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挺传奇的故事：某厂中层领导李支书因不满工作调动，执蒙古刀和擀面杖闯刘副厂长家。刘副厂长不在，李支书袭其妻女。路过的39岁物业工作人员大罗子上前劝阻，在楼道身中31刀身亡。李支书继续追赶刘副厂长妻女，没追上，回刘家自刺十多刀，自杀未遂，被捕，一年后执行死刑。大罗子获烈士称号。

　　我奉命去了解这位多年前死去的烈士，作为清明纪念报道系列之一。

　　晃在长途大巴上，我不断想到“31刀”。电影《云上的日子》里，苏菲·玛索13刀轼父，唠唠叨叨的导演不住旁白：为什么是13刀呢？本来几刀就杀了呀。13刀，是不是代表很大的仇恨呢？按这个逻辑，31刀的仇恨该有多么大？

　　采访很不顺利。本来答应接受采访的烈士父亲、烈士妻子很快又拒绝了我。清明的时候要人提这种伤心事，的确太不厚道。可我的任务得完成，只能找领导、朋友、邻居……但仍不顺利。

　　其实大家都挺配合。问大罗子的直属领导，他们有问必答。

　　大罗子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就是个普通人。不爱说话。

　　能想起关于他的印象比较深刻的事儿吗？

　　两领导对视，沉默半天，无比真诚地看着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

　　无论我怎么绕着圈地启发，都是类似回答。

　　除了普通，领导还能想起来的是，被救的刘妻的亲戚是民政局老大，大罗子能当上烈士，大家都猜测与这个有莫大关系。

　　辗转找到一位和大罗子共事20年的同事，他们一起在厂里派出所干了十多年的治安工作。

　　“我们那时候穿警察的制服，还有编号呢！”他们做的是警察的工作，却没警察的身份。曾经有转成警察的希望，最终等来的，却是派出所的撤销。大罗子成了物业公司的司机，兼管治安。

　　我使劲把话题往大罗子身上扯，但这位同事总能在半句话之后，就说回他们的治安工作。他甚至捧出厚厚一堆积满灰尘的旧年治安工作简报，一边说“我都没给别人看过”，一边指着这一行字那一页纸回忆某年某月的一场失踪案或自杀案。

　　我又把话题扯回大罗子：你和他的私交还不错吧？这么多年……

　　没什么私交，都是工作关系。

　　那他平时和谁关系比较好呢？

　　和我算好了。他没什么朋友。

　　大罗子的家和惨案发生的地方只隔了一个楼道。提到此事，本来闲散着晒太阳的邻居们立刻兴奋，纷纷指点评论。

　　“平常和他没什么交情，就是点头打招呼。他胖胖的，爱去洗澡，他是物业的人洗澡不要钱。那天早晨他就是洗澡回来，穿个大裤衩，光着膀子，上去劝人家：你别冲动，放下刀，好好说……没想到人家真动刀子了。”男邻居说。

　　“他要早知道会死，还会上去？估计就是他，把人家的火拱上来了。要是真想动手，早杀了那母女了。当时母女俩都已经跑出来在下楼了。”女邻居说。

　　31刀，捅了不短的时间。大罗子从楼上往下跑，李支书在后面追。在一楼转角处，大罗子倒下了。

　　楼道里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邻居们指着那个一楼转角，说大罗子就趴倒在这里，血，淌得到处都是。

　　然后他们转去议论李支书，很明显，他们对李支书的兴趣和同情更多：听说他人不错，有水平，要不然也不会当上支书。厂里改制时他的职务一降再降，才会有这种事，可惜这人了。

　　而小人物大罗子，在邻居们心里只是一个倒霉的替死鬼。

　　“他尸体被装到编织袋里，放到一个工具车上，特别小，都伸不直，看着挺憋屈的，没想到后来还成了烈士。”

　　“他要不上去，没准就不会发展成那样。他也没起什么作用，本来只是打那母女，后来杀了他之后，那人没顾虑了，冲上去就要杀那母女，被一个老师拿自行车抡了几下，才算没抓到。”

　　只有一个邻居说，知道对方有刀他还能冲上去，能做到的人很少。

　　大罗子留下了一个老婆，没有改嫁，一直记得大罗子的好。还留下一个刚读完小学的儿子，现在正在读警校，将来会从事那个他爸想做没做成、最后还因此丧命的职业。“还好，不太担心，是交通警察专业。”他妈妈说。

　　母子俩早搬出了那个厂，在邻近的镇子上过活。

　　妻女平安的刘副厂长在出事后也很快搬离了厂子，听说去了城里，头一两年问候过大罗子家，之后再无音信。

　　大罗子被评为了烈士，但所有人都觉得这有走后门嫌疑。在报纸上短短的消息里，他成了英雄，但他身边几乎没人觉得他是英雄。甚至，他的死都没得到身边人应有的尊重。

　　这些没法写在我们的报纸上，我只能抹去邻居们的调侃和猜疑，抹去同事的无话可说，编出一点儿悲伤。报纸登出来后，我看到编辑又加进了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报纸上的大罗子又变得跟其他烈士很相像了。

　　那个真正的大罗子，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憋屈小人物，在光着膀子冲上3楼，面对着有一点不普通但同样憋屈的小人物李支书手中的尖刀时，即使没有抱着以死挡路的决心，也怀有不常见的勇气吧。（作者：皮克溪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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