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0-11-03 22:24 | 来源:澎湃新闻 2020-11-02 20:24 | 查看:1820次
澎湃新闻资深记者 刘栋 【编者按】
喧嚣,对峙,极化下的美国大选,似乎只是一场“秀”。秀场中央主角卖力演出,秀场之外看客痴笑怒骂,皆是风景。然而,风景之外,那些失语者,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是否才是真正手握秀场剧本的人?
时隔4年,澎湃国际再度推出“美国人说”系列报道,通过连线采访不同年龄、不同族群、不同阶层、不同政治光谱的美国选民,剖析选票数字背后的政治生态内核,呈现美利坚的不同切面与流变。
10月13日,距离美国总统大选日还有22天。刚从新冠初愈的美国总统特朗普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摇摆州佛罗里达重启竞选活动,而四年前曾是竞选团队一员的李忠刚已经坚定了不再支持特朗普的决心。
这位24年来一直坚定支持共和党的传统保守派、美国亚裔共和党全国委员会执行主任、特朗普2016年竞选团队亚裔委员会顾问委员,生平第一次决定将他的一票投给民主党候选人。
“我依然是一个保守派,但是如今的紧迫形势已经容不得我再去考虑意识形态的问题了。”李忠刚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
2016年,特朗普的胜选震惊了美国和全世界。四年来,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对特朗普的执政评价两极分化。他的支持者认为,他兑现了竞选承诺,让美国重新走上了“伟大的道路”;他的反对者则认为他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领导人,道德低下且严重缺乏治理国家的能力。
四年后,又一场大选将至,两党选民蓄势待发。这或许是半个世纪以来美国最重要,也是最受全世界关注的一场大选。
如果要问人们可以从2016年的大选中学到些什么,那么其中一点无疑是对特朗普的狂热支持并不是一种虚幻的假象。许多民主党支持者至今仍难以理解4年前为何会有人投票给特朗普,无法真正理解和共情特朗普的支持者或许是民主党最大的盲点之一。这种失误导致了2016年的失利,并且依然可能在2020年重演。
和2016年相比,今天的美国社会撕裂进一步加剧。特朗普并不是美国分裂的原因和始作俑者,他只是充分地利用了“分裂”来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看透了这一点的特朗普支持者四年后改变了立场,然而依然有许多人不改初衷更加坚定地支持他。
2020年的大选,本质上将是“爱”特朗普和“恨”特朗普的人们之间的对决。在500万华裔美国人群体中,这已经成为了一种突出的现象。
四年前,一群主要来自于中国大陆的第一代华人移民对特朗普给予了华人群体对美国政治人物从未有过的热情支持(他们又称“川粉”)。如今,再次面临选择之际,他们还会支持特朗普吗?
特朗普参加竞选活动
华人政治光谱的流变
如果回顾华人在美国的历史,自19世纪踏上北美大陆直到1952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华人一直遭受着强烈的歧视,美国联邦法律长期禁止亚裔移民成为美国公民和投票。
这一局面直到1960年代民主党总统约翰逊签署《平权法案》后才得以改变。今天,亚裔美国人(其中近四分之一为华裔)是美国人口增长最快的群体之一。2020年大选,将有超过1100万亚裔美国人可以投票。预计到2055年,亚裔美国人将成为美国最大的移民群体。
从历史看,亚裔和华裔美国人总体上一直更倾向更关注少数族裔群体利益的民主党。这一传统在今天的美国政坛可见一斑——目前活跃在美国国会的现任华裔政治人士均为民主党籍。然而在州级别,正有越来越多中国大陆新移民(以下简称新移民)以共和党籍身份参政议政。
美国亚裔调查机构AAPI在2016年大选后的选民调查显示,在投票的美籍华人中,61%投票给了民主党的候选人希拉里,35%投给了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
今年9月,AAPI 在2020年大选前的最新调查显示,54%的亚裔美国人计划在今年大选中投票给民主党候选人拜登,只有30%的人计划支持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
具体到华裔群体中,56%的华裔表示将投给拜登,20%的华裔将投给特朗普,23%的人未决定。这一数字是所有群体选民中“未决定”比例最高的。这些数字也基本反映了目前美国华裔的政治光谱和四年来的变化。
54岁的李忠刚到美国已近30年,作为最早一批深入参与到美国政治中的华人,早在2005年他就参与了美国多个州政府法律发布平台的开发建设,是法律、电子政务和民调方面的专家,政治立场一直属于传统保守派。
身为美国亚裔共和党全国委员会执行主任的李忠刚,在2016年大选中最初支持前共和党总统小布什的弟弟杰布•布什。在他退选后,李忠刚接到了特朗普-彭斯竞选团队的邀请担任亚裔委员会顾问。他是委员会中唯一有中国大陆背景的华裔。2018年,他曾帮助共和党人罗恩•德桑蒂斯竞选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最终在这个关键摇摆州竞选获胜。
2015年,李忠刚建立了一个名叫“华人问政”的微信群。彼时大多数华人新移民对美国的政治过程还不熟悉。后来从这个群里走出的一些人成为了全美国各地各种政治组织的领导者,其中也包括特朗普的华人支持者。
“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科技在华人政治意识觉醒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如果没有微信、脸书、推特在华人社区的普及,2016年如此高涨的华人支持特朗普现象是不会存在的。”李忠刚对澎湃新闻说。
如果说2016年特朗普的当选是许多华人亲历美国政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那么促成这一转变发生的基础则是过去20年里美国华人人口结构的变化以及参与一系列重大社会议题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根据2018年美国人口普查数据,在美国500多万华裔人口中,来自中国大陆的以专业人士为主的移民群体已占到了多数。他们与其他华人移民之间政治理念的分歧在过去十多年里逐渐展现出来,而2016年的大选则是一个标志性的分水岭。
加州共和党亚太裔联盟圣地亚哥分部主席胡自立的想法,在这样的新移民群体中颇具代表性。在他看来,美国华人内部的政治格局正在重写。
“共和党不是我爹,民主党也不是我娘舅,我们完全是外来的,没有谁亲谁不亲。我们为什么支持特朗普?并不是共和党给我们洗脑(事实上共和党很少主动接触华裔选民),许多人是因为讨厌民主党才支持他的。”胡自立对澎湃新闻说。
1998年移民到美国的胡自立曾在银行、贸易等多个领域工作。四年前曾上街拉横幅挺特朗普。他对自己支持特朗普解释称,“美国华人历史上多半是支持民主党的,因为民主党倾向维护弱势群体的生存空间,而那恰恰是相当一段时期在美华人的主体诉求。然而世异时移,华人新移民的结构在改变,诉求也不同了。类似我这样的美国华裔有着新的自身定位和利益诉求。我们是一个在美国的新族群社区。”他说。
胡自立所指的这个新华人族群社区,主要是指近二三十年从中国大陆移民到美国的受过中美两国高等教育、有着专业技术、有着一定社会和经济地位的知识分子群体。这一群体中相当多数人在思考比较民主党和共和党,在经济、教育、移民、性别问题等他们最关心议题的政策后转向了共和党。
最多被这些新移民提及促成他们政治立场转变的,首推在加州争议多年的“教育平权法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近半个世纪前,正是《平权法案》赋予了华人和其他美国公民同样的权利。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华人新移民们则认为平权法案带来的“种族指标”对子女入学有着不利影响而极力反对。2014年,新移民因为认为存在招生歧视而将哈佛大学告上了法庭。
胡自立表示,“我身边的大部分华人新移民,从教育程度、经济条件到生活诉求,起点都高于老一代华人移民和美国社会的底层。我们关注的不是人人平等,而是在美国社会里有努力向上的平等机会,我们相信勤劳致富,通过自身努力出人头地,实现自己的美国梦。”
他继续说道,“单纯谈平等是浅薄的,用来平衡的手段就是所谓的‘民主政治’,通过选举、投票等方式来达成法律意义上的资源分配。各种势力都在为自己争取蛋糕,要利益,只有自己去拿,这就是美国民主。”
在今年5月非裔美国人弗洛伊德之死事件上,和美国主流社会一样,华裔内部也产生了激烈的分歧和争论。新移民背景的华人大多选择支持特朗普政府的“法律与秩序”立场。
对于网上一边倒的指责警察暴力执法,曾担任圣地亚哥警务审查委员会委员的胡自立多次主动在网上接受直播采访,以亲身经历向民众澄清警察执法的规范问题。
另一方面,胡自立认为民主党所走的路是大多数华裔新移民不敢走的。
“近年来,民主党掺杂了越来越多互相矛盾的不稳定元素,各种种族维权,激进穆斯林、同性恋团体、工会等均贫富诉求集团。民主党没有努力去平衡这些内部冲突,而是把所有这些都作为对抗力量摆到街上去当作和共和党对垒的政治工具,让社会去承担由此引发的代价。”胡自立说。
他坦承,要融入现今民主党的洪流,从传统观念、人生定位和美国梦的角度来看,自己都做不到,而这种局面是很多华人新移民来美国之前没有预料到的。
这些因素累积在一起,最终促成了许多华人新移民逐渐转向了共和党,即便特朗普并不是他们最喜欢的选择。
华裔选民在2016年参加特朗普竞选集会
不同的选择
2016年投票给特朗普的人主要可以分为两类:对民主党失望的人和共和党的死忠支持者。康妮(Connie Mei Pickart)属于前者。
“我投给特朗普,不是说我有多支持他,而是因为我有多不想支持希拉里。”她对澎湃新闻说。
康妮出生于中国郑州,2007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深造。和美国男友喜结良缘后,随丈夫迁往威斯康辛州的老家生活和工作。2014年,康妮入籍成为美国公民,两年后,在自己生平参与的第一次美国大选中她投票给了特朗普。
2015年,康妮和丈夫从美国搬回上海生活。对于投票给特朗普的经历,康妮一直“耿耿于怀”。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她反复强调自己2016年投票给特朗普是因为当时曝出的民主党党内争斗——为了保证希拉里的当选而故意牺牲掉另一位候选人桑德斯的“内幕操作”。
“这让我对民主党建制派大失所望,我希望看到美国更深层的改革,所以投给了当时以为的局外人特朗普。”她说。
11年前,康妮随丈夫第一次来到威斯康辛州时,寒冷是她对这个位于美国中西部的关键摇摆州的唯一印象。在冬天,这里最低温度通常会达到零下几十度。
威斯康辛州是一个典型的以白人为主的中西部州,主要人口是来自德国的白人移民后裔,康妮所居住的密尔沃基是威斯康辛州最大的城市,很长时间里她是当地社区里唯一的华人。朴实和保守是她对当地人最深的印象。“这里的文化和美国东西海岸的大都市精英文化很不一样。对于这里的许多人来说,政治立场的选择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她说。
康妮的政治立场从某种程度来说受到了长期支持共和党的丈夫和其家族的影响。康妮的丈夫和当地的共和党人圈子非常熟,曾差一点从政。
威斯康辛州在当下的美国政治版图里有着独特的位置。好几位在美国政坛有重要影响的共和党人物——前州长斯考特•凯文•沃克(Scott Kevin Walker)、前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和白宫幕僚长赖因斯•普里巴斯(Reince Priebus)以及前美国众议院议长、2012年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保罗•瑞恩(Paul Ryan)都来自威斯康辛。
特朗普在2016年以不到3万张选票的优势赢下了威斯康辛州。作为今年大选最重要的6个关键摇摆州之一,这里大量“愤怒”的白人工人阶级和失落的中产阶级群体对于特朗普的胜选至关重要,而他们支持特朗普的原因,康妮深有体会。
“2015年来中国之前,美国的经济已经遇到很大问题,阶层固化很严重,社会分裂很明显。我们自认为是中产阶级,但是现实中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美国那些年我们总是在省每一分钱,钱总是不够花。”她说。
2020年美国民主党总统竞选人杨安泽曾指出,今天的美国有高达57%的人甚至付不起500美金的意外支出,日常性地活在“月光族”的经济状况中。美国的中产阶级和蓝领工人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经济压力。
这或许是压倒许多中产阶级转向特朗普的“最后一根稻草”。“任何一个社会的活力都是聚集于中产,而美国的中产已经失去了这种活力,他们没有前进的动力和希望。当你意识到你的工作前景没有变得更好,你的后代不会过上比你更好的日子,你知道这有多令人沮丧吗?”康妮说。
另一些人,则因为无法认同民主党的政策和理念而转向了共和党和特朗普。
1997年移民到美国,现居新泽西州的许柏祥和他的朋友们是特朗普的“死忠粉丝”。他告诉澎湃新闻,自己并非从一开始就是特朗普的支持者。
“我以前也投过民主党,2012年我第一次投票就投给了奥巴马。但是(来美国)20年后,民主党变得越来越不能让我接受。”他说。
许柏祥举了一个例子。2015年,奥巴马政府的教育部指示芝加哥的一些公立学校允许跨性别学生按照其自身的性别认同选择使用厕所和更衣室,并威胁可能会对不遵循该行政令的学校取消联邦补助。“我吓坏了,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去这种学校。”当时在芝加哥生活的许柏祥回忆道。
2016年, 许柏祥曾连续三个月和朋友一起开车前往关键摇摆州宾夕法尼亚州,挨家挨户地敲门为特朗普拉票。
在拉票过程中,许柏祥遇到过黑人愤怒地撕掉传单让他落荒而逃;也有客气拒绝、坚定不会支持特朗普的知识分子,但最让他难忘的是遇到特朗普的支持者。“他们看到我们特别激动,没想到我们(华人)也会支持特朗普。”他笑道。
许柏祥回忆,“我敲了500多户人家,白领和蓝领都有,心里默默在做统计,当时我就觉得特朗普会赢(宾州),许多美国人没有受到主流媒体的影响。而且我发现特朗普的支持者热情更高,而希拉里的支持者激情就小多了。”
2016年和许柏祥一起去宾州拉票的纽约华人律师孙宇也表示今年会继续支持特朗普。“我支持他主要是因为他的政策方向。”孙宇对澎湃新闻说。
家住宾州的于伟1999年到美国,曾经在2012年投票支持奥巴马的他4年前转向支持特朗普。“我原本以为他(奥巴马)可以很好融合种族的问题,但是很失望。今天美国社会的很多问题正是在奥巴马任期内开始变得更严重的。”他说。
许柏祥、孙宇和于伟都属于华人新移民,都不相信美国主流媒体, 而是选择自己去获取信息。
“媒体把讨厌他的人放大了,把喜欢他的人缩小了。”许柏祥说。
与他们不同的是,失望的李忠刚和康妮表示将不再支持特朗普。
分流
四年后,失望的李忠刚和康妮表示将不再支持特朗普。
就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前一天,康妮和丈夫刚刚把缺席选票填好寄回美国。和2016年一样,她坦承今年选择拜登仍然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只是这一次,讨厌的对象变成了特朗普。
“2016年大选后没过多久,我就后悔了。这四年来我一直在反省,曾一度处于一种否认的状态,就像你犯了个错误,但是不想去面对这个事实,对我来说,就是选择不再看和美国政治相关的新闻。因为看了就知道自己错了。”康妮说。
康妮坦承,对于特朗普态度的转变并不是一下子发生的,而是很多事情积累而成。“四年前我还看不出来他成为总统后会成为这个样子,所以抱有一丝希望。如今却是彻底的失望。”她说。
2020年1月3日,特朗普下令美军暗杀了在伊拉克的伊朗高级将领苏莱曼尼。这件事给康妮带来的冲击促使她最终坚定了想法——这个人需要下台。
而李忠刚的转变则是因为明显感受到美国华人的生存空间在受到挤压,被憎恶的程度正在增加。过去四年如此,过去一个月更是如此。
特朗普上台后不久,随着中美关系的恶化,华人群体成为受冲击最大的群体。新冠疫情暴发后,特朗普一再将中国作为“替罪羊”,高呼“中国病毒”。“在这种时候,已经不再是意识形态的问题,而是华人本身的生存问题。”李忠刚说。
“真正触动我的,是我女儿的事情。新冠疫情期间,她的一个好朋友跟她们的伙伴说离我女儿远一点,因为她‘有病毒’。可我女儿这段时间从没到过中国。你想想,有那么多的人莫名其妙对你不好,这种还没有到犯法的攻击已经成多少倍地增长。总统为了自己的目的说话时,没有考虑华裔会受到多大的影响?”李忠刚说。李忠刚2016年在共和党全国大会现场
李忠刚2016年在共和党全国大会现场
而特朗普政府一系列针对各国的“贸易战”、对于合法移民特别是高技术合法移民的限制以及国内减税但不同时限制支出导致政府赤字飞涨等违背共和党传统理念的举措也让李忠刚深感担忧。
“说实话,如今的共和党越来越不是我所认识的,我已经看不清楚如今的共和党在代表什么?”他说。
不仅像李忠刚这样的普通共和党人对特朗普有着深深的不满,众多党内大佬的公开反对在过去四年中也屡见不鲜,今年的共和党全国大会上,该党唯一在世前总统小布什、前副总统切尼、2012年总统提名人及现任参议员罗姆尼、前众议院议长瑞安、美国首位黑人国务卿鲍威尔等一众党内大佬名人均未现身。这一切都显示出共和党内部的深刻分裂。
李忠刚认为,特朗普上台前,美国政治总体偏向左翼;而特朗普的上台更加剧了这个趋势,因为特朗普支持民粹主义和另类右派(alternative right 美国右翼政治思想中反对主流保守主义的一个派别)的做法,使得很多反对的郊区中产阶级被迫推向了左边。真正的传统保守派力量和中间人士反而被大大削弱了。
“现在的美国的保守派政治越来越像一些经济不太发达的南美国家,它的民主是由社会中下阶级的白人蓝领工人发起的,因此很容易走向民粹化。而真正代表美国进步的中上产阶级的政治力量就大大受到了削弱。特朗普的高明之处——他让那些富豪赢了里子,通过减税讨他们的欢心;让中下层白人工人阶级赢了面子,让他们感觉舒服,得到心理的满足。但这种做法是很危险的。”李忠刚说。
当然,美国政治气候的变化并非都是在特朗普上任之后才发生的。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在2008年上任之初曾被寄予厚望,然而他的八年任期之后,无论是在种族议题、经济、医保改革、控枪和性别议题上,留下的都是一个空前分裂的国家。
特朗普上台后,非但没有任何减缓这种趋势的意图,而是“充分利用”了美国的分裂来为自己巩固政治基本盘的支持。随着社会经济状况变得糟糕,黑人和白人蓝领生活水平都在下降,两极分化更严重,这种社会分化体现在政治运作上就是“不共戴天的非理性情绪”越来越严重。
对美国未来的担忧使得康妮和李忠刚最终转向了反对特朗普。而曾在2016年投票给特朗普的华人新移民孙建国告诉澎湃新闻,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在今年大选中把特朗普“选下去”。
“我当时觉得特朗普这个人挺有意思的,说话不像政客都是官话,而是一个局外人。大家都期待一个局外人选上会不会对美国带来大刀阔斧的改变。”他说。然而四年来特朗普的所作所为让他大失所望。
“我们在民主党总统克林顿、奥巴马的任上,包括共和党的小布什的时候,都没有担心过将来华人在美国的生存问题。但是如今我们真的开始担心了。”孙建国说。
和孙建国一样在2016年投票给特朗普的周宁则更加后悔地表示,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特朗普。
“ 我2016年投票给特朗普,只是觉得美国的政治体系需要打破完全被职业政客垄断的局面,但我没有想到特朗普会这么令人讨厌。他只会推卸责任。新冠疫情将他的无能和失职彻底暴露出来。他最后把责任归咎于中国,但没有成功。他让很多曾对他寄予希望的人失望。他的经济政策只是通过印钞票在股票市场上制造了一个海市蜃楼。”周宁对澎湃新闻说。
在孙建国的朋友圈里,像他们一样转变心意和仍然支持特朗普的人大约一半一半。他表示,仍有许多人坚定地支持着特朗普。于伟和同伴参加支持特朗普的集会
于伟和同伴参加支持特朗普的集会
对决
9月的一个周末,于伟和四五十个特朗普支持者开车举行了支持特朗普的游行。他所在的宾州被认为是可能决定今年大选结果的最关键州之一。
“一路上很多白人对我们表示支持,我们很受鼓舞。今年从接触的路人反应看,情况比四年前要好很多。”于伟说。
另一个主要的特朗普华人支持者团体——硅谷华人协会(SVCA)的创始人之一贺全也向澎湃新闻表达了对特朗普的看好。他表示,SVCA的会员目前大部分都支持特朗普连任,并未动摇。
许柏祥也相信特朗普今年依然能赢。9月份,他在一个有四五百人的全美华人群中做过匿名调查,90%的人表示会投特朗普。在他居住的以民主党选民为主的社区里,他做了匿名统计,70%的华人表示会投特朗普。“这就是我相信他会继续赢,而且是大赢的原因。”他说。
不过许柏祥的个人统计数据和美国主流媒体给出的更大范围的民调结果并不一致。截止到10月中旬,在全国民调中,拜登以超过10个百分点的优势领先特朗普。而在更重要的关键摇摆州民调中,拜登也普遍以4到8个百分点暂时领先。
许柏祥认为,媒体给出的民调不可信。“我被很多美国媒体采访过,他们把我支持特朗普的内容都删掉了,所以我再也不愿意和他们说了,我会在民调的时候故意说反对特朗普误导他们。”他说。
特朗普“沉默的支持者”是否会再度发力是今年大选最大不确定因素之一。7月,由智库卡托研究所(Cato Institute)与调查和数据分析公司YouGov对2000名美国人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62%的美国人表示“当下的政治气候会使得自己说出相信的事情”。这一比例在共和党人中更高达77%。
值得注意的是,回顾2016年选情,在早期民调中未决定的选民很大一部分在最后都投给了特朗普,而这种情况在2020年可能不再存在。目前几乎所有民调显示支持和反对特朗普的人群都已相对稳定,未决定的选民比例和4年前比已少了很多。
和4年前相比,今年选情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是新冠疫情带来的影响。疫情将如何和多大程度上影响选民的立场和此次大选的投票过程,或将是关键。
对美国政界有着深刻认识和丰富经历的李忠刚对今年美国选情的“温度”有着自己的观察。
“如果说2016年是惊涛骇浪,那么今年的情况无疑更加复杂。2020年有反特朗普情绪的人势力很大,这是2016年没有的。但是同时特朗普这边的力量也加强了,今年共和党内部整合要比2016年强得多。今年的选举不是特朗普对拜登,而是爱特朗普和恨特朗普的(两派)进行对决。”李忠刚说。
总体来看,华裔美国人群体中今年支持特朗普的声浪要弱于2016年。身处关键摇摆州之一佛州的李忠刚介绍,据他观察,目前特朗普暂时处于下风,这也是他为何大病初愈就急于重返各地举行线下竞选活动的原因。
曾经长期从事民调和电子政务工作的李忠刚认为,目前的民调只能作为一个参考,2016年的教训已经证明了旧的民调方式不再能准确地反映出越来越复杂的选情。
“民调变得越来越不准的原因在于,过去大多数人都是听三大电视网的人说什么,自己没有声音。现在每个人都有比过去更强的政治意愿,而且已经不受某个人意愿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旧的民调方式对每个人政治意愿的度量已经不准确了,这样民调出来的结果必然是不准确的。”李忠刚分析。
“比如说,有人说我选拜登。但是他恨特朗普的程度和他爱拜登的意愿分别有多强,最终是否会促使他去投票,这是现有民调表现不出来的。”李忠刚进一步解释道。最终,双方支持者的投票率将决定一切。
对于今年的大选,特朗普和美国媒体已经不断发出“警告”——认为大量的邮寄选票可能会导致选举结果的不公正。对美国选举制度熟悉的李忠刚表示的这些担忧的可能性的确存在。
“邮寄投票确实有很多漏洞,如果最后结果很接近,重蹈2000年大选戈尔和小布什的一幕,(当年两人在佛州选票过于接近而争执到最高法院最终裁定)那将会是一场民主灾难,甚至可能出现动荡,因为今天的美国社会环境完全不一样了。”他说。
李忠刚回忆2016年,当时特朗普团队完全没想到会获胜,连特朗普自己也没想到。“而这一次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没有退路。连任对于特朗普来说是背水一战,只要有一线机会他就一定要赢;而拜登后面的民主党人也不会同意输。今年所有人的选票都重要。”
“在美国历史上,很少见到国家的未来走向受到领导人的影响如此之大,从这个角度来说,今年的大选将是最关键的。”李忠刚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孙建国为化名)
(编者注:原文标题为《美国人说|华裔的再选择:有人后悔了,有人还在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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