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高原——长篇报告文学《高原长歌》中有关军人与军嫂的故事

发布时间:2020-06-22 17:04 | 来源:解放军报 2020年6月22日 12版 | 查看:3603次

■孙晓青

写在前面

我的讲述西陲戍边往事的长篇报告文学《高原长歌》,终于由北京出版集团十月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了。拿到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我首先寄给了一些朋友。其中上海市一名退休警官看后很激动,主动帮我找到一位落户上海的书中人物——李海刚。他曾在海拔5040米的空喀山口边防连任连长,他和他的博士夫人杨军红的故事被我写进书里。时隔18年,几天前同海刚通话得知,杨军红仍在高校教书,他复员后在上海办了一家公司,女儿已经长大,现在国外留学。看到卫国戍边、历尽艰辛的高原军人有这样的归宿,真的很欣慰。

以下节录的,便是书中有关军人与军嫂的故事片段。

尽管高原军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是他们的家庭并不缺少爱,他们的爱意甚至更真挚、更浓烈、更独特。

某边防团司令部协理员任世飞是重庆人,当年他在红其拉甫边防连任指导员时,妻子随军,娃娃还不到两岁。娘俩千里迢迢到连队探望,正巧任世飞带队进吾甫浪沟巡逻去了。团里担心连队海拔高出意外,派车接她回团部。妻子不同意,天天抱着孩子在哨楼上张望。第8天,巡逻队归来,正是妻子在哨楼上最先发现了丈夫的队伍。仿佛是心有灵犀,任世飞一出沟口,老远也看见有个女人抱着孩子站在哨楼上。“我一猜就是她。”任世飞笑着说,“我8天没刮胡子,又黑又瘦又老,真怕她伤心呢。”

边陲,雪域,群山,哨楼,哨楼上女人抱着孩子的背影,以及远处艰难跋涉的巡逻队……这幅意境悠远的画面,从此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类似的事情很多。军嫂们千里寻夫,历尽艰辛而不悔,一旦在连队住下来,又成为高原军营暖人的风景,格外温馨。2001年6月上旬,我在阿里军分区海拔4190米的达巴边防连,就见到刚刚在连队度过漫长冬季的3位军嫂。

她们分别是头一年的8月和11月来到连队的。整个冬天,她们不仅给自己戍边的丈夫以温存,而且在炊事班帮厨,同官兵联欢,甚至为每个战士织了一件毛衣。3名军嫂上高原的故事都不寻常,特别是排长乔龙巴图的妻子查汗,经历更为波折,让许多人闻之动容。

查汗和乔龙巴图从小生活在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是著名的土尔扈特部落的后裔。两人青梅竹马,同窗多年,高中毕业后一个考上内蒙古财经学院,一个当兵走阿里,后来考上军校。查汗对阿里了解很少,她不明白,乔龙巴图读完军校,为什么主动要求回阿里。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要追随恋人,查汗辞去一家保险公司的职务,决定到阿里与乔龙巴图完婚。

8月,是阿里高原最好的季节,也是新藏公路山洪和泥石流的多发时段。查汗只身离开巴州,开始了一波三折的旅程。第一次从叶城搭便车上山,翻过库地达坂后遇到山洪暴发,车辆受阻,她不得不返回叶城。过了几天,听说山上道路疏通了,她马上找了一辆便车上山,结果仍不走运,洪水冲断了红柳滩前面的一座桥梁,再次把她阻挡在阿里的大门之外。在红柳滩道班住了10天,眼看通车无望,她只好随同下山的车又一次回到叶城。

如果是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也许就放弃了。可查汗的血管里流淌着土尔扈特人的血液,祖先心向祖国、万里东归的英雄气概赋予她坚韧不拔的基因:到阿里去,纵使有天大的困难,也要走到恋人的身边。就这样,她在叶城又等了9天,终于第三次踏上走向阿里的旅程。

也许是天意,她拦了一辆军车,驾驶员恰恰是乔龙巴图带过的兵。行程变得顺畅了。查汗坐在驾驶室里,默默地数着路边的里程碑,每天数,每天记,每闪过一个数字,她就觉得离恋人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数到1080的时候,狮泉河到了。接下来再搭车去札达,当她在札达打通达巴边防连的电话时,乔龙巴图喜出望外:“你怎么上来啦?”

一言难尽,查汗眼泪哗哗的。三十多天云和月,数千里路尘与土。这一路,姑娘历尽艰辛,同时也真切地体验到阿里军人的不易。

达巴边防连官兵像迎接蒙古公主一样,先用连队的卡车把查汗从札达接来,然后在连队门口请她下车,以最高礼遇将她扶上马背,敲锣打鼓地迎进营院。据说,她是第一个走进达巴的边防军人的未婚妻。

那几年,达巴连的官兵热衷于植树造林,绿化营区。到2001年,营区已经有1000多棵树了,其中就有这几位军嫂亲手栽种的。她们和连队官兵一样,虽然早晚也会离开,但情系高原的爱意早已融入这片绿色,生生不息。

无论在哪个部队,军嫂们都是军营中令人敬重的女性。尤其在关键时刻,军嫂们的举动往往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在一次战备行动中,某边防团司令部协理员彭庆军带队巡逻时因战马受惊被摔下马背,造成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开始,他以为只是肌肉拉伤,坚持不离开岗位,没想到伤情越来越严重,等到妻子张丽君闻讯赶上山,眼前的情景把她吓坏了:丈夫躺在地铺上,胡子又黑又长,面容消瘦苍白,腿肿得像水桶一般粗。然而,眼泪流过之后,她变得格外坚强。为了不让团领导分心,她谢绝了团里的照顾,把丈夫送进医院,一个人在家和医院之间两头跑,把患病的老人、年幼的孩子以及受伤的丈夫都照顾得十分妥帖。她说:“国家有事,庆军坚决要求上一线,摔伤后也没有退却,这让我感到欣慰,感到骄傲。作为边防军人的妻子,爱丈夫,就要爱丈夫的事业,就要支持丈夫守好边防。现在,他因公负伤了,照顾好他是我的义务,更是我的责任。”

后来,南疆军区组织先进单位和个人事迹报告会,张丽君被克孜勒苏军分区推荐发言。谁知,她通篇很少讲自己,却将军嫂的群体形象展现在全区官兵面前。她说,现在军区部队还有几千名官兵日夜守卫在风雪高原上,他们才是最可爱、最可敬的人。有一句话说得好:每一位成功男人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位坚强的女性。我不敢说我是坚强的,但是我敢说,我和我的军嫂姐妹们,完全可以结成边关军人最可信赖的一道坚强无私的后盾。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停下笔来——起身,立正,向这些可敬可爱的军嫂,敬一个军礼,道一声珍重!

值得致敬的还有连长李海刚和军嫂杨军红。对于他俩的故事,官兵既津津乐道,又不免嘀咕:咱们连长只是一个普通的边防军人,而嫂子是上海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他们的婚姻靠谱吗?

我认识李海刚的时候,他是空喀山口边防连的连长,他的妻子杨军红和他是高中同学。我猜想,李连长读书时,可能聪明又顽皮,信奉“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学习成绩一般,而杨同学肯定是学霸。李海刚到喀喇昆仑山当兵那年,杨同学考上郑州大学;李海刚上军校,当排长、连长,杨同学又考进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育专业攻读硕士;我离开南疆不久,听说李海刚晋升为副营长,而杨同学则成为华东师大的博士生。

应该说,他们共同经营的比翼齐飞的异地恋,是非常励志的故事,不存在谁高谁低、般配不般配的问题。

两地分居当然苦,学霸遇到生活中的难题,也会感到很无助,暗自垂泪。那时,边地电话不畅,他们主要靠写信,不停地写,你一封,我一封,在信中倾诉思念,憧憬人生,结果不仅加深了感情,而且把分居的痛苦转化成追求事业的动力。从恋爱到结婚,再到婚后生活,他们的“两地书”积累了数百封。李海刚说,这是他们的宝贵财富,从中可以看出两人相知相恋的情感互动,更能看到天各一方的共同成长。他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这些情书编印出来,永远保存下去。

用李海刚的话说,杨军红对他的爱是基于对军人的爱。婚后,女硕士先后3次来队探亲。第一次来的时候,团里请她教家属区的小孩学英语。她欣然同意,教一帮学龄前儿童学会了英语儿歌和简单会话。春节联欢晚会上,孩子们进行了表演,而晚会主持人正是李海刚和杨军红。后来,杨老师的授课对象变成了李海刚连队的兵。她教战士们学习英语的国际音标、双语会话,包括巡逻执勤中遇到外军如何用英语应对。战士们感觉很新鲜,都爱学。

杨军红确实喜欢部队,喜欢军人。1999年,李海刚又上山了。当时,杨军红在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当英语老师,知道山上特别苦,便发动学生给戍边官兵写信。连队官兵前后收到20多封,写信的多是女孩子,有两个姑娘还寄来了照片。那段时间,每当有汽车上来,战士们就问:有没有信?有没有郑州寄来的?如果有几封,甭管谁收,一律分享,连队就像过节一样。

李海刚还有一个感觉:作为军嫂,妻子已经融入部队了。每次来队,她都会找战士谈心,教英语时,也会把思想工作融会进去。有一次她去团部,看到团里的哨兵军姿挺拔,回来便问李海刚:“你们连怎么样?”海刚让她自己看。她果真留意观察,发现不比团部的差。几天后,她感慨地对连队官兵说:“地方人员不可能进入营区来了解你们,他们只能看到哨兵。哨兵就是连队的形象,你们的军装、军姿,就是你们的门面、价值、荣誉。我很羡慕你们,你们也应该珍惜。”

她还向战士们解释“知识资本”是怎么回事,讲学习的重要性。战士大多是农村出来的,在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下,有的看重大款,有的羡慕那些发家致富的专业户。杨军红告诉他们,千万不要轻视知识,最终要靠知识立身做人。

杨军红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读研后,李海刚去上海探亲。听说来了一位边防连长,学校有关部门请他们两口子吃饭,还邀请了杨军红的导师和几位教授。席间,有人提议每人讲一个故事。别人讲的大多是在国外留学、奋斗、爱国的经历。轮到李海刚时,他放下筷子,平静地讲起神仙湾、空喀山口,讲起南疆高原上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人和事。餐桌上一片寂静,李海刚讲完后,一位教授动情地说:“没想到,英雄就在我们身边。”

学校有关部门的同志问李海刚,能不能把这些故事给学生们讲一讲?李海刚答应了。过了两天,在学校的多媒体报告厅,李连长给近百名博士、硕士做了一次《今日国门卫士》的演讲,内容包括缺氧的滋味、巡逻的艰辛、寂寞的感觉、奉献的乐趣等。其间,听众席上不少人听得热泪涔涔。事后,学校团委还把录音带拿到各个系播放,让更多的学生见识了当代戍边人的风采。

我问李海刚:“面对那么多博士、硕士,你不打怵吗?”

“一点不怵。虽然他们学历很高,可我这个中专生并不感到自卑”,李海刚说,“我是军人,讲的全是身边人身边事,让那些生活在大都市的青年了解了解咱们的高原、咱们的边关,我感到很自豪。”

“杨军红也去听你的演讲了吗?”

“听了。她坐在最后一排,连头都不敢抬。”

“杨老师是怎么评价的?”

李海刚挠着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说我学问不高,悟性挺高。”

我点头认可:“你们过的是两种不同的生活。”

“没错。我不止一次对媳妇说: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天空。”李海刚兴奋起来,他所说的“天空”,是指天文点和空喀山口等高海拔边防连驻守的区域,简称“天空防区”。

离别的日子里,杨军红经常给丈夫寄书,包括《管理学》《教育学》等。李海刚在带兵实践中,也摸索着改变管理教育的方式方法。他特别向我强调:受媳妇的影响,他也在改变。岳父岳母都是老大学生,家里虽然不算富有,但日子过得平静、和谐。而他是在农村长大的,以前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对知识价值的认识提高了,愿意向有知识的人靠近,多学一点东西。

从飞机上俯瞰高原,我曾惊叹大自然造物的神奇:漠风如沙砾,打磨出山的壮阔;流水似刻刀,雕刻出山的褶皱。军嫂是什么呢?这些可敬可爱的女性,以她们特有的温柔、体贴、坚毅和韧性,不仅中和、消解着高原环境的严酷,而且参与了对新时期高原军人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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