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好了,还要上‘战场’”(4图)

发布时间:2018-12-27 13:13 |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8年12月27日 12 版 | 查看:989次

  余闯和战友进行救护组合练习训练。姚舜午 摄

  余闯(左一)和战友们进行队列训练。姚舜午 摄

  康复中的余闯。姚舜午 摄

  生死“三秒”

  这是12月最平常的一个冬日,“1102”号火炮安静地停在地面车炮库内,长长的炮管罩上了炮口帽,笔直地指向库门外天空的方向。炮塔内的硝烟味儿在清洗过后已经很难闻得到。

  一个多月前,这里面的硝烟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那是下士余闯被延时发火的炮弹壳击中头颅后,昏迷前闻到的最后一丝气息。

  11月1日,冷空气还没有席卷中原大地,初冬的温度正适宜。中部战区陆军第81集团军某炮兵旅战士余闯和“1102”号新型火炮迎来了参加基地化实兵实弹对抗演习任务的最后一天。早晨5点,余闯和往常一样醒来。由于要模拟战场的缺水环境,他已经一周没有洗澡,习惯了每天只是擦一把脸。简单洗漱后,作为全营头炮炮长的余闯开始对“1102”号火炮进行实弹射击前的检查。

  3次寻北定向检测结束后,余闯和同组战友钻进火炮内舱,一切准备就绪。东方的天空逐渐亮起来,10多门火炮在朝阳下排成一排,严阵以待。8点整,指挥员一声令下,全营火炮齐射。

  “轰!”场地上瞬间发出震天炮响。然而,余闯却没有感觉到“1102”号在发射炮弹时应有的晃动,一瞬间的疑惑过后,他很快明白过来:炮弹“哑火”了。

  “怎么回事?”余闯问了一句。按照实战化要求,火炮反应时间只有1分钟,发射后1分钟内要转移炮阵地,否则阵地将被蓝军发现。火炮击发后没有反应,余闯急了,他跳起来离开座位,想要查明原因。

  侧身探头检查,余闯看到炮弹入膛正常,炮闩闭合正常。这难道是一发延时弹?他想要撤头收回,但已经来不及了。

  震耳欲聋的炮声在此时骤然响起,白色硝烟瞬间弥漫了“1102”号内舱。齐射的最后一发炮弹从头炮“1102”号的炮管中呼啸着飞向“敌方”目标区,余闯却倒在了血泊里。

  “余闯受伤了,报告!赶快报告!”坐在内舱左后方的安全员李骞听到并排的装弹手李健在大声呼叫。由于炮塔内的挡板,李骞看不到右半舱的情景,只闻到硝烟味中夹杂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一个多月前,余闯终于通过考核成为头炮炮长,临时调入“1102”号。那时的“1102”号因为炮长退伍,相关人员还没来得及配备到位。每次出现情况,余闯总是第一个去检查、修理、补充。

  基地化训练任务进行了快两周,由于陌生的地域环境与全新作战背景,列装不足一年的新型火炮在任务中难免出现卡顿,而“1102”号作为头炮,顺利地挺进了任务最后一天。“坚持住,打完明天就是胜利。”前一天晚上余闯还这样鼓励同组战友。

  爬过挡板的李骞看到余闯趴在地上,满头鲜血。他颤抖地仰面翻开余闯,眼前一片模糊的鲜红。余闯的鼻子、嘴角、耳朵,甚至眼睛都在往外流血。

  就在刚刚,炮弹发射时脱落的炮弹壳伴随巨大的后坐力砸在余闯头上,被击中的余闯又撞上身旁的铁架,双重冲击撞烂了他的坦克帽,破碎的网兜瞬间被鲜血浸红。

  而这,距离指挥员下令齐射只过去了3秒。

  放平、搬运、摁压、人工呼吸……李骞没有想到,练过无数次的急救措施在这一刻竟然显得那么无力。

  “如果没有救过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安全员李骞说着红了眼眶,声音哽咽了。

  抢救只用了50多秒,担架就到了。报告首长后,余闯被战友们抬上救护车,8点40分送往最近的确山县人民医院。然而做完脑部CT,李骞听到的诊断却是“伤得太重了,我们这里救不了,快转院”。随后,在部队要求下,确山县人民医院派出救护车和救护专家,一路飞驰护送余闯前往解放军联勤保障部队第990医院。

  “闯,坚持住!”李骞一路叫着余闯的名字。在他们身后,旅政治委员张子良、政治工作部主任张二平驱车交替从阵地追到确山,再奔往驻马店。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9点42分,余闯被送进990医院神经外科。当科室主任高玉松拿到余闯的CT检查结果时,看到的是一条清晰的、几乎蔓延了头骨一圈的裂缝,还有接近头顶一个被砸出的凹陷。“不能手术,他的头骨几乎都碎了。”高玉松说。

  “右侧颧骨、颞骨、顶骨全都碎了,左侧颧骨也碎了,整个颅骨裂开、蛛网膜下腔出血、双肺戳伤”,不能手术,只好保守治疗。当晚990医院向中部战区总医院报告,总医院紧急派出专家。此后的7天里专家们每天会诊、医护人员寸步不离,旅里派出官兵轮流值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大家都祈祷着余闯能“闯过这一关”。

  不变的生物钟与潜意识

  徐克勇和余闯是同年兵,11月1日那一天,他所在的火炮与余闯只隔了两门炮的距离。当“1102”号炮弹延时发火时,他听得很清晰,但怎么也没想到,受伤的竟然会是余闯。

  “他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炮长,修理故障属他懂得多。”徐克勇说,尽管有专门的后勤维修组,但作为炮长,检查维护、修复故障也是必须了解的内容。然而对于余闯来说,了解是远远不够的。“每次厂家的维修师傅来了,他总是钻在维修组中,跟着师傅一门炮一门炮地转,手里拿着本子记,一有机会就黏着师傅请教。”在徐克勇看来,就是这样的学习劲头让余闯熟悉火炮的每一种故障排除办法,也习惯了出故障后先自己进行排查。

  在连队,余闯也是出了名的“修理工”。哪里的墙皮掉了一块,哪个屋的灯坏了,别人的饭还没吃完,他已经提了工具箱去修修补补。“闯啊,歇歇吧。”总有人这样劝他,余闯的回答总是,“等一会儿,就好了”。

  所有人都在祈祷余闯能够醒过来。经过7天7夜与“死神”的“拉锯战”,“奇迹”终于降临。那天一早,护士长王凤仙去查房,照例喊着余闯的名字,这一次,她听到了模糊的回应。

  “5点了,我要去训练。”再一次询问后,王凤仙听清了余闯的话。

  早上5点,是余闯进入部队后雷打不动的起床时间。从小习武的他有一身好体魄,却在长跑这一项上很吃力。为此,余闯总是比规定的起床时间早起一小时,绑上沙袋悄悄练习跑步。久而久之,他的生物钟便固定在了5点。

  余闯醒了,醒在他自己的“5点钟”。尽管只有短短一句回应,还是让医护人员与战友们松了一口气。在他昏迷的7天里,旅政治工作部主任张二平一直守在门口,每天趁余闯被推出来做CT的时候给他拍一张照片,然后发给全旅的战友们,让大家放心。

  11月7日,微创拔管后的余闯再一次被推出来,张二平赶了上去,和余闯简单对了几句话。“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问。半清醒状态的余闯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现在最关心什么?”张二平又问。“也许他有什么小心愿,也许他关心病榻上的母亲,或者想知道那发炮弹打出去了没有。”这是张二平心里预想的答案。然而,这都不是余闯的回答。

  “我最关心还能不能报效国家。”余闯的声音很虚弱,又很清晰。

  泪水一下模糊了张二平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回答,这可能是他的潜意识里的执念。”张二平说。事实上,完全清醒后的余闯也忘了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报效国家”这4个字,的确是他从小经常听到的话。

  这句话来自余闯的爷爷,一位曾立过功、受过伤的革命军人。

  1997年出生的余闯从小跟着爷爷长大,渡江战役和解放上海战役是他儿时常听的故事。余闯的爷爷曾在解放上海战役中荣立战功,后腰上有一颗未取出的子弹。在余闯眼中,这是荣誉的象征。

  习武后,曾有人找到余闯,想让他做一名武打替身演员。余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毅然选择报名参军。报到的前3天余闯兴奋得几乎没有睡觉,“感觉梦想终于实现了。”此后,他又在义务兵期间第一批入了党,还成为同年兵中第一个申请转士官顺利留在部队的人。

  “战场”上的炮长

  醒来的余闯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对受伤的经过也一度失忆。12月中旬,时隔一个半月后,训练场上的情景才重新浮现在余闯脑海中。“第一次参加红蓝对抗,太激动了,也很紧张。感觉像是在战场上一样。”谈起训练任务,一身病号服的余闯笔直地坐在床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在余闯看来,受伤并不可怕,让他感到后怕的是,“如果当时那枚炮弹没有打出去怎么办”。

  每一个炮兵都知道,比起延时发火,带弹转移更加危险。已经击发的炮弹没有发射,若不及时排除随时可能发生危险,会直接威胁全组官兵的生命安全。加上当天的实弹训练场地周围散落着不少村庄,虽然已提前通知村民转移,但余闯知道一旦发射轨迹发生偏移,炮弹很有可能落入村庄,后果不堪设想。

  “我是炮长,我要对这门炮负责。”余闯认真地说。

  事实上,余闯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任务中与死神擦肩而过。今年8月,连队使用新型火炮进行第一次实弹射击,余闯当时所在的“1105”号火炮校对诸元正确、表尺方向无误,炮弹药筒顺利入膛后,开始了发射倒计时30秒。突然,装弹手大声报告“炮闩关闭异常”。

  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这时余闯第一个站了出来,说着“别慌,让我来”,便弯腰拿起送弹棍,轻轻敲击炮闩。火炮随时可能发生突发情况。余闯还是一下下敲着,直到第五下时一声轻响,炮闩关闭到位。这时,指令员倒数10秒的口令响起。

  “冲第一的精益求精”

  “不管任何情况,保证完成任务。”这是余闯军旅生涯的座右铭。在一次次任务后,余闯的苦练被战友们评价为“永远冲第一的精益求精”。

  2015年,余闯刚刚成为一名上等兵,但他并没有多少喜悦,因为专业水平还没有达到他自己的要求。那时学习炮闩分解结合,同年兵徐克勇的成绩已达到1分19秒,而余闯还在两分钟上下徘徊。

  “上等兵还是这个水平,以后新兵下连了怎么让他们服气?”听了班长的批评,余闯惭愧地低下了头,暗自下决心苦练。开始的一两天里,3个同样成绩的同年兵与余闯一起加练。3天过去了,来练习的变成两个人。一周后,只剩下余闯一个人。

  “闯,咱们来试试?”休息时间,徐克勇经常和余闯互相比试,开始时赢的总是徐克勇,但慢慢地,两人的差距在缩小。一个月后,余闯主动找到徐克勇比试,这一次卡在1分钟瓶颈期的徐克勇惊讶地发现,余闯的成绩已经达到48秒。最终,余闯把成绩稳定在了38秒左右,超过大纲标准近两分钟。

  “一涉及专业知识,他对自己就很严苛,一定要争第一。”徐克勇说。因为这种严苛,余闯成了最年轻的班长和炮长。

  当上炮长的余闯并没有放松。去年,新型火炮列装,这个信息化程度更高、技术要求更严的“新家伙”让大家都犯了难。由于缺乏实际操作训练,厂家授课时不少炮长们“听不懂”“学不会”。只有中专学历的余闯为了尽快学会操作,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拿来加练,白天练操作,晚上学理论。新型火炮没有使用先例可循,他就留在炮塔里从一个灯泡、一根电线开始摸索,自己编写操作流程。2018年年初,余闯成为全营最年轻的可以教授新装备操作的“小教员”。

  “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这是余闯常说的一句话。在他眼中,争第一就是要克服困难,战胜自己。

  2016年,余闯被选中参加“中部铁拳”集训,辛苦的训练带给余闯的是满满的兴奋和斗志。就在他准备在最后的比武中大显身手时,一次意外让他的脚踝扭伤,不得不退出集训。那一天夜里,徐克勇第一次看到一向充满“干劲儿”的余闯哭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余闯都提不起精神,退出集训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得知要参加今年的基地化训练任务后,余闯主动申请做头炮炮长。在他眼中,头炮是标兵、是第一,到了战场上就是冲到最前面的人。“如果没能去头炮,任务一样不能落,但我还是想争第一,努力做到最好。”余闯说。

  调入头炮后,余闯更是事事不放松。火炮中的技术检查车姿横倾纵倾偏差量,要求控制在5个密位以内,到了余闯这里,次次都变成了1个密位,不调整到标准决不罢休。远距离机动时,他作为炮长站在车上看路,一站就是一天一夜。

  “训练场上的生活对我来说更有生气”

  离开训练场住进病房,余闯的生活突然“闲”下来。身体在一天天好转,他却开始坐不住了,每天向战友们打听连队又安排了什么训练。性格开朗的他还会安慰战友,给战友讲笑话,告诉他们“别担心,我很好”。

  “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对我都很好,各级领导还探望我,让我安心养病,但我还是想回到训练场上去,那里的生活对我来说更有生气。”如今,余闯已经可以做一些简单的运动,每天他都会去医院的空地上慢跑几圈。“再闲下去就要‘发霉’了。”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笑着说,伤病的痕迹在他身上似乎消退得更快一些。

  余闯的故事在网上传开了,一位与他素不相识的新疆退伍老兵得知消息后,自发来医院看望他。网友们被他“我最关心还能不能报效国家”的话语感动着,在新闻下面留言询问余闯的身体恢复情况。而余闯真正得知自己在无意识时说了什么话,已经到了12月中旬。

  看到张二平镜头中记录下的自己,他脸颊涨红,眼睛湿润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一次看把自己都感动了。”余闯说着低下了头,很不好意思。

  余闯喜欢“能报效国家”的军人生活。2016年转士官时,他就下定决心,如果失败了,就二次参军。如今,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的余闯已经开始想念训练场。倒数着医生规定的康复训练时间,他的话比初入军营时更加坚定:“等我好了,我还要上‘战场’。”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郑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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