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尧七

变异病毒德尔塔，攻陷了以色列。

这件事乍听来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毕竟从今年6月开始，变异病毒的侵袭已经使美国、日本等地重新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但其中的曲折在于，你可以用红蓝政治割裂去解释美国疫情为何回潮，可以用政府与民心的疏离去解释在日本为何发生同样的事情。

但以色列不同。这个国家，是全球抗疫阵列中“模范生”一般的存在。自去年12月底开始，以色列便着手推进民众注射以辉瑞疫苗为主的新冠肺炎疫苗。到今年3月8日，以色列每百人接种的疫苗数量便已经超过100剂。

（当地时间2020年12月20日，以色列特拉维夫，民众在医疗中心接种新冠疫苗。医务人员、60岁以上人群、重症及慢性病患者等将在第一阶段接种，教师、社会工作者等将在第二阶段接种【图源：视觉中国】）

同一时间的美国，这个数字刚刚超过27。瑞士，11.27。加拿大，6.5。在日本，是0.06。

在疫苗接种事项上远远将各国甩在身后的以色列，在近半年时间内堪称完美地控制了疫情，确诊病例的线性走势图不断呈现下落的状态，最平稳时，每天新增确诊病例不超过10个。

但好景不长。6月底，在完全接种新冠疫苗的人口比例接近六成的以色列，疫情再度爆发，且在至今为止的两个月时间内，不见好转的迹象。

8月30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数据显示，以色列每百万人中单日新增确诊病例数达到了1013.81，为目前全球疫情最严重的国家。

据以色列卫生部数据，8月30日，以色列现存病重者744人，其中，接近47%的重症患者至少接种过一剂疫苗。9月1日的数据显示，截至当天北京时间19时，以色列当日新增病例超过1万例，累计确诊病例1066352例，新增死亡53例。以色列总人口为925万人，每8.7人就有一人确诊。

对于协同抗疫的世界各国而言，以色列的沦陷带来了一个重大的警示，即，个别国家独自依赖疫苗接种，是无法终结这场全球大流行的。

如同以色列健康维护组织HMO的首席创新官拉恩·巴里瑟所说：“如果它可以发生在以色列，那么它也可能会发生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疫苗先行者的溃败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疫情防控这件事涉及到两个重点，即疫情尚未发生时的日常“防治”，以及疫情发生后的紧急“控制”。

在全球大流行发生时，只有那些高度敏锐并且具备流畅转换机制的国家，才能有效地把握机会窗口期，迅速地从日常防治状态，切换到紧急控制状态，从而遏制流行。

从新冠疫情早期发展的表现来看，以色列就是把握住了机会的国家。

在以色列，由属于民用部门的卫生部负责当地常规的疫情防治。在大流行尚未发生时，卫生部主管疫情监测、疫苗接种、疾病治疗等工作。

但当凶猛的流行病展现出在全球扩散的势头时，卫生部门的协调能力就呈现出局限性。此时，就会由以色列军方主导的国防部接手疫病防控工作的指挥权，对事态进行强有力的干预。

抗击新冠疫情，各国运作机制不同，也因此各有高招，但以色列军方接手防控指挥权这件事，带来了一个与别国相比都更为显著的优势。这个优势在于，出于对生化袭击的高度警惕，以色列军方近乎偏执地依赖疫苗。

在军方重视疫苗的观念影响下，以色列前总理内塔尼亚胡和卫生部长埃德尔斯坦联手，将控制新冠疫情的最大赌注下在了疫苗上。他们不惜代价，甚至有点不择手段。

（当地时间2020年12月9日，在以色列特拉维夫，辉瑞制药公司与德国合作伙伴BioNTech联合研发的第一批疫苗已经抵达以色列【图源：视觉中国】）

据《以色列时报》2021年1月报道，以色列早期购入的辉瑞-BioNtech和莫德纳疫苗，总价达到10亿新谢克尔（3.15亿美元），这笔钱相当于该国封锁两天的经济成本之和。

这意味着每剂疫苗的均价在23.5美元左右，远高于美国和欧盟给出的价格。单就辉瑞-BioNtech疫苗来看，美国支付价为每剂19.5美元，而欧盟27国给出的价格是14.76美元。

更具有争议的是，美联社披露，以色列为了在全球的疫苗竞赛中抢占先机，不惜与辉瑞公司达成协议，承诺与辉瑞共享大量医疗统计数据。而这一条件其实并不被大多数国家接受，也没有得到数百万以色列民众的同意。

卫生部长埃德尔斯坦对此给出的解释是，“（政府交出数据）首先是为了看看它将如何影响以色列的疾病水平、开放经济的可能性、社会生活的不同方面，以及接种疫苗是否有任何影响”。

无论如何，结局已定，以色列最终以高昂的溢价以及百万民众的个人医疗数据，换取了充足并且尽早的疫苗供应。

（以色列前总理内塔尼亚胡接受新冠疫苗）

2020年12月19日，时任总理内塔尼亚胡通过电视直播接种辉瑞-BioNtech疫苗。此后，以色列民众在政府的动员下开始了大范围的疫苗接种，3个月后，该国完全接种疫苗的人口比例就达到51.4%（数据来源：Our World in Data）。彼时，美国的完全接种率为12.5%，至于日本，还不足0.1%。

今年2月，以色列卫生部表示，在完全接种了两剂辉瑞-BioNtech疫苗的人群中，预防新冠病毒感染的有效率高达95.8%，并且新冠肺炎的重症和死亡人数也显著减少。

在这样看似积极的事态下，以色列从4月18日开始撤销户外强制“口罩令”，5月23日，以色列重开边境，允许境外旅行团到访，6月1日，取消绝大多数防疫限制措施。以色列逐步恢复正常生活。

（4月18日，人们在以色列中部城市特拉维夫街头出行）

但更大的危机此时正潜伏在暗处。

进入7月，以色列所期望的依靠疫苗达到“全民免疫”的计划几乎快要实现之时，变异病毒德尔塔入侵，使得该国疫情再次上扬。而本应该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免疫屏障开始溃破，在疫苗接种计划推进半年多以后，辉瑞-BioNtech疫苗的有效性逐步下降到仅剩39%。

在美国CNBC对此事的报道中，多伦多大学传染病教授艾萨克·博戈奇博士说：“我们必须注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疫苗的有效性可能会减弱。”

以色列此前的自信与开放助长了恶果的生成。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数据显示，该国疫情从7月开始再次猛烈抬头，且目前仍未见颓势。到8月30日，以色列每百万人中单日新增确诊病例数达到了1013.81，居于世界第一位。

这是以色列的溃败，也是全世界最具希望的疫苗接种思路的溃败。

要知道，同一时间，即便在公认为反面案例的美国，每百万人中单日新增确诊病例数也不过才479.63，不及以色列的一半。

免疫鸿沟的存在

目前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研究认为，以辉瑞-BioNtech为主的疫苗所提供的保护作用，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减弱。近日，由牛津大学领导进行的一项研究表明，注射辉瑞第二针的30天后，疫苗有效性就会下降22%。

为此，以色列采取的应急措施是，重点铺开加强针的注射。

7月30日，以色列开始为60岁以上且注射前两针疫苗超过5个月的民众注射加强针。覆盖面积逐步扩大，到8月31日，以色列宣布为30岁以上的民众也提供加强针。目前，12岁以上的人群也开始被允许接种疫苗。

（以色列总理贝内特8月12日宣布，该国将自下周起把第三剂新冠疫苗接种人群扩展至60岁以下）

以色列卫生部公共卫生负责人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到，注射加强针后，人们受到的保护提升了十倍。新上任的总理贝纳特也已经对加强针的效果作出声明，据他所说：“结果已经有了，严重发病率的增长速度已经开始放缓。”

在这样的趋势之中，美国紧随其后，也希望能在9月20日之前于全国范围内推广加强针。

从短期效益来看，以色列的做法是无可指摘的，但若是将视野投向更广阔的地域和更长远的未来，那么如今以色列对于“加强针”如此热切，此事给予世界各国的信号，很有可能并非光明的势头，反而很有可能使这场大流行造成更强烈的破坏。

为什么加强针给出的信号是有问题的？先看以色列本身的矛盾。

这个国家的人口结构相对合理，这也意味着年轻人口占比较大。据世界银行公开数据，2020年，以色列14岁以下的人口占总人口的百分比超过27.8%。按照以色列“12岁以下儿童尚不能接种疫苗”的政策，大量孩子因此并未接种疫苗。更何况还有部分民众本身拒绝接种。

（以色列22日开始为3岁至12岁儿童做新冠血清抗体检测，以了解未接种疫苗但对新冠病毒已有免疫力的孩子情况）

因此不难发现，从4月下旬到7月下旬之间将近3个月的时间里，以色列的完全接种人口比始终在58%左右徘徊，迟迟无法真正达到70%至80%的全民免疫水平。

不过，人口结构带来的风险是既定的，只是在以色列，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即，区域性“疫苗鸿沟”的存在。

在地中海东南岸，围绕圣城耶路撒冷展开的巴以对立已经持续了数十年。在希伯来语中意味着“和平之城”的耶路撒冷并不曾带来和平，反而让这片土地上的犹太人与阿拉伯人，在面对即使是新冠疫情这样的全球性灾难时，也不忘记展开激烈的拉锯。

今年1月，巴勒斯坦的研究人员亚拉·哈瓦里就在半岛电视台上发表评论，她提到，以色列推出的疫苗接种计划包含了以色列的巴勒斯坦公民，但却将生活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的约500万巴勒斯坦人排除在外。

这两个地区，自1967年以来就处于以色列的军事占领之下，以色列本应采取必要的措施保障占领地区的疫苗供应，以控制流行病的传播。但事实却是，当以色列已经开始推广注射加强针时，家门口占领区内的巴勒斯坦人中，完全接种疫苗的比例只有大约8%。

（当地时间2021年8月30日，以色列拉马特甘，在新冠病毒疫苗接种中心，一名以色列男子在接种新冠疫苗加强针时自拍）

今年6月，以色列总理办公室表示将向巴勒斯坦自治政府赠与大约100万剂疫苗，但皆是即将过期的批次。

存在于以色列的疫苗鸿沟，只是全球疫苗严重分配不均现状的缩影。

目前，全球疫苗接种总量已经达到53亿剂。占据世界人口5%的北美，接种了占总量10%的疫苗。占世界人口11%的欧洲，接种疫苗数占全球总量的14%。

而非洲大陆上有着超过12亿人口，占世界人口总量的15%，却只获得了1亿剂疫苗，不足总量的2%。

我们难以预计全球疫苗鸿沟的存在将会带来怎样的影响。目前世界人民面对的，最凶猛的变异病毒，被命名为德尔塔。但希腊字母列表中还有一长串字母留待使用，继阿尔法、贝塔、伽玛之后，下一种变异病毒，会叫什么名字？

那些疫苗接种率最低的欠发达地区，正身处变异病毒的深渊之中。或许我们正在为变异病毒提供绝佳的培养皿，而袖手旁观的富裕国家，届时将为这场人道主义悲剧付出代价。

接下来如何

早在如今这种分配不均局面出现之前的2020年9月，美国东北大学MOBS实验室，就已经对这种现象可能造成的影响做出了模型分析。

这群研究者们假定新冠疫苗在2020年3月16日就已经上市，采用两种方式分配30亿剂疫苗。一种分配方式是，20亿剂疫苗被一列高收入国家垄断，剩下10亿剂在其他地区平均分发；另一种则是，全球合作，30亿剂疫苗在世界范围内平均分配。

（疫苗平等分配与没有疫苗的情况相比的死亡率）

他们对模型进行分析后发现，富裕国家对疫苗的垄断，可能会造成相对于均匀分配而言两倍的死亡人数。

今年8月，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的首席执行官塞思·伯克利博士也对加强针的推广提出了警示。

“如果我们过早地使用了加强针，就会增加它们成为必需品的可能性。病毒传播的时间越长，出现一种新的、危险性更大的变种的机会就越大。如果我们让这种事情发生，那么结束这场大流行的目标就将越加遥不可及。”

8月4日，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塞在日内瓦举行的记者会上发出呼吁，鼓励每一位有影响力的世界公民做出表率，至少在今年9月底之前暂停加强针的注射。世卫组织曾在5月份提出目标，希望在9月底之前让每个国家都能至少为10%的人口接种疫苗。

新冠疫情发生后，由联合国儿童基金会、Gavi、世卫组织等牵头发起了针对COVID-19的疫苗实施计划COVAX。这项计划主要的目标是为广大发展中国家提供至少满足最低需求量的新冠疫苗。

COVAX因此可以算是弥合疫苗鸿沟最重要的一条通道。

（COVAX计划的目标是在2021年底之前助力结束全球大流行的紧急阶段，帮助所有参与COVAX计划的国家和地区，无论其经济水平如何，都能快速、公平和公正地获取安全有效的疫苗）

这项计划从今年2月底开始展开首批疫苗配送，首批3.372亿剂疫苗中，几乎全部是由英国牛津大学与阿斯利康制药公司合作开发的AZ疫苗。值得一提的是，阿斯利康制药也是唯一一家承诺不从此次新冠大流行期间的疫苗开发中牟利的厂商。

6月11日，在英国康沃尔举行的七国集团峰会上，英、法、美、日等七国领导人宣布，将从今年夏季开始向贫困国家提供10亿剂疫苗。其中，拜登宣布从8月底开始向大约100个中低收入国家运送此前承诺捐赠的5亿剂辉瑞疫苗，这也是美国在疫情中糟糕表现后试图挽回一点国际形象的举措。

（当地时间2021年6月11日，英国康沃尔郡，七国集团【G7】峰会正式举行）

8月5日，中国也宣布将在今年全年向全球提供20亿剂疫苗，并向COVAX捐赠1亿美元，以用于向发展中国家分配疫苗。

疫苗生产与分发仍然是重要的，这毋庸置疑。但这也只是漫漫征途中的其中一座高山。

以中国为例，在疫苗接种之外，同时采用广泛检测、通过大数据进行全面接触追踪、感染者隔离、新入境者隔离、地区分级管控等方式，才更能有效地抵抗病毒的侵袭。德尔塔也在广州、瑞丽、南京等地短暂地肆虐，但终究没有像美国、日本、以色列那样，引起过于剧烈的创伤。

（截图自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官方网站）

8月30日，中国境内每百万人单日新增确诊病例数为0.02，作为一个拥有14亿人口的国家，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数据。

我们的疫情防控取得了良好的成效，但仍不可疏忽大意，松懈之日尚未到来。毕竟，这场全球大流行的最终答案，目前依旧是一个最为凶险的世界未解之谜。

编辑 | 苏米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