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9-05-27 14:51 |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9年05月27日 03 版 | 查看:120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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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来凤县,张富清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95岁的张富清是来凤县一名离休干部。平日里,他的生活简单而规律,上午陪老伴儿上街买菜,下午准时看书读报,每天3次收看新闻,看上去和其他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实际上,他却是一位功勋卓著的战斗英雄。去年年底,来凤县人社局按照上级统一安排开展退役军人信息采集工作,张富清小儿子张健全带来的一个旧红布包裹揭开了这个埋藏多年的秘密。
“包裹打开后,突然露出了一枚奖章,上面写着‘人民功臣’,当时我立马被吸引住了。”作为军迷,信息采集员聂海波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刻,也知道这种奖章的分量:“它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应该是在某个大型战役当中对整个战局有着突出贡献,九死一生才能获得的。”
随后,一张由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彭德怀签发的特等功报功书,一本记录着军一等功1次、师一等功1次、师二等功1次、团一等功1次、“战斗英雄”称号两次的立功证书和3枚奖章被逐一取出。面对着这些奖章和证书,聂海波一下子愣住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来凤县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战斗英雄!”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来凤县的大街小巷。县政府了解相关情况后,决定为张富清举办来凤县“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报告会,除了主会场,各县直单位、乡镇、村社区均设有分会场,县电视台进行直播。据统计,收看直播的人数在万人以上。
带着激动和好奇的心情,人们听到的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战斗经历和一个64年深藏功与名的故事。
1948年3月,24岁的张富清离开家乡陕西省洋县参军入伍,成为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359旅718团二营6连的一名战士。那一年,解放战争进入夺取全国胜利的决定性阶段,作战任务十分繁重。“没日没夜都在打仗,打了好多次,我也记不到了。”他在日记里写道。
立功证书上记录了这个年轻战士参军几个月后的战斗经历:6月,在壶梯山战役中担任突击组长,攻下敌人碉堡一个,打死敌人两名,缴获机枪一挺;7月,在东马村战斗中带领6名突击队员扫清敌人外围,占领碉堡一个,为我军进攻打开突破口,自己负伤却不下火线;9月,在临皋战役中担任搜索任务,抢占制高点实施火力压制,迅速消灭敌人……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战斗中,让张富清印象最深刻的要属发生在永丰镇的那一场血战。
1948年11月中旬,为配合淮海战役,西北野战军发起了冬季攻势,张富清所在的部队在陕西省蒲城县以东25公里处的永丰镇向胡宗南精锐的76军发起进攻。
“当时我所在的连是突击连,我在第一突击组。”他回忆说,11月27日深夜,自己带领两名突击队员通过地道悄悄接近永丰城城墙。他扒着砖缝爬上城墙,第一个跳进城内,与敌人展开了殊死拼杀。
“跳下城墙后,我遇到了敌军的外围部队,大约十几二十人。”张富清说,“我用冲锋枪对着他们打,一梭子子弹打死了七八个敌人。”
交火过程中,他突然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头晕目眩,甚至失去了痛觉。用手一摸,原来是一颗子弹擦着头顶飞过,把一块头皮掀了起来,满脸都是鲜血。这时,敌人又围了上来,他顾不上伤情,用冲锋枪和手榴弹将敌人再次打退。
“趁敌人不注意,我集中力量向前爬,爬到碉堡跟前,用刺刀挖出一个土坑,把8颗手榴弹和一个炸药包码在上面。”张富清说。随后,他撕开衣服做成布条套在手榴弹环上,一个侧滚拉响了手榴弹。
随着一声巨响,敌人的碉堡被彻底摧毁。趁着硝烟弥漫,张富清又冲向另外一个碉堡,用同样的方法将碉堡炸毁,为攻城部队扫清了障碍。
此后,敌人疯狂地发起数次反击,但都被他一一打退,他还用缴获的机枪和弹药坚守阵地,直到凌晨3点部队发起总攻。
战斗胜利了,张富清九死一生,但同行的突击队员却杳无音讯。“我去找,却找不到,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每当想起这一幕,老人总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战斗结束后,张富清被授予特等功和“战斗英雄”称号。有人问他,你看起来并不强壮,为什么打仗这么厉害?他回答说:“我打仗的秘诀就是不怕死,只要一上阵地,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怎样消灭敌人。”
1950年,西北军政委员会颁发解放大西北人民功臣奖章条例,张富清因功勋卓著被授予“人民功臣”奖章。而在这之前的1949年,他已随部队从陕西出发一路作战直到新疆喀什。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时,他和战友们仍在祖国的大西北紧急行军与作战。
1955年,已是连职军官的张富清在完成两年文化学习后,面临人生的重要转折——退役转业。他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也没有选择回到阔别多年的陕西老家,而是“坚决服从组织安排”,转业来到湖北西部的偏远小城——来凤。
转业前,他把包括“人民功臣”奖章在内的3枚奖章戴在胸前拍了一张照片,作为那段峥嵘岁月的留念。此后,这些奖章和证书被放进一只皮箱里,封存了64年。64年里,除了向组织如实填报个人情况,他从未对身边人说起过去的战功,就连自己的儿女也知之甚少。
“他在我眼里是一个平凡、慈祥的父亲。”小儿子张健全说,以前他只知道父亲当过兵,直到这次信息采集才知道父亲还是一位功勋卓著的战斗英雄。他也曾问过张富清:“为什么一直隐瞒自己的战功?”
“和我并肩作战的不少战友,他们为了党、为了人民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功臣。”老人哽咽着解释,“他们牺牲了,没有机会向党提什么要求,我现在人还在,吃的住的都很好,比起他们来,我有什么资格拿出立功证件去显摆自己啊?”
从1955年转业到1985年离休,张富清先后在来凤县粮食局、三胡区、卯洞公社、外贸局和建设银行任职,工作了整整30年。30年里,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勤勤恳恳、大公无私的张富清。
上世纪60年代,张富清调任三胡区副区长。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国民经济发生重大困难,国家开展精简退职工作。转业到来凤时,按照国家拥军优属政策,他的妻子孙玉兰被招录为公职人员。为了减轻国家负担,他率先动员妻子辞去公职,从供销社下岗。
“我犯的什么错误,我从来没差过款,也没有偷过东西,你为什么把我弄下来?”觉得委屈的孙玉兰也问过丈夫,得到的回答是:“我只有把自己人先动员下来才能够进行工作,才能够落实这个政策,否则我怎么去教育群众?”
失去工作后,为补贴家用,孙玉兰给别人当过保姆,在家里喂过猪,上山捡过柴,后来自己学缝纫,自己交公积金,才成为集体组织手工联社的一员。
回忆起那段艰辛岁月,84岁的孙玉兰显得云淡风轻,谈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丈夫。她知道,张富清的头上还留着疤痕,腋窝被敌人的燃烧弹烧伤,多年后还是一片焦黑,牙齿也被炮弹全部震松,以至于基本脱落。丈夫为国家作出了很多牺牲,她也不能拖后腿。
几十年里,张富清公私分明,对子女的教育也非常严格。来凤县委巡察办主任邱克权记得,1975年,县里有几个到恩施工作的指标,张富清的大儿子也符合条件,但他没让儿子去,反而动员儿子下乡当知青。
“对于儿女,我有言在先。好好学习,至于毕业之后到底做什么事,就靠自己的本事。国家公职考不起,录用不起就自己找事做,我没有本事为儿女谋出路,我也不会给你们找工作。”这是张富清教育子女的一贯原则。
在老人的言传身教下,他的4个子女除了大女儿长期患病,其他3人都通过国家高考、公开招考等方式成才,两个儿子成为县里的干部,一个女儿成了医院职工,没有一个人得过父亲职务上的便利。
多年来,张富清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曾是个突击队员。7年前,88岁的他左膝盖脓肿,多地治疗不见好转,最后只得截肢。虽然情绪低落,但他还不忘自嘲说:“战争年代腿都没掉,没想到和平时期掉了。”
手术后,家人都以为他会一直坐轮椅,但他却很少用,而是装上义肢、拄着支架练习走路,至今家里墙壁上还有他不慎摔倒留下的血迹。经过近一年的锻炼,他就能拄着支架打扫卫生、买菜,有时还会亲自下厨为老伴儿炒上几个菜。
“我当时想的是,我要发扬保持突击队员的精神,我要站起来,我不想给家里人增加重大的负担。”张富清解释说,“我不能为党再作什么贡献了,我希望下一代能好好工作,为党为人民多做点好事。”
尽管已经过去70多年,但张富清仍时常想起牺牲的战友们,特别是每年春节和清明,他都会一个人默默难过。今年3月2日,张富清当年战斗过的英雄部队——新疆军区某红军团派员专程前来慰问,老人十分高兴,艰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年轻的战士敬了一个军礼。
目睹这一幕的小儿子张健全内心百感交集,在笔记本上写下一首《老兵的军礼》:部队来人了,老兵心中掀起波澜。面对军装上的军徽,老兵用一条独腿坚强地站立,缓缓举起僵硬的右手,庄严地行上军礼。九死一生犹未悔,只因那坚定的信念和军人的勇气,只因心里飘荡着血染的军旗……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王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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