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来，潍坊市潍城区张建的心情曾一度低落到了极点。
　　一周之前的6月30日午夜，张建驾驶面包车行驶在潍城区春鸢路上时，不慎将一骑电动车的老人撞倒并驾车逃逸。 
　　老人伤势如何，是轻是重，是死是活？逃逸后心里惶惶不安的张建将肇事车藏好，赶忙给妻子王莉打电话，让妻子到事发现场打探。
　　在老人被抬上急救车准备送往医院的那一刻，急匆匆赶到现场的王莉发现，被撞伤的老人竟是丈夫的亲爹。听到这个消息，张建差点晕了过去。这起离奇的交通肇事逃逸案的背后，张建与家人如何梳理亲情与血肉的纠葛？在情理与法理面前，警方又将作出怎样的权衡与抉择？ 
　　1午夜肇事 
　　车祸发生的瞬间，张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撞倒的那个男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爹。 
　　1987年出生的张建，在潍坊市潍城区和妻子一道做生意。6月30日午夜，天气异常燥热。当天午夜，张建驾驶着自家的面包车，从城区准备返回位于春鸢路中石化加油站附近的家中。 
　　尽管时值午夜，燥热的空气还是让张建喘不过气来。春鸢路灯光昏暗，他驾驶着车，踩着油门往家赶。 
　　当车行驶到春鸢路中石化加油站附近时，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在离自己不远的正前方，似乎有一个骑车的人影。急速行驶的他离人影越来越近，可他脚下的油门却没有松开。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张建驾驶的面包车撞向了在自己正前方的那辆电动车。猛烈的撞击，让电动车瞬间飞出了数米。
　　张建感觉一阵眩晕，但他旋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想停下来，想下车看看骑电动车的男子伤势如何，但眼前昏暗的路灯又让他瞬间改变了主意。他知道这一撞对那个骑电动车的男子意味着什么，如果他的这一撞让男子发生不测，那么下车他可能会后悔。
　　大脑的瞬间思维，让他决定离开这个昏暗灯光下的事故发生现场。这条路并不是中心城区主要干道，而在以往，他也从没发现这条路上有监控。
　　他选择了急速离开，黑暗中，他加大了油门继续前行。
　　然而，这个26岁的青年心里一直发慌。
　　他怎么能不发慌呢？在他驾车撞向电动车的瞬间，电动车飞出去差不多10米，而电动车上的男子落在地上，打了个滚。 

　　在不安之中，他紧握着方向盘想到了不远处的岳父母家。驾驶了一段距离后，他左打方向向岳父母家驶去。 

　　前行了三四公里，他将车停在了岳父母家楼下，坐在车中的他紧张极了。他知道自己的一撞可能会让他人丧命，哪怕不丧命，也会致人受伤。如果受伤了，那这个人伤得轻是重？受伤的人到底是谁？ 
　　事实上，就在他将人撞倒后，附近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听到剧烈的撞击声，有加油工慌忙跑到马路上查看究竟。 
　　在加油工的面前，是一名躺在地上满头是血的老人，在老人的七八米开外，是辆尾部损毁的电动车。 

　　加油工辨别不出老人是谁，来自何方。尽管不是亲人，但他们不可能见死不救。看到老人已经昏迷，加油工赶忙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从远处驶来的车辆越来越多，见现场发生了事故，有好事者下车察看究竟，也有人拨打了110报警电话。
　　人在危急之时，最先想到的往往是家人，张建也不例外。车里的张建如坐针毡，他不能沉默下去了。 
　　他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家中的妻子。 
　　“我在路上撞了一个人，你赶快去现场看看。”张建拨通妻子的手机，在向妻子说这些话时仍十分紧张。 
　　稍作迟疑，他又对妻子说：“在春鸢路加油站那个位置，不知道那人伤得怎样，我现在开车跑了。” 
　　接到丈夫的电话，心里乱跳的妻子王莉赶忙出了家门，向丈夫所说的位置赶。

　　2 被撞者是父亲 
　　在赶到事故现场前，王莉隔着老远就发现了在马路上闪烁着急救信号灯的急救车。 
　　走近事故现场，借着信号灯的灯光，她一眼就看到了倒地的那辆电动车。那一刹那，她觉得眼前的电动车有些熟悉。不过，这“熟悉”印象一闪念就过去了。 
　　随即，她看到了电动车不远处的一摊鲜血，腿有些发软。一个意念从脑际闪过：完了，这下子完了。 
　　这个人怎么样了？她匆忙且悄无声息地赶上前想去查看个究竟，但同时还不能露了“尾巴”，被别人发觉。 
　　这时，急救人员正将这个昏迷不醒的“无名氏”向急救车上抬。王莉趁机凑上前，想确认伤者伤情。也就在那一刹那，一个熟悉的面庞出现在眼前：这不是我公公吗？ 
　　“是的，这怎么不是我公公。这明明是我公公。我的天哪。”王莉的心脏嘭嘭直跳，脸色开始发白。 
　　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老人被抬上了急救车。急救车闪着信号灯离开了，而王莉站在现场，双腿像灌了铅。 
　　午夜的围观者有的离开了现场，有的等待着警方的到来。王莉哆嗦着双腿，在昏暗的灯光中开始退向马路对面。就在走到马路中央时，她又走向了那辆仍在现场的电动车，她想再确认一下，那辆电动车是不是公公的。 
　　王莉揉了揉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她仔细看了看，这确实是公公平日里骑的那辆车！ 
　　“怎么可能，实在不可能，他怎么会撞了他的亲爹？！”王莉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也实在不愿意去相信。可伤者被抬上车的那一刹那，她看到的明明是自己的公公。 
　　此时的她甚至在心里骂起了老公：这个混蛋，怎么干出了这种混蛋事？ 
　　她有些眩晕，但又不得不镇静。 
　　她又退后，着急中走到了马路对面掏出了手机，哆嗦着拨通了丈夫的电话：“你知道你撞的是谁吗？你的爸爸，亲爸爸！” 
　　“什么，你说什么……”电话那头，张建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现在在哪里，伤得怎样？”数秒钟之后，他询问妻子。 
　　“送到胸科医院去了。” 
　　怎么会撞了自己的亲爹？伤者被送往医院，接警的警方势必会对这起交通肇事案进行调查。而身为驾驶员的张建也明白，自己肇事逃逸的事实一旦被交警掌握，除了将面临处罚外，可能还得面临拘留。 
　　尽管当下父亲被他撞得进了医院，但他不能立马去医院，一旦进了医院，警方很可能迅速将他绳之以法。 
　　张建越想越紧张，以致于实在没有勇气赶到医院，面对正在急救中的父亲。 
　　此时，潍城交警大队事故中队民警王金宝和另一名民警接到指挥中心指令后，驾驶着警车来到了事故现场。 
　　事故现场除了三摊血迹、一辆后部被撞坏的电动车、伤者遗留在现场的鞋和一串钥匙外，王金宝还在现场的不远处发现了肇事车撞电动车后，遗留在现场的3块塑料壳。 
　　肇事车逃跑了，无疑，塑料壳将是破案的关键。为此，王金宝小心翼翼将3块塑料壳装进了一个塑料袋内。 
　　伤者伤势如何，肇事司机是谁，肇事车又是何种车型？王金宝一边勘察现场，一边思考这些问题。 
　　将现场勘察完后，王金宝赶到了医院。 
　　在医院急救室，王金宝见到了伤势严重、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老人。 
　　老人是谁？老人受伤了，他的亲人在哪里？这些亟待知道。可此时的老人昏迷不醒，不能作答。

　　3 情法纠葛 
　　老人伤势严重不能说话，王金宝在医院向医护人员进行了嘱托后，再次返回事故现场调查取证，此时已是清晨4时。民警调出了附近一些路段的监控，在监控中民警发现，老人被撞时段，从春鸢路上路过的车辆包括一辆客车和几辆混凝土罐车。 
　　难道老人是被水泥罐车或客车所撞？王金宝和民警对周围一家混凝土公司的罐车进行了梳理，同时对那辆从潍坊跑莱州的客车进行了排查，并没有发现可疑。 
　　那个时段的多辆车都没有可疑之处，那肇事车到底是什么车型？ 
　　此时，已是7月2日，离事发已2天之久。当务之急是尽快破案。 
　　7月2日下午，王金宝和驾驶员驾驶着警车又来到了事发路段，试图找到破案的蛛丝马迹。突然间，他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有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正在行驶。满脑子想着破案的他突发奇想：肇事车会不会是前面那个车型？随后，他们的车超越前面的那辆面包车，并要求那辆车停下来。 
　　面包车停在了路边，王金宝迫不及待地带着那3片碎片下车，拿到那辆车前比对。 
　　“我的天，肇事车的确就是这种车型呀。”王金宝的兴奋，让面包车司机摸不着头脑。 
　　“你说什么？”面包车司机问。 
　　王金宝做了一大堆说明之后，开始向这位司机道歉：“很对不起，我们在查一起肇事案，肇事车和你的车车型是一样的，耽误你的时间了。” 
　　曾从军十多年、在部队做过军务科长的王金宝向眼前的司机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目送面包车司机远离。 
　　王金宝确信那夜的肇事车就是一辆东风K07面包车。同时他想，面包车司机午夜肇事，既然面包车午夜出门，车辆归属地极有可能是潍坊市，而非外地车。 
　　确认了车型和怀疑的面包车的归属地后，王金宝想，如果是东风K07面包车，这辆前部保险杠处受损的面包车这几天很有可能忙着修理呢。当然，面包车换前脸，首选是4S店。 
　　这些推测，真就在后来的追查中印证了。 
　　当天下午4时许，王金宝来到了离事发地点5公里处的东风面包车位于潍城区的4S店。 
　　当王金宝询问这两天有没有前保险杠处破损的东风K07面包车前来维修时，工作人员回忆了半天，说确实有一辆东风K07面包车送到了他们店维修，不过这辆车当前在大修车间。 
　　“在大修车间？赶快带我们去。”王金宝说。 
　　当王金宝赶到大修车间时，那辆东风面包车受损的前壳子已经卸了下来。 
　　当王金宝再次拿出那3块破损碎片，并用胶带纸粘贴在一起，往面包车上一放：百分百吻合！
　　肇事车找到了，王金宝有些激动。 
　　他很快查到了肇事车车主张建的手机。 
　　“我是交警队的，你是张建吧。”王金宝开始在电话里向张建问话。 
　　“交警队的，找我有什么事？”张建显得很平静。 
　　“你的面包车在哪里？”王金宝又问。 
　　“我的面包车在家里，有什么事？”张建仍很平静。 
　　“春鸢路上发生一起交通事故，希望你配合调查。你现在将车开到潍城区交警大队事故处理中队，我在中队等你。”王金宝说。 
　　听了这句话，一直平静的张建支吾起来：“我现在去不了。” 
　　“来不了，为什么来不了？”王金宝又问。 
　　“你们不是快下班了嘛。”张建显得紧张起来。 
　　尽管当夜王金宝不值班，但他仍对张建说“我今夜在中队值班，你晚上12点来我也等你。” 
　　电话里，张建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王金宝说话了：“你就别撒谎了，你的车就在4S店修理厂，我就在你车旁，你现在打车半小时之内赶来，你要是不来，我就去你家了。” 
　　听说交警在他车旁，又要去他家中找人，张建知道自己肇事的事被警方掌握并找上门了。 
　　半小时内，张建真就和妻子打了出租车急匆匆赶到了修理厂。 
　　最先下车的不是张建，而是张建的妻子王莉。 
　　王莉急匆匆地跑到王金宝面前：“民警，我跟你说，那晚上我老公撞的是他爸爸，他亲爸爸……” 
　　“什么，撞的是他爸爸？！”王金宝听完这话，目瞪口呆。 
　　一桩交通肇事逃逸案件背后的离奇，实在让王金宝及事故中队长王涛为之愕然。

　　◎对话 
　　王金宝：老人伤情稳定，再拘留儿子 
　　信报：当您听说是儿子撞伤爸爸又逃逸后，您第一反应有没有想过张建的妻子在撒谎？ 
　　王金宝：撒谎？我没想过，但确实让我感觉很迟疑。儿子怎么会撞了爸爸，撞了爸爸怎么又会逃逸？这确实是个坏小子。他妻子跑过来对我说了之后，张建才低着头来到我面前。当时的我真想给他一拳头，(如果我真揍他)我是替他父亲揍的，替他父亲出气。可气可恨呀这小子，我站在那里使劲盯着他半天没说话。 
　　信报：最后谁先开了口？ 
　　王金宝：他妻子先开了口。他妻子说，她有一个恳求，就是求我别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父亲。我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我在想，事发都两天了，难道他没有说他撞了父亲的实情？后来他说，他不敢说。 
　　信报：您当时想不想告诉他父亲，您最终将实情告诉了没有？ 
　　王金宝：我不告诉他的父亲，是对法律的不忠，是对伤者的不负责。我要是不将真实情况告诉他父亲，就预示着这起案件我们永远侦破不了，老人可能终生遗恨。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将儿子肇事这事告诉了他的父亲。 
　　信报：儿子撞父亲，父亲获得这一消息什么反应？ 
　　王金宝：不相信，也不会相信，(他父亲觉得)怎么可能，是不是警方无法破案合起手来欺骗他。最终我们把事实摆在老人面前时，老人相信了。老人想打儿子，但打不了，老人躺床上呢，但气得不行，双眼目视着儿子，“唉唉”地叹息。 
　　信报：在这起离奇的交通事故面前，在情与法之间，警方是如何处理的？ 
　　王金宝：事故一发生，我就多次向中队长王涛汇报，中队又向大队进行了汇报，交警支队也知道这起案件。儿子撞了父亲，回头儿子知道实情，在调查中我们知道老人就这么一个独子，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需要照顾。我们当天对张建进行控制后，张建的母亲就打来了电话，央求我们放了她儿子。在放与不放的问题上，我们迟疑过。 
　　肇事逃逸，根据相关法规，可以处15天行政拘留，罚2000元，扣12分。如果在老人伤情不痊愈的情况下，我们拘留了张建，尽管身受伤痛，可拘留他的儿子，痛在老人的心里呀。在情与法面前，我们最终选择了人性化的处理方案。处罚张建之后，等老人伤情稳定了，再对他进行拘留。 
　　张建：我没有勇气告诉父亲实情 
　　信报：当时交通肇事后，你为什么选择逃逸？ 
　　张建：(沉默3秒)别提了，现在想想真错了。后悔呀，后悔(抱头)。 
　　信报：如果你撞的不是你父亲，你会在今天说后悔吗？ 
　　张建：我撞人后确实是怀着侥幸心理逃跑的，在危急情况下，保护自己是大多数人所选择的，撞电动车的那一刹那，我同样怀着那种心理。在将车停好后，我内心自责不安，我怕我的那一撞会生大祸，我想去现场，但我又不敢，我心情很复杂。后来，我打发妻子去现场看看，我想根据被撞者的伤情，选择是否自首。可我没想到妻子打来电话说我撞的是爸爸。 
　　信报：是因为撞了爸爸，最终没有选择自首？ 
　　张建：如果我撞的是别人我可能会选择自首，但我撞了爸爸本身就够丢人的了，我骑虎难下，你说我怎么办？爸爸在病床上，我再进去(被拘留)了，我内心复杂，哭都找不着地方哭，肠子悔青了。 
　　信报：警方说到了第二天，你就让头部伤势严重的父亲出院了，你这样迫不及待让父亲出院是出于一个什么目的？ 
　　张建：我也不想这样做。我知道，父亲在医院呆一天，我看到交警就会心神不安。我想让父亲回家打针，一个人面对父亲，我不敢面对和父亲同病房那些陌生的目光，我心里纠结，我知道我犯下了一个让父亲一生都不能原谅的错误。 
　　信报：你撞了父亲，妻子最先知道了，妻子知道后，你把实情告诉母亲了吗？你有没有告诉其他亲人？ 
　　张建：我告诉了母亲，告诉了大伯。 
　　信报：母亲和大伯怎么看这件事，有没有埋怨你，甚至骂你或出手打你？ 
　　张建：唉……能不埋怨吗？可埋怨，不能让爸爸伤情马上就好了。事情发生了，打我也没用。我要做的就是好好照料父亲，让父亲早日康复。 
　　信报：按照相关法规，肇事逃逸，可能会被拘留。在情与法面前，家人想看到你被拘留？你自己怎么认为？ 
　　张建：我是父母的骨肉，尽管我撞了父亲，我被拘留了，疼的是父母的心。这件事我确实错了，将来拘留不拘留，我都听警方的安排。 
　　信报：这一周以来，父亲的情绪如何？ 
　　张建：我每天都在父亲床前伺候他，父亲现在能下床走路了。那天交警来我家，父亲还笑呵呵地感谢交警，打发我给交警倒茶。 
　　信报：这些天来，父亲和你交流得多不多，父亲和你之间，谈及这件事吗？ 
　　张建：这几天父亲多少是有些生气，对于我，他是又爱又气，没有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子。 
　　信报：如果你撞的是别人，撞了别人同样逃逸了，父亲知道了会生气吗？ 
　　张建：不知道，这个问题我真不好回答。我的父亲是善良的。(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张建、王莉系化名) 
　　文/图 信报特派潍坊记者 王永端

（责任编辑：王薇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