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波

大概见华哥呆在那里，陈忠实又说：“一部书的质量好坏，应该让读者来评价，并非让作家写一个序就能取代的。”

1995年，文友华哥写了一部长篇，想求个序，不知思考了多少天，最终决定，去西安找陈忠实。我暗自好笑，他的书写得一般，我曾读过几页，有种读不下去的感觉，这种序，陈忠实这种名家，能写吗？

一天，华哥突然红着个脸对我说，请我陪他一块去西安找陈忠实先生。我被他的天真惊呆了。推脱不掉，只好答应了他的这个要求。

当时陈忠实刚刚出版了小说《白鹿原》，华哥送了我一本。我平时不太读大部头，但这部《白鹿原》，感觉就是一桌美味菜肴，仅仅花了几天我就读完了。那几天，华哥每天问我对《白鹿原》有没有感觉？要见名人，又要跟人家交流。

在列车上，我想跟华哥谈谈陈忠实的《白鹿原》，我讲得情绪激动，华哥却说，书他没时间读。我大惊失色，你这样没诚心，怎么跟陈先生交流？华哥笑了，不是有你吗？

火车在西安车站停下的片刻，华哥掏出手机，躲到一边打了很长时间，之后兴奋地告诉我：我们明天就能见到陈忠实先生。

第二天，有人打电话让我们赶到一个小酒馆，就在那里等。酒馆不大，却极雅致。定好房间，专门等陈忠实先生了。过了大概一刻钟，有人敲门，我的心怦怦直跳，想见的陈忠实先生终于来了。

陈忠实先生像照片上的样子，标准的农民形象，衣着朴素，只是人比照片上显得年轻一些。他口里含着一支雪茄，烟雾向脑后飘散，他看到我们时，嘴里的雪茄还有一大截，他还是立即把雪茄掐灭了。来人向我们介绍：“这就是著名的作家陈忠实先生。”陈忠实不住地说着：“是作家，不是著名。”同时伸出了手。陈先生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说从淄博。陈忠实想了半天说：“淄博就是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的故乡吗？我去过。”有了这个开场白，谈起话来就比较亲切了。

我们坐下来，华哥的朋友叫来两瓶“西凤酒”。华哥倒酒，几杯酒下肚，我便以《白鹿原》为切入点，跟陈忠实谈论起来。从白嘉轩谈到朱先生，再从鹿三讲到鹿子霖，再到黑娃再到姜政委……陈忠实边品着酒边点头：“看来，你是真读过我的《白鹿原》。”华哥的朋友接过话茬儿：“以前，也有人跟陈先生谈《白鹿原》，可谈着谈着，陈先生就听出了破绽，不跟他谈了，因为陈先生感觉他没有读过。即使是读过了，也只能叫看，一目十行的那种，不像你，能跟陈先生这样交流。”

陈先生问起我们淄博，华哥不失时机地从包里取出一些我们家乡的土特产，还有一些鼻烟壶之类的艺术品。陈先生拿在手里，不时发出一声赞叹：“这哪像是琉璃，跟玉一样啊。”华哥说：“陈先生，这是我专门给您的礼物，不知喜欢吗？如果喜欢的话，就请笑纳了。”陈先生脸上的光彩突然凝固了，他看了一眼华哥：“俗话说得好，无功不受禄，别怪我直爽，老弟大概有求于人吧。”华哥笑了：“陈先生真是好眼力！我写了一本书，想请你……”

陈先生手里的筷子不动了，抬起头盯着华哥。可华哥后面的几个字就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这时，华哥的朋友解围了，“陈先生，这位兄弟是想让您老给他的书写个序，几百字也好。”陈先生大声笑了起来：“小老弟，你们大概不知道，我有个原则，不给不熟悉的人作序，也从来不收无功之禄。再说，我写小说，写序并非我的强项，看来，我要让你们失望了。”大概见华哥呆在那里，他又说：“一部书的质量好坏，应该让读者来评价，并非让作家写一个序就能取代的。”我急忙打圆场：“华哥，陈先生写的《白鹿原》，里面的序就是自己写的。”陈先生点头，随后说：“不谈这个，我们喝酒。”

再交谈，我跟陈先生又回到了他的《白鹿原》，陈先生仍然健谈，谈到兴致处，还叫来服务员，主动加了一个菜，讲了一个笑话。笑声当中，大家都恢复了最初的亲切劲儿。

陈先生非常健谈，讲故事，谈创作，说做人。在文学方面，先生主张去矫情，真情为文。他说出了我的真心话，这大概也是先生的肺腑之言吧。

酒宴结束，华哥对陈先生说，序写不写无所谓，可我给您带来的东西你一定要收下。陈先生说，刚才我不是已经说了，无功不受禄，你带的这些东西我的确喜欢，可我却不能出卖我自己的灵魂。

来到门外，陈先生叫下一辆出租车，对华哥的朋友说了句，“去陪你的朋友吧。”并朝我们说，“这次仓促，没招待好你们，希望你们下次还来西安找我，再见。”

送走了华哥的朋友，去结账，却说账陈先生已经结了。我突然想起陈先生临走时说的那句话：“这次仓促，没招待好你们。”

20年弹指一挥间， 2007年，蒲松龄文学奖在淄川举行，当时，陈忠实的《日子》获奖。颁奖那天，我瞅个机会见到陈先生。十几年不见，陈先生的头上早已布满华发。我问陈先生：“还记得我吗？”他思索片刻说：“怎么不记得，你还欠我一场酒呢。”当年跟陈先生交谈，如同昨日一般，陈先生的音容笑貌，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可惜的是，73岁的陈忠实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他不仅带走了自己的生命，也带走了他的艺术，带走了一肚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