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3-04-16 20:52 | 来源:浙江文明网 2023-03-31 10:03:00 | 查看:2057次
浙江日报 记者 黄珍珍 沈烨婷 肖未 吉文磊 通讯员 刘维佳 李烨
编者按:最近,因为突然被发现的子弹和弹片,两位浙江老战士的故事登上热搜。一位是嘉兴平湖97岁老战士罗锦文,另一位是丽水景宁95岁老战士梅裕长。
病床上的罗锦文和人打招呼。
两位老人有着相似的经历。他们都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都曾在战场上受伤,在身体里留下了子弹或弹片。但他们深藏功名70余载,极少向身边人提及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如果不是因为两位老人生病去医院,医生拍片时发现了这些特殊的“军功章”,他们还会继续将秘密掩藏在心底。
罗锦文:军人的荣誉绝不能丢
见到罗锦文时,97岁的他正静静地坐在老年康复护理院的轮椅上。
“74年了,那颗子弹还在里面。”他摸着右侧肩膀,缓缓道出背后的故事。
罗锦文是原平湖县城关镇人,父亲早逝,家境清贫,从小就是个苦孩子。1949年初夏,城关镇发布一则征兵通知,热血青年罗锦文报名了。
热血青年走上报国路
23岁入伍,7年的军旅生涯是罗锦文一生引以为傲的经历。
1949年5月,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十兵团3个军于苏州、常熟、嘉兴等地集结,罗锦文正式入伍。眼前的他,耳朵和眼睛已经因衰老而退化,但仍然能清晰准确地报出当时所在部队,“第三野战军第十兵团31军92师276团3营机枪连!”
虽然腰有些弯了,但依稀能看出罗锦文当年的挺拔身材。由于个子高、体能好,罗锦文当上了重机枪手,“其他平湖的同年兵,都是步兵。”他的语气中满是自豪。
重机枪手很重要,需要用火力压制敌人,好让战友们有机会冲锋陷阵。深知责任重大,罗锦文铆足了劲刻苦训练。“在福建石狮的打敌机训练中,由于我枪法精准度高,得到了三等功奖励。”罗锦文回忆。
1949年9月,第三野战军第十兵团发起漳厦战役。“这是我入伍后参加的第一场大战。”罗锦文说。激战正酣时,罗锦文突然感觉右肩膀一痛。原来,他被一颗流弹打中了,顿时流出血来。“当时没空理会,等到战斗间歇,才叫来卫生员。”罗锦文说,卫生员上来摸了摸,没摸到子弹,就简单包扎了下。
轻伤不下火线!罗锦文说,机枪手是战场上阵亡率较高的兵种,他有很多战友在战场上倒下了就再没有起来。顾不上到后方医院治疗,他继续奔赴前线战斗,直至1949年10月,战役胜利结束。由于当时战场条件差,战事又紧,罗锦文怎么也没想到,那一颗子弹从那时起就留在他的身体里。后来他右肩上的伤口慢慢结痂了。
罗锦文右肩的子弹。
1951年5月,罗锦文主动请缨参加抗美援朝出国作战,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50军149师警卫营3连的一名战士。“在上海领了外套和干粮,下午就到了辽宁,天黑时已经在鸭绿江的另一边了。”罗锦文至今仍然记得那趟北上的列车和经过的车站。
又是一个炮火连天的战场。罗锦文所在的警卫连,负责修建坑道工事,构筑集战斗坑道、交通坑道和屯兵坑道为一体的“地下长城”。
在敌人的炮火下挖坑道,谈何容易?这是体力活与技术活,更考验意志与毅力。再加上朝鲜战场天寒地冻,土石坚硬,当时的作业工具又严重不足,挖坑道异常辛苦。罗锦文和战友们24小时三班作业,“能多挖一米是一米,坚决完成任务。”
依靠坑道战等作战方法,中国人民志愿军有效削弱了敌人炮火的杀伤力,较好地保存了志愿军有生力量,赢得了战场的主动权。构筑“地下长城”任务完成后,罗锦文又参加了守卫机场、值守防空哨等任务,因表现突出被任命为副班长。
1953年7月,罗锦文随部队撤出朝鲜回国,1955年5月复员返乡。
身体里的“秘密”被发现
脱下军装,罗锦文带着洗得发白的背包返家,还带回一枚三等战功纪念章、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和肩头那颗不为人知的子弹。
从战场冲锋陷阵到回归平凡生活,罗锦文和大多数无名英雄一样,隐匿在沉默的时光里,用一只箱子锁住了浴血奋战换来的荣誉。
干过竹器店业务员,当过橡胶厂一线工人……1962年,罗锦文响应国家号召,带着妻子和刚出生4个月的儿子,支援一线农业生产,在农村一呆就是近30年。
他的生活一直保持着艰苦朴素的本色,家具电器都是有年头的“老物件”。沉默寡言却心态豁达,是儿媳柳燕眼中的罗锦文。对于过去的参军历史,罗锦文几乎没跟小辈们提起过,“只知道公公年轻时当过兵,上过朝鲜战场,但连他是做什么的我们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两次去医院看病,可能到现在都没人知道罗锦文身体里的秘密。
孙子罗翔回忆,2012年,86岁的罗锦文因要做一个小手术,被送到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海警总队医院。术前检查时,医生发现他身体里可能有铁块。
罗翔问爷爷:“你身上带东西了吗?”罗锦文摸了摸右肩,思来想去,答道:“没有带,但是以前负过伤。”他这时才想起,自己被流弹打中过。
“我们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说是年轻时打仗留下的,没有提更多,也不让我们跟别人说。”柳燕表示,因为当时已经不能通过手术取出了,且没有对日常行动造成太大的不便,家人们便都遵从老人意愿,维持原状。
直到去年11月,罗锦文因吞咽困难来到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做手术,结果把大家都吓了一跳——X射线下清晰地看到,老人肩膀里有一颗长约3.5厘米的子弹。
梅裕长身上残留的弹片。
医生检查后发现子弹位置较为隐蔽,正好卡在两块骨头中间,难怪当初卫生员没发现。由于老人年事已高,为解决日常进食问题,医院为他进行了食道支架植入手术。由于这颗子弹对老人平日生活影响不大,医院和家属商量后仍然保持原状。
“平时感觉不到子弹,除了阴雨天右肩和胳膊有些酸痛。”说起肩膀里的子弹,罗锦文显得很平静,“相比那些牺牲的战友,我已经很知足了。”他说。
唯一一次向政府“提要求”
认识罗锦文的人,都说他很珍惜军人的荣誉,却从不以此要功勋待遇。
罗锦文下乡过的原共民大队(后并入钟埭村)党支部书记徐仁法说:“我们当时只知道他当过兵,具体参加过什么战役,他没有跟我们说过,受伤的事也没说过,更没向组织提过任何特殊要求。”
过去的几十年中,罗锦文的家庭并非一帆风顺。但他始终教育后辈,要自力更生不求人。
“2000年,我们夫妻双双下岗。公公鼓励我们要自己想办法,不要麻烦政府。”柳燕说,后来她在政府开发的公益性岗位中实现了再就业,丈夫罗继胜懂水电技术,接了一些水电装修工程,儿子罗翔也通过自己努力,成功入职嘉兴一家国有企业,一家人的日子逐步好起来。
罗锦文这辈子,唯一一次向政府“提要求”,是因为一场火灾。
1991年,罗锦文结束务农回城,一场火灾把他家“压箱底”的宝贝——三等功奖章及退伍证明材料等全部烧毁。于是,他向当时户口所在地的钟埭镇人武部郑重提交了一份“遗失申请书”,获得了盖章认定。
罗锦文的纪念章。
这份“遗失申请书”,至今一直珍藏在罗锦文卧室的抽屉里。几年前,罗锦文妻子过世,罗翔在整理奶奶的遗物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份盖了章的申请书,“那次我才了解到爷爷的参军历史。”
对罗锦文来说,钱财都是身外物,但军人荣誉和身份绝不能丢。2019年和2020年,退役军人事务部门的工作人员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交到罗锦文手里。他就像收到了这辈子最好的礼物,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喃喃自语道:“国家还记得我。”
接受采访时,躺在病床上的梅裕长对着镜头敬礼。本报记者邱建平摄
硝烟散尽,那颗“长”在罗锦文身体里的子弹,像是一枚“看不见”的勋章。它在罗锦文体内,默默燃烧了70余年,如今终被世人看见和铭记。
梅裕长:为国家做贡献的证明
3月下旬,山城景宁的春雨随风落在行人脸上。初见梅裕长,是在医院病房内,他刚做完手术不久,正在卧床休息。见父亲睡着了,女儿梅振连裹了裹被子,生怕他着凉。她轻声告诉我们,父亲体内弹片已被取出,目前身体恢复良好,很快就能出院了。
时间回到半个多月前。那天,95岁的梅裕长不小小心摔伤,前往医院就诊。医生惊奇地发现,老人的髋关节里竟然有几块弹片。询问家属后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位平凡的老人,曾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被炮弹袭击。这些残留的弹片,已嵌在他身上70多年!
不怕死的战斗英雄
梅裕长出生于1928年,景宁县大漈乡潘宅村人。1949年,21岁的他参军入伍,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多次负伤,三次荣立三等功。
在临海参加集训、舟山战役、抗美援朝……7年军旅生涯中,梅裕长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抗美援朝战争。“艰苦,残酷!”这是他最真实的感受。
2020年,景宁县退役军人事务局曾采访梅裕长,拍摄了一段口述历史纪录片。
纪录片中,梅裕长讲述了志愿军在大山中遍地挖坑道的情景。“我和战友们足足挖了两个月。白天住在坑道,躲避敌人侦察和进攻,夜晚再出动,和敌人作战。”梅裕长感慨,白天敌机太多,炮弹下雨般落在志愿军的阵地上。炮弹一响,就炸出几米深的弹坑,坑道上方扑簌簌地往下掉土,没过两分钟山头就炸成了平地。
待在坑道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缺水。梅裕长回忆,有时要三四天才能喝上一口水。为了生存,战友们想尽办法,有的喝雪水、有的喝马尿,志愿军靠这种意志力,熬了下来。
一边倒的装备优势,注定了这场战争的残酷。一次战斗中,一棵棵大树被密集的炮火不断轰倒,七零八落地滚压到志愿军身上,藏在灌木丛里的梅裕长被压住了下半身。他忍着剧痛,用一只胳膊撑起另外半身,为机枪瞄准腾出空间。
“当时不害怕吗?”曾有人问。
“首长告诉我们,面对敌人,只要不停地开枪,就会不紧张。”
梅裕长很快就意识到了战争的残酷。随着这场战斗结束,他猛然发现,周围的尸体已堆积成了小山。敌人全部撤退后,双腿受伤的他只能用两只胳膊撑着身体匍匐下山,最后还是战友背着他一路狂奔,送到后方医院救治。
这并不是梅裕长第一次在战斗中受伤。“父亲跟我说过,他还参加过著名的上甘岭战役,当时也被弹片击中。”梅裕长的大儿子严振凡向记者展示了父亲的复员证,内页赫然写着“三次荣立三等功”。
“父亲身体里的弹片,已记不清具体是哪次战斗受的伤了。”严振凡说,父亲常年和腰痛作斗争,直到这次去医院才知道病痛的来源,竟是70多年前残留的弹片。
梅裕长得知真相后,却将它们视为“军功章”:“为国家做了贡献,这就是证明!”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梅裕长是大漈乡年纪最大的党员。一提到梅裕长,村民们都交口称赞。
听说梅裕长快出院了,今年72岁的潘宅村村民潘昌贤心里很急切,想第一时间去家里看望他。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潘昌贤的一句话,牵出了60多年前鲜为人知的一段往事。
根据最初安排,战争结束后,梅裕长可在东北一家兵工厂工作。可经过慎重思考后,梅裕长选择回乡复员,将自己的后半生奉献给日思夜想的故乡。
“这是很多抗美援朝老兵的选择。”景宁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办公室副主任张国东解释说,经历过生死战场的军人,对家乡的感情尤为强烈。回乡后,他当了一名村干部。
保家卫国的梅裕长,回家第一年就做了一件好事。
潘昌贤的哥哥潘昌友回忆,那是1957年的一个晚上。10岁的他带着6岁的弟弟潘昌贤,准备去西岸底胡桥看皮影戏。经过村头庙店的小溪旁时,弟弟不慎掉落其中。“溪水很深,那段时间又下大雨,水流较急。”潘昌友说,那天夜里路上没什么人,他整个人都懵了,急得大喊救命。
这时,准备去公社开会的梅裕长正好经过,听到有人喊救命。顾不上脱掉身上的衣服,梅裕长迅速跳下河把孩子救上岸。在岸边,看到潘昌贤把呛进肚子里的水吐了几口出来,他才默默离开。
“一开始这件事除了母亲,家里人都不知道。”梅振连说,后来她曾问父亲,父亲对这件事轻描淡写,只说自己当过兵,遇到危险去救人是应该的,谈不上见义勇为。
而后多年间,梅裕长没有主动与身边人提及这件事。如果不是这次采访,也许他救人的英勇事迹,就永远藏在他心中。
刚正不阿的“梅爷爷”
村里的小辈都尊称梅裕长为“梅爷爷”。“老爷子为人刚正不阿,做事负责。”潘宅村前村主任潘昌元这样评价。
上世纪80年代,梅裕长敏锐地察觉到,村里山岭绵延、交通闭塞,必须把路打通,这样老百姓才能迎来好的生活。为了方便村里引入农机设备,他领着全村人克服劳动工具落后等困难,开始挖山掘路。
没有工人,他就带头找破石子、做铺装。预算不够,他就挨家挨户劝说村民集资填补缺口。修建机耕路涉及改道,需要占用稻田,梅裕长还要做到公平公正,安抚好沿线农户。
“别看路不长,只有3公里长3米宽,可这是在海拔1000米的高山上修建的,难度很大!”梅裕长家人回忆,那段日子天没亮他就出门修路,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最终挖出了一条田间机耕路。
村中老人透露,梅裕长还担任过大漈山林地的防护员。他对家乡林木资源很是爱惜,别人想托关系砍伐牟利都被制止,为此还得罪了不少人。
潘昌元回忆,为了发展集体经济,梅裕长主动带领全村600人种植1200亩的药材厚朴。优质厚朴要求生长在地深厚而疏松的山坡上。梅裕长就带领村民,冒着寒冬烧掉草木,挖出山树坑,到了春天再埋上种树。在他的带动下,潘宅村陆续种了茶叶、建造了畜牧场,完成了高山移民迁居,村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即便如今已九旬高龄,只要身体允许,梅裕长仍积极参加各项党员志愿者活动,发挥余热,服务村民。
梅裕长的用心,所有人都知道。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战士,比谁都渴望和平富足的生活。
“父亲一直教导我们,带上锄头踏踏实实干农活,日子才会慢慢好起来。”严振凡说。这是一个朴素农民的世界观,也是一名退伍军人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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