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1-02-06 00:15 | 来源: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2010年05月18日 13:56 | 查看:6789次
陆定一与家人合影
父亲陆定一1996年5月9日去世,终年90岁。中央授予他“伟大的”称号,是家乡江苏省三个被授予“伟大”称号的共产党领导人之一,其他两人是瞿秋白同志和周恩来总理。
坚持实事求是,文章“一个字不改”
父亲1978年12月1日出狱,被关押13年,身体坏得不成样子。刚刚出狱不久,在医院就接受报社要求写了《怀念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同志》的文章,并于1979年3月在《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两报同时发表。
虽被关押13年,受尽凌辱和折磨,但父亲敢于直言的性格,始终没有变。文章在赞扬了周总理的优秀品德后,也对我党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若干政策进行了反思。其中,特别有两句话,一句是提出:“彭德怀同志的‘意见’是正确的,错误的不是彭德怀同志,而是反对彭德怀同志的人”;另一句是:指出我们党从庐山会议起就“愈搞愈‘左’,这种‘左’倾错误,后来发展成为路线,一直到1976年10月打倒‘四人帮’,才得以纠正”。这两个观点,现在普遍被接受了,但当时对所谓“大跃进”、“文化大革命”都还没有作出正确的结论,当时都还是“禁区”,父亲这种实事求是的看法,在党内是十分大胆和超前的,因而有些同志来打招呼,希望把这两句话删去。父亲虽深感压力,但决意不删,他说:“我们再不能搞‘两个凡是’了。”并亲自打电话给人民日报总编秦川同志说:“这篇文章,你一个字也不要改。”
拍案而起,率先为乡镇企业正名
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力得到解放,农民生活提高,又促进了社队企业的发展。但当时中央政策并不允许,认为这是“扰乱经济秩序”,是“长途贩运”,是“投机倒把”,“抢占国家资源”,是“地下工厂”,受到打击,被视为“违法行为”。1981年,河北省一夜间就抓捕二百多位企业家,包括马胜利。父亲这年视察工作到家乡,得知家乡无锡两位企业家也上吊自杀了。他拍案而起,给总书记胡耀邦同志写信,表示家乡人均仅有四分地,不扶植农村企业就富裕不起来,我们不能仿效资本主义初期让农民大量破产的经济发展模式,而应大力发展农村企业,使农民“离土不离乡”。他在信中明确提出“谁打击社队企业,谁就是打击农民”,第一个站出来,对当时的相关政策提出了质疑,为民请愿,而不怕得罪中央的一些同志。胡耀邦总书记十分重视,并批转印发给1982年上半年出席全国经济工作会议的代表,会上引起一片哗然,父亲所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三年之后,终于第一次把“支持和扶植农村乡镇企业”写上了中央文件。许多家乡的企业家见到父亲,都激动得跪下,说:“是您老救了我们全家。”
力排众议,冒死进谏保故宫
新中国成立后,全国进行了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其中也涉及城市的改造。
毛主席1958年1月在南宁会议和最高国务会议上讲:“北京、开封的房子,我看了就不舒服”,“南京、济南、长沙的城墙拆了很好,北京、开封的旧房子最好全部变成新房子。”
1958年10月13日,北京市文化局党组提出《关于故宫博物院进行革命性改造问题的请示报告》,认为需要“坚决克服地广人稀,封建落后的现状,根本改变故宫博物院的面貌”。报告提出,多开一些东西交通便门,增辟休息地点;对故宫的宫殿建筑拟大肆清除,保留重要的主要建筑,以70%以上的面积园林化等等。
“大跃进”之后出现的“三年困难”,使北京市1958年提出的改建故宫及十年左右完成旧城改建的计划,被迫搁浅。但在此期间,故宫博物院又提出了一个“清除糟粕建筑物计划”。即在当时的形势下,故宫博物院在有步骤地实施古建筑修缮整理的同时,也着手改造工程,预备对院内一些不能体现“人民性”的“糟粕”建筑进行清理拆除。于是,绛雪轩罩棚、养性斋罩棚、集卉亭、鹿囿、建福门、惠风亭等一批‘糟粕’建筑,于一年之内被拆除。
20世纪60年代初,故宫改建计划被再度提起,改造方案是:“在故宫内部建设一条东西向的马路,并将文华殿、武英殿改造成娱乐场所。”
在中央及有关部门都表示支持、赞同的情况下,作为主管部门之一的中宣部,父亲为此专门召开了部长办公会,让所有的处级以上干部都参加。父亲在会上公开表示反对故宫改建计划:“我们对故宫应采取谨慎的方针,原状不应该轻易动,改了的还应恢复一部分”,“关于房子改造问题,小房、小墙可以拆一些,但要谨慎。马路可以宽一些,这是为了消防的需要,不是为了机动车进去。故宫就是要封建落后,古色古香”,“搞故宫的目的就是为了保留一个落后的地方,对观众进行教育,这就是古为今用”。父亲还表示:“故宫博物院要以宫廷陈列为主(意为不能搞成娱乐场所)。”
中央听取了不同意见,最终停止了这项故宫的改造计划。
强调“事实”是新闻的“本源”
父亲认为,“新闻的本源乃是物质的东西,乃是事实”,故此他1943年8月在延安时就提出了我党唯物主义的新闻定义:“新闻就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导”这短短14个字。
父亲认为:“事实”是第一性的,是客观存在的,而“新闻”则是第二性的,“政治”也是第二性的,与事实比起来都是派生的、被决定的,因为其中增加了人为的因素,这就涉及立场、观点、修养、道德、目的等,以人的意志和社会需要转移成了多种多样的新闻作品。他始终认为:“新闻真实性,是无产阶级新闻学的根本原则。”
父亲不赞同在没有第一性和第二性“前提条件”下笼统提“新闻为政治服务”这个口号,他说:是否为了所谓政治,为了政绩,就能去报喜不报忧,就能去欺上瞒下,就能说假话?这是在强奸民意!混账新闻!集团有集团的“政治”,地方有地方的“政治”,而无产阶级的政治是实事求是。
1946年1月,父亲就《新华日报》创刊八周年之际,撰写文章《报纸应革除专制主义者不许人民说话和造谣欺骗人民的歪风》,再一次提出:“报纸有两种,一种是人民大众的报纸,告诉人民以真实的消息,启发人民民主的思想,叫人民聪明起来。另一种是新专制主义者的报纸,告诉人民以谣言,闭塞人民的思想,使人民变得愚蠢……它对于社会,对于人民,对于国家民族,是一种毒药。”父亲说,新闻工作搞来搞去还是个真实问题,有了这一条,就有信用了,有信用,报纸就有人看了。
惩治腐败需用“外力”
执政党的腐败,是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问题,父亲对此问题十分关心。
父亲对我讲:这一问题,列宁从建立苏维埃政权起就一直十分重视,并在党内建立专门机构监督。但是,反腐机构也是由党来领导的,如果是党的领导人甚至是一把手也腐败了,那该由谁来管?对这个问题,列宁也始终没有提出解决的办法来。
父亲又讲:毛主席也提出“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你们怎么办?”他老人家是主张用“大民主”和“(文化)大革命”的办法去解决。当然,如果是整个党变质了,那么采用“二次革命”的办法推翻腐败政权,当然是对的。但是,如果只是个别或局部问题,我们就不能使用“革命”和“暴力”,“文化大革命”就是个惨痛的教训。此时“专政”的主要职能,应逐渐转向对外,而对内部,则是要建立民主政治,要靠社会主义民主和社会主义法制的力量,来解决腐败问题。
对于当前党内采用“自律”的方法,父亲讲:光靠自律,是不能彻底解决腐败问题的,自己既是“运动员”,又当“裁判员”,这在管理中就会出现(功能的)“缺失”,达不到预期的管理效果。
父亲主张:“党的反腐问题,其‘裁判权’和‘监督权’,一定要放在外部。在自律的基础上,再加上群众监督和舆论监督的作用,才能更上一层楼。”而且“反腐的效果好不好,也要民众说了才算,而不是自己”。
父亲认为:“这种监督利大于弊,不要怕别人讲话。对于群众的意见和不满,不要压制,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要加强这两种监督,就必须首先要加强我国的“民主政治”建设。
1980年6月,为了能保障各级人大和政协对党和政府的监督作用,父亲乘新宪法修订时期,向党中央呈书,要求在修订新宪法时,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在正式会议上的发言,要给予“免责”权,列入宪法的保护中。但此呈请最终没有获准,失去了一次难得的历史机遇。
晚年反思,严于律己
父亲在“文革”中受林彪、“四人帮”迫害,是最早被打倒、批斗的领导人之一,在狱中又被吊起来刑讯逼供,关押了13年,许多亲属也被株连迫害,甚至惨死狱中。但是,他在总结毛主席所犯错误的时候,却又做了认真的自我批评,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局外人”,从不推卸自己的责任。
他对我说:社会主义建设,我们没有经验,全党幼稚,理论也不成熟。我们跟着主席,向前探索,很多东西是马列没有讲过的。探索的过程,有的成功了,是“丰功伟绩”;有的不成功,犯了错误。毛主席所犯的错误,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误,历史不是一个人走出来的,我们都拥护、支持和执行过。我是中央的领导成员之一,主管文教和宣传工作,主席在这方面的错误,我也有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做中央宣传部部长这么久,我的工作犯了很多左的错误,斗这个斗那个,一直没有停。许多是毛泽东同志嘱咐的,我照办了,我有对毛泽东同志个人崇拜的错误。也有一部分是自己搞的,当然由我负全责。”
一些报纸杂志这样评论:“陆定一是一位善于反思敢于否定自己的共产党人。这样的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一生坎坷,无怨无悔;最后遗嘱,两宗心愿
父亲1906年出生在江苏无锡一个家道殷实的官僚家庭。父亲参加革命很早,但他参加革命的原因却和许多人不一样。那个动荡的年代,很多人是因为吃不上饭才参加革命,而他从小过的是诗礼相传、衣食无忧的生活,他是为了实现救国理想,而义无反顾地投身了革命。他1925年毕业于上海南洋大学(交通大学前身),还在读书时就参加了“五卅”运动,受先进思想影响,而矢志要改变社会的不平等。父亲走上革命的道路后,是随着所受思想的影响而前进的。他先加入国民党,追随“三民主义”,希望实现工业救国、技术救国的理想。后来受马列主义思想的洗礼,认识到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靠工业和技术是不能救国的,只有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推翻旧社会,破除官僚、军阀,中国才能有光明前途,从而确定了他最终的革命志向。
在他的革命生涯中,两次被开除党籍,三次被打倒,特别是“文革”中,父亲母亲各被关押13年,二姨三姨四姨各被关押9年、6年、8年,外婆被逼死在狱中,我也被关6年,并打断了肋骨,三叔叔也在运动中被迫害致死。父亲的一生充满了艰辛和坎坷。人老了总会觉得这十分悲慨,但父亲并不这么认为。他在《预立遗嘱》中写道:“我为共产主义奋斗一生。‘出入几生死,往事泣鬼神’。回想过去,大至政治主张,小至个人品质、个人道德,都是没有什么遗憾。古来志士仁人,老来都有‘悲慨’,我没有这种悲慨,因为我亲自参加的革命,推翻了两千年的封建统治,和一百年的帝国主义统治,把中国扶到富强的道路上。哪里还有什么‘悲慨’可言。”“我怀念革命中牺牲的无数有名无名的烈士们,相信中国人民将会永远纪念他们……我已老迈,不能为革命和建设做更多的贡献。相信必定后继有人。共产主义的实现,是千年的事业……这个事业必定胜利。”
父亲临终前讲:“参加革命几十年,几经生死,我无怨无悔!”
1996年5月7日,父亲在弥留中,用尽气力断断续续地说:
“……要让孩子上学!
……要让人民讲话!”
随后,他便陷入深度昏迷,再也没有醒来。5月9日,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那两句话,是他最后的遗言。
这是一个为党工作了七十多年的老人,向党提出的最后遗愿。他临终时念念不忘的,仍是国家的科学教育事业和要给予人民的民主政治权利。(陆德)
来源:《书摘》(摘自《我的父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10月版)
(责任编辑:吴雄)
发表评论
网友评论
查看所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