化的人太少了。森严的等级和世袭制度,让很多家族世世代代不能改变命运。不过过去的很多工艺,也是因为有世家传承才能精益求精,这种匠造的精神,是今天提倡的跨界所不能超越的。
我相信,文人的表达建立于学养的基础之上。曾经有人问我,钟子期就是一个深山里的砍柴人,他怎么会听懂俞伯牙的琴?我相信钟子期不会是一个单纯的山野樵夫。古人有一种隐逸的状态,他明明有经世济民的本领和满腹经纶的才学,却因为现实的际遇而遁世,这种隐居山林的“樵夫”和一直以砍柴为生的樵夫,不是一个概念。姜太公用直钩钓鱼在渭河之畔,离水面三尺,这种“愿者上钩”本身就是一种表达。陶渊明也是很好的例子,他不为五斗米折腰,乐琴书以消忧,可他家里摆的是一张无弦琴,这已经超越了用琴声来表达自我。知得琴中之趣,有没有声音都不再重要,这是达到一定境界之后的文人表达。
以前古琴有很多禁忌:“不端坐不弹”,弹琴时必须要敬心诚意;“衣冠不整不弹”,衣冠是人知廉耻的标志,不整是无礼;“琴不办宴”,对于雅乐应该有所尊重,不能肆意饮乐;“与俗物不弹”,对生活有一定的文化品位;“遇商不弹”,这是封建社会重农抑商的想法,今天应当有所改变。从这些复杂严格的要求中,我们不难看出,琴在如何成就文人,而文人又在如何成就了琴。
心 琴棋书画
解锁中国文人的生活方式
我们说到中国文人,应该会想到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琴、棋、书、画,这是中国文人四样代表性的艺术,在过去是一个通达的状态。在很多书画作品中,携琴访友是一个经典的主题,文人抱着一床古琴去见自己的朋友,主人一定在家备好香茗和棋局等待这次聚会,我想这就是琴在文人生活当中的表达。
近百年间,随着西学东渐,四项全能逐渐形成了专学专科的状态,不过随着目前传统文化的复兴,也有新的变化。在众多的传统艺术中,古人为什么将它们四个作为代表。因为它们四样虽然是用不同的形式和技巧,但却在创造同一个文心世界。
学画要看真山真水,学琴也一样。有一年我带着三十多位同学去阳关,当时得到很多人的帮助,才看到了“阳关落日”。阳关的落日大概要等到晚上九点,临近,我们就不再使用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而是坐着五架驴车走进去。这时你看到在烽火台下,十架马车可以并行的阳关大道,距离渭城两千余里,那时没有微信短信,那时的一别犹如永别。有了这次体验之后再弹《阳关三叠》,我和同学们的内心都会有变化。
琴技是可以单纯地复制,书法也可以千百年不断地写,但是能不能打动人,就要看自己能不能领悟到其中情感的力量。
文化给了人们的生活一种张弛有度的空间。北京的院落就是一种文化空间,寻常人家也会在四合院中种植“玉(玉兰)堂(海棠)富(牡丹、芍药)贵(桂花)”,种植这些吉祥树也是文人的一种表达。如果说今天人们种葡萄是为了吃果子,那古人在院子里种植一架葡萄,则更多意味着祈求多子多福。
这种超出物质的文化联想,给人一个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现代人在生活中找不到自我,是因为生活中不再有余闲,或者余闲失去了它应有的空间。古琴有种特别大的好处就是山林之气,因为琴弦在木头上振动带出的泛音,会自然而然地带我们进入高山流水的意境。回到家中,摊开案头上的东西,写一写、画一画,抚抚琴、品品茶。关门即是深山,生活应该是在心中生出春竹幽兰,山间明月。
摄影/张旭
(鸣谢赵普书画工作室为本次讲座提供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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