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教师谈方一直在“帮好人万里行”的路上，给各地的好人送钱送温暖。孔令君　摄

　　■本报记者　孔令君　郭泉真

　　华南师范大学理论部副主任谈方，连他自己带的硕士，背地里都说他“傻”，还觉得他“不务正业”：连续3年放暑假，他都开车带学生“帮好人万里行”，路上就是课堂，现已几乎走遍中国。有趣的是，他还是全国极其鲜见的“公益慈善”专业方向的硕士生导师，课堂上下总把“好人文化”挂在嘴边。如今，他又要完成一项嘱托——编一本关于“8小时内的好人”的书……

　　【“好人课”教学大纲】

★ 好人文化，就是三句老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 能做到不麻烦别人，你就是个好人。

★ 先别说“8小时以外”做了啥，能把“8小时内”的分内事做好，你就是个好人。

★ 做好人，当然应该要有回报，不要再一味要求奉献。做好人，要快乐。

　　最近有“一席话”对谈方触动很大：什么是好人文化？

　　谈方正儿八经汇报起一二三四。没想对方笑呵呵讲了三句老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除了强调“不麻烦别人就是做好事”，还叮嘱谈方出一本“8小时以内尽本分就是做好事”的书。接地气的老话，好操作的理念，令人耳目一新。

　　谈方心有戚戚焉。曾经在百多人的公开课大教室里，一位年轻女同学当众站起直言不讳：“不要再跟我们谈什么好人文化了！”曾获评全国30佳优秀教师、思政理论绝对“大咖”的他，所遭遇的，其实是一种普遍的困境。

　　而今一席话后，谈教授的好人课有了新的教学大纲、新的教学方法。以后讲好人，他打算从人性讲起，从“为自己”讲起，从他念念不忘前不久遭遇的平生第一次恐惧讲起……

　　【开始上课】

　　讲讲这次“暑期实践”

　　车开到悬崖边，他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看不到底。成人后从来没有恐惧过的他，崩溃了，晕了数秒钟，整个脑子都想哭，“可哭不出来”。

　　一瞬间万念俱寂，只拼命提醒自己：一定要坚持，否则他的“好人事业”就全没了。

　　在此之前，他已经开了一个月的车，从广州到新疆，进青海下西藏，日行数百公里；他高原反应严重，夜里头痛流鼻血；他开过最烂的路，25公里花了2小时，油表见底才遇见加油站……沿途有官员陪了他一天，天不亮就出门，第二天零时收工，累得对方下车后站不住脚。谈方哑着嗓子，每天谈笑自若，还鼓励别人：跟我们一起天天感受正能量，多舒服啊！实在撑不住了，还跟人搬出他母亲的话，说“人是累不死的”。

　　“帮好人万里行”已经3年。为了找好人，给好人送钱，谈方搭上了整整3个暑假，开车遍全国。

　　他自己带的硕士生都说他“脑子有病”，有人采访完说他“奇葩”，非要投身一件常不被人理解、还不被人看好、老被人说多管闲事、还经常被人误解的——“好人事业”。

　　这几年，他建了“中国好人网”，筹了200万元建了20多个基金会，每年办“好人论坛”，写了本《中国好人》，说是“全中国第一本好人理论著作”。他的手机就是好人热线，网站最多时注册了1万多名志愿者，他一个人管着一堆的QQ群，办公室里满屋子满墙的宣传板和资料，能落脚的地方，只能摆几把椅子……

　　每次见他，他都是累个半死的状态；把喉咙都说爆了，脸色发黑，还要追着人说他的事业。他自嘲有两缺点，一是好为人师，二是渴望被理解。

　　他自称当年40岁时，年轻，看起来像30岁，儿子打球受伤他去接，医生说“把你弟弟背回去”。2008年他49岁，思想境界“经过几次升华”，决定“把自己牺牲掉”来创办“好人网”，之后头发掉了一半、白了一半，看起来明显老了。

　　他完全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好好当他的教授、副处级，拿丰厚的文科经费，安稳地赚赚钱、讲讲课。

　　他偏不，而且选了一种最吃力，也是最能搞出动静的方式折腾。

　　他几乎给全国所有地方的文明办打过电话，自报家门，强调不用接待、吃住行自理，只求对方提供点好人让他来帮助。

　　对方显然没听过这种要求。有直接拒绝的，说没有政府公函我们恕不接待；也有婉拒的，说我们这里“没有需要帮助的好人”，好人都有好报；也有人反问，你们这种骗子我们见多了。

　　当然也有重视的，谈方站讲台20多年，三寸不烂之舌，又带着“帮好人做好事”的一身正气——不少地方被说动了，从“到了再说”，到“很忙没空就见10分钟”，再到“亲切会谈3小时，主动提出一起吃晚饭”，最后“密切合作”。

　　谈方很自豪，他坚信自己的事业是“符合历史规律”的，他坚信共产主义理想，他坚信革命先辈的精神力量，他坚信做好人是出于人性。

　　他甚至认为，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真正和他一样，在“好人理念”上能达到他的高度。哪怕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学生和志愿者，不少都离他而去，有人毕业了就销声匿迹，再不参加他组织的任何“好人活动”。他是孤独的，他认为好人事业遭人“嫉妒”。有人告他的状，说他“不务正业”：一是在课上老讲好人文化，不按教学大纲来；二是老让学生参加他的志愿活动，又不给钱；三是老在搞好人事业，不上课。

　　他老在反驳，老在说他的理念，讲他对好人的“信仰”，可总有人不信。这是他做好人事业的难处，也是全社会在“相信真善美”上的困境。

　　于是，我们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

　　【课堂提问】

　　为什么你一定要做这件事

　　我们也没有想到，一问就谈了一下午，而且谈教授对尖锐的问题毫不在意，对内心的追索特别认真。

　　问：相信许多人都想问，这么难，为何还要坚持做？

　　答：第一呢，这些好人，我就想去看看，因为感觉见面三分亲。

　　问：为什么这种感觉这么强烈？

　　答：我觉得不远千里万里去看他们，就能让那些好人感到光彩和尊重。

　　问：你这种想法是从理论研究中来的，还是从自身经历来的？

　　答：两者都有。别人来看我，我就特别高兴。我以前常去看一些长辈，没带什么东西，但他们反应非常热情。我收到过一条短信，说是“实属不易”。

　　问：你从小的家庭环境如何？

　　答：我出身在闻一多的家乡，湖北浠水县，我爸爸是那里的区委书记，但我奶奶家在另一个地方，在鄂州农村。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父亲挨整，我几次被送回老家，做过农活，又当过兵，1977年考上大学。所以我跟媒体也说过，你看了我的人生，就懂我为什么要做这事。

　　问：我就看不懂，不也有那么多人经历跟你一样？

　　答：对对对，人生只是个铺垫，我还有第二样，我是学哲学的，研究社会规律。我懂得只有顺应规律，才不会白白做事。而行善，是顺应规律的。

　　问：你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答：我教中共党史和中国近现代史，但我跟别人教的不同。好几位记者都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师。我的经历、我的专业，全中国都没有我这样的人。经历给了我善根，我的研究把“三观”悟通后，悟出一个“归零”。美国诗人爱默生说，人的品质最高是责任，我觉得我到了这个境界。但我更加悟到，所谓责任在于：你这样做，你才快乐，你才是“人之为人”。

　　问：你讲党史，怎么讲到这方面去了？

　　答：这些人为什么要革命？不是吃饱了撑的，也不是因为对马克思一个大胡子很好奇，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人不为人，活得没有尊严。他们就是从人性出发，要让老百姓的生活恢复到邻里和谐、路不拾遗的时期。

　　问：你好像对这种邻里和谐氛围特别向往，是因为从小的环境吗？

　　答：对啊。在农村的几年，感觉到的那种邻里关系，确实很强烈。

　　问：这种感受，包括对“人之为人”的责任体悟，不少人也有，为什么都没像你这样？

　　答：我跟别人不同的是，我会把各种经历融合在一起去想。我有两点，哦不，三点不同。一是我总在想，融会贯通地想。二是我要去“行道”，不对，这是第三点。二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境界。我要行善，我才是“人之为人”。

　　问：每段人生可能都有次开悟。你悟到“人之为人”是在什么时候？

　　答：应该是说……在我下放的时候吧。我那时读了很多东西，马列选集，中外小说，就想做一位像我父亲那样的干部。我还有很多“不能接受”。我不能忍受一个有着五千年灿烂文明的泱泱中国，没有一个可以献爱心的平台。你可以不献爱心，但你不能伤害爱心。你可以不做公益，但你不能缺乏公德。

　　问：什么让你这么不能接受？

　　答：我学历史，这和我了解的以前的中国，反差太大。你看我们的党史，我们的近现代史，我们的解放战争就是老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我这个人的情怀在哪呢，别人讲党史讲大的东西，我就关注小的，那些连英雄都称不上的血肉之躯，他们冲上去了，他们倒下去了。这是他们打下的江山啊。这和现在社会一些现象，有反差。我有时候在课堂上都讲不下去。我特别不能接受的是，有些人不仅不相信现在的好人，就连历史上的好人都不相信，甚至污蔑他们。

　　问：你整理过历史上各种好人，准备一节节课讲过去？

　　答：你讲大道理吧，他顶多是不听，你讲这个吧，就有人站起来反问：历史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不相信，根本不相信。

　　问：这种遭遇也不光你有吧？

　　答：对，这就是我和别人的不同。很多人因此感到悲伤、消极，甚至走向了反面，别人不好，我也不好，顶多比别人好那么一点。我就不，我比较积极，更多想怎么去改变它。

　　问：这会不会跟你父亲有关？他在你心中是什么感觉？

　　答：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伟大的人，我很崇拜他。小时候崇拜这么多人都听我父亲的，后来慢慢长大了，躲在外面听我父亲讲话，长篇大论，但很有才。别人都很尊重我父亲。做一位好人、好领导，很有成就感，这是我从父亲那里感受到的。那种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我见过。这种东西对我的影响是一辈子的，是没有道理的。

　　问：你在青春期没有“反叛”？

　　答：我的“积极”，一是受我父亲影响，1975年他被整得那么惨，还特地叮嘱我，还是要“相信”，这一幕我记得非常深刻；但更大的影响，是我爱学习，看过很多正能量的书，比如《朝鲜战争》上下卷我都看过，那都是一具具的血肉之躯在冲锋啊，还有《小兵张嘎》、《吕梁英雄传》……

　　问：也有一些曾经的干部子弟，在后来的社会现实和经历中，受到一些反向的触动，以至于和自己的父辈决裂。你为何没有？

　　答：还是和父亲对我的严格教育有关。我很崇拜他，我信，我看到过，那些是真的。再有就是，父亲这么受尊重，我作为他的子女，不能给他抹黑。我小时候，有次别的小孩打架，我是保护弱小，去把大的拉开，没打人，但人家妈妈找到区委大院了，说区委书记的孩子欺负人！父亲把我拉到柴火间，用洗衣棍狠狠揍了我一顿，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说你这样还上什么学。还有一个我终生难忘的是，“文革”他被整得死去活来，救醒之后，当时我很生气，因为整他的还跟他一起当过兵，我就恨那个人，父亲跟我说，不要恨他，他是代表组织的，也不要恨组织，每个组织都会犯错，相信父亲，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是清白的。哎呀，当时我觉得我父亲真的很伟大。

　　问：不是怕你乱来？

　　答：他人格真的很伟大。他后来官复原职，很多整过他的人都不好意思见他，他说都是过去的事。山不转水转，后来我做了老师，整我父亲那人的孩子就在我班上。有次考试，我放松点可以给他“优”，给他“中”也说得过去。我想了想还是给他“优”。那一瞬间，你不知道……

　　问：升华了？

　　答：对，升华了！我觉得我提升了，境界上一层了，其实就是帮别人也帮了自己。一个人的胸怀大了，你所得到的福报啊，敞亮啊，是胜过金钱给你的。另外，很多人可能看到了，不一定想得到，想到了不一定做得到。这不怪他。而我能做到，不去做就会后悔。

　　问：你从小到大是否从未放弃过一件事？

　　答：好像是这样。我也是人，这次万里行我也有高原反应，但我有意志。意志就来自于前面讲的责任，“人之为人”的境界，以及感恩。这些年从帮助过的人身上，我确实得到了快乐。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要坚持下去。

　　问：坚持中总有相信。你说在“三观”确立的青年时期认真读过马列典籍，后来研究理论又不断巩固深化这种认知，你坚定相信着什么？

　　答：我从中看到了规律。世界上的逻辑有很多种，但规律是趋同的，历史是永远向前的，人性的追求总有共通。

　　问：普世价值？

　　答：不光是，我们应该有比它更高级的。你看历史，人性的真善美总在制约黑暗，否则人类早完蛋了。

　　问：这不是历史经验主义的推论？

　　答：是。所以我还有第二点，就是回到自己的内心。就说人总是为自己的吧，我承认。很多事情到最后是谁也没办法说服谁的，但你内心的感受是真的。你感受到了去帮助别人的快乐，那你还不去做吗？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什么都是次要的，过好自己是最重要的。你自己的追求你坚守了，哪怕你达不到，你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ok了。

　　【课后作业】

　　怎么成为快乐自修课

　　问了一下午，讲了一下午。倒是无意间，提问者和回答者一起完成一次对“好人”的探索。

　　谈方也讲得high了，他喜欢被追问，喜欢由此梳理自己的思路。数小时的“课堂讨论”后，他有了结论。得出结论之后，他反反复复，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讲了好几遍——

　　这些关于“好人”的所有的为什么，其实都是最简单的“初心”，做好人就是出于人性，为了自己，要听从内心的呼唤。

　　所以，只是些微小事，只是管好自己，便也是在行善。

　　有例子吗？谈方沉吟了半天，讲了个再普通不过的：他的学生苏桂丽，入校时总在抱怨社会不公，还埋怨父母给的生活费少；后来跟着谈方“帮好人”，比如一同寻找给汶川地震捐出所有的乞丐龚忠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再没听到她抱怨了，她每个月省下几十元钱捐给好人，如今工作了，依旧保持省钱帮人的习惯。

　　再比如，他们在广州一所学院开设“好人班”，一年来有60多位学生进班，谈方来讲座，讲得都“粗浅”，食堂不插队、自习不占座、图书馆不吵闹。做好自己，就行了。

　　谈方说：以前讲为什么要做好人，起先是为了远大理想，后来是为了社会集体，再后来是为个人自己；现在他打算倒过来讲。从小做起，从每一个个体做起，从自己做起，“帮好人，劝行善，不也正是为了我们自己走在路上不被抢劫、吃的食品可以放心、摔倒在地有人搀扶……”

　　他依然有痛苦：“我不适合这个时代，但这个时代更能体现我的价值。”

　　他却又极欣然：“以前，我是在三尺讲台，讲好人文化。以后，神州大地处处是讲台。”

　　他其实最后留给我们每位普通人一道思考题：好人公开课，怎么成为快乐自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