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53岁的孙蒲生人生最后的举动是在一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车祸的现场不停的给120打电话，这个来自陕西渭南市白水县的中年男子绝对没有想到，联系急救车的同时他自己竟然成为另一起车祸的受害者，并因伤重不治客死他乡。事发后，围绕在这起连环车祸中孙蒲生拨打120急救电话的举动是否属于见义勇为？孙的家乡白水和事发地陕西韩城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做法。在白水有关单位高调表彰孙见义勇为并将其树立为道德模范的同时，韩城方面却告知孙的家人，孙蒲生的行为无法认定为见义勇为。

　　一起连环车祸，两个完全不同的认定，本就让人诧异。但令人更不解的是第一起车祸的女受害者突然从当时的清醒状态变成了如今的失忆？

　　围绕这起事件，孙蒲生的儿女们开始了漫长的求证之中……

　　第二次车祸发生时他正给120打电话

　　清明前两天，孙娜和弟弟孙少杰决定提前去给亲人上坟扫墓，再到韩城和渭南城里询问父亲孙蒲生“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称号申请复议进展情况。

　　渭南市白水县西固镇雷村的墓园在村外二里地的田野里。周边是开始拔节的墨绿色的麦田，包围其中，被粉色桃花和雪白梨花点缀的墓地里，埋葬着白水县的大英雄——53岁的六组村民孙蒲生。

　　让孙蒲生成为“见义勇为”英雄的，是他8个月前在百里之外的地级市韩城的那次“救人客死他乡的壮举”。2013年8月24日下午4时30分左右，在韩城市龙门镇做水泥生意的苏某，在银行提现十余万元后，租坐一辆骑摩托车沿下峪口108国道，由北向南行驶至龙门特区加油站时，遭同向行驶的一辆大货车擦剐。苏某随摩托车摔落在地，跌坐在第三车道上。

　　摩托车驾驶员见大货车继续向前开，便连忙起身，跨上摩托车追赶。首批到达现场的目击者之一张某回忆：自己认识苏某，想扶她坐起来，但苏某说自己腰和胸口疼的厉害，不让外人动。张某说，“你腰疼就别坐着啦，你先躺着。等一下专业的医疗机构来做检查。这话刚说完，又来了一名50来岁的男子，我只知道他姓孙。”

　　目击者赵女士向媒体介绍说，当时围观的人比较多，但没人上前帮忙。之后一辆路过的银色轿车停下，车上下来一名50多岁的男子，先把躺在地上受伤的妇女扶了一下，然后开始打电话。

　　综合资料显示，孙蒲生开车来到后，将车停在事故现场对面的路边，穿过马路上前查看苏某伤情。有人喊赶紧打120电话。孙蒲生得知车祸现场有人受伤后，还没有人向医院求救，就拿出手机向120急救中心，和龙门镇医院拨打了电话。

　　张某事后回忆道：姓孙的男子来了之后，询问了苏某的伤情，就站在了她东边两米左右，偏南三米左右，面朝两边开始给120打电话。“好像那个医院急救电话一直打不进去，他就不停地拨打，我就听见他着急地喊喂——喂。好不容易才打通了。”

　　这时，沿108国道由北向南行驶来一辆蓝色三轮车。车速度很快，急刹车，没刹住，一下子冲了过来。“我们忙向后避，避让开了，结果那辆三轮车的前边部分，一下子撞上正打电话的姓孙的男子右边身体上。姓孙的当时就头部朝下侧倒在路边。”第二次车祸发生了。

　　孙蒲生的手机通话页面显示，他在4时31分打通了120急救电话。两分钟后又拨通了龙门镇医院的电话。张某清楚地记得，孙蒲生遭遇车祸时，手里的电话甩了出去，听筒里面还传来对方“喂——喂——”的呼喊声。“该不会是正在接这个电话时出事的？”7分钟后龙门镇医院 09135128498回拨的两个电话已经处于无人接听状态。4时46分陕北客商王某拨通了孙蒲生的电话：“是不是他接的我不知道。我们不熟，他的电话号码还是别人给我的。我问他要水泥。电话里只说了一句以后再说，就挂断了。”记者了解到，孙蒲生出事后，现场有人替已经倒在血泊里的孙蒲生接了电话，只是没说啥，就挂断了。

　　被救者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像一个西瓜啪地被摔在地上。”张某向调查此事的相关人员回忆道。自己和打电话的孙姓男子都被撞了。“我右腿受了点轻伤，不要紧。而打电话的中年男子被轧到脚后摔倒，左脑碰到地上，当时就血流不止，人也昏了过去。”

　　“三轮车司机可能喝了酒，撞人后才停下来，我过去拉司机也没拉下来。”张某表示：“我一看出事了。但三轮车驾驶员还在驾驶室里坐着，我就上前拉驾驶员。我拉车门，对方从车内拉住门。我说你开车把人撞了，还不下来看一下。这时，又来了几名群众帮忙，把三轮车向后边推了一下，把姓孙的给弄出来了。”

　　伤者苏某的丈夫郝某面对镜头告诉记者，事发当天自己接到妻子受伤的电话后，便对坐在屋子内一起喝茶聊天的熟人说自己妻子出车祸了。包括孙蒲生在内的一行人听到后什么也没说就自行离开了。郝某强调，自己没有委托孙蒲生去救自己妻子，当时孙蒲生和其他人也没表示要去车祸现场看看。孙蒲生在现场打求救电话的事情，还是自己从政法委工作人员那里知道的。但是这个打急救电话的举动也是任何人都会做的事情。

　　水泥厂保卫干部吴某说，那天自己接到郝某的电话，说他妻子出车祸了。因为郝某下肢残疾行动不便，自己就开车拉着郝某来到车祸现场。只见孙蒲生倒在地上，后脑部有血迹。三轮车司机将躺着的苏某扶了起来，苏某正在找她的包，她说包里有十几万元钱。“我们就赶紧去帮着找包。我和老郝开着车挡住了那个大车。苏某的包就挂在大车保险杠上。我俩把包找回来后，孙蒲生被送到医院去了。”

　　撞了人的大货车司机忙向车主打了电话。车主到达车祸现场，目击者张某要求先把受了重伤已经昏迷的孙蒲生送到医院抢救。

　　韩城市矿务局医院的诊断证明显示：孙蒲生右侧额、颞叶脑挫裂伤，蛛网膜下腔出血，左侧颞、顶骨多发骨折。因伤势过重，于8月26日早7时呼吸心跳停止，宣告死亡。

　　对于整个事发经过，伤者苏某表示，自己雇的摩托车正从北往南走，被一辆大货车从背后撞了，之后自己就昏迷了。孙蒲生出事后，女儿孙娜带着20岁刚出头的弟弟孙少杰清理了他留下的账本，按照父亲登记的数目，把没送出的水泥送到客户手中。她说，父亲住院期间的上万元医疗费都是家里拿的。“我们没有向苏某讨要医药费的想法，就希望她说出事发时的真实经过。但她就是不愿意。”

　　孙蒲生的女儿孙娜曾数次希望苏某给父亲见义勇为的经过作证明，媒体也希望苏某能回忆事发前后的整个过程。但苏某均表示“什么也不记得”。

　　“开追悼会时，父亲的几位客户赶了几百里路专门来送父亲最后一程，这让我很感激。”孙娜说，苏某一家一直未来过我家，这让我们感觉很心寒。

　　孙蒲生重伤去世后，他所在的白水老家授予他“见义勇为道德楷模”、“优秀共产党员”等称号，并号召全体白水人向他学习。但在事发地韩城市，孙蒲生申请“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的申请却遇到门槛。渭南市综治办同样以“闻讯救熟人和孙蒲生出事时正在拨打无关电话，及事迹尚不突出为由，拒绝了这一申请。

　　当事实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时，申请见义勇为难这一困扰十年的老大难问题，再次被人们所提及。其背后隐藏的鲜为人知的心酸与尴尬，值得我们思索。

　　“不申请不认定，或者媒体报道的见义勇为事迹被领导过问了，再去认定；只发证书不给奖金，有评选活动了拉人救场子，往往遭到社会非议，拿不出奖金故意卡住不敢审批，又被公众质疑为冷血。成了目前有些地方见义勇为认定的潜规则。”

　　孙蒲生去世后，他的家人还是按月给他的手机上充话费，“毕竟他是做生意的，我们要把他的账目偿还清。最起码不能让他欠人家的。”孙蒲生的妻子告诉记者，前一段时间丈夫的手机又响了，看上面显示着“刘会峰”，自己就接通了。当告诉对方自己丈夫孙蒲生已经出车祸不在人世了，刘会峰惊愕之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刘会峰说自己是渭南市澄城县王庄镇人，2010年10月22日晚，他一个人骑摩托车行驶到赵冯路一拐弯处，由于车速过高拐弯急，结果连人带车翻到路边的沟渠里，浑身疼痛无力，被摩托车压住动弹不得。大声向四周呼救，但没有过往路人停下来理会他。那晚孙蒲生开车路过，得知他遭遇车祸时，不但把他和车全部拉上来，还开车把他送到了医院救治。为这个事情刘会峰很感动，俩人因此也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在村民眼里，孙蒲生是个精明人，很有经济头脑。他最先在地里栽上了苹果树，等到苹果成为当地主导产业时，孙蒲生又干起了替南方客商收购苹果的代办生意。“那一年一个客商说自己生意赔了，他替人家向果农支付了两万元的苹果钱。那个客商第二年第三年依然来。我想问人家要钱。他呵斥我不要把钱挂在嘴上。还说人家有钱就会给的。结果那个客商第四年不来了。他不好意思地辩解说一定是亏大了，等到翻身了就会来还账的。那个客商直到现在都没来，他也不让我提这事情。”

　　在孙蒲生所在的家乡，提及他的为人，乡亲们都会谈起和他的深情交往。村民杨跃定称其“一直都是热心肠”。两年前孙蒲生看到建筑行业成了普遍气候，便在韩城做起了水泥中介生意。孙蒲生更有钱了，但热心帮助人的好脾性一直都没改。村民告诉记者，村里这几年私家车越来越多，但孙蒲生的车最好借。

　　深夜和凌晨到城里女儿家歇歇脚已经是孙蒲生的一个习惯。“我问他干嘛来城里。他说是想看看外孙子。我让他说实话。他才笑着说抽空把村里的一个患上重病的老乡用自家车拉到城里医院。”女儿孙娜告诉记者，这个时候自己就知道父亲一定是还给乡亲们垫了钱，口袋里空了，或者是还饿着肚子没有吃饭。

　　在孙蒲生离世后的第六天，家人原本是想为他举办小规模的葬礼，但是没有想到，当天却接待了300多名本村和外村村民以及孙蒲生生前的好友，有些人甚至是从几百里之外的陕北赶来送孙蒲生最后一程的。

　　一位在外工作的老乡听说孙蒲生是为了救外人遭遇车祸的，惊讶地打电话告诉孙蒲生的女儿孙娜“这是见义勇为呀。”媒体迅速捕捉到了这一感人线索，有关孙蒲生见义勇为的新闻报道相继出现在报纸、电视上。

　　“白水县西固镇雷村村民孙蒲生因见义勇为而离世，这一事迹引起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去年9月9日，县上的领导专程前往西固镇雷村，看望慰问孙蒲生家属，并为他们送去5000元慰问金。”白水县政府网站上的一则新闻稿这样写到。

　　县领导询问孙蒲生爱人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需要政府帮助的。孙家人表示不需要物质上的帮助，只希望能给孙蒲生的救人行为申请个“见义勇为”的称号，以告慰孙蒲生的在天之灵。9月16日，白水县委宣传部、县文明办追授孙蒲生同志为“见义勇为道德楷模”，县文明委向全县干部群众发出向孙蒲生同志学习的号召。10月16日，白水县委又追授孙蒲生为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孙蒲生家所在的雷村办事处在当年表彰二零一三年度“创优评模”先进集体和个人活动中，孙蒲生因其见义勇为的壮举，唯一获得“感动2013模范人物奖”。

　　去年8月28日，孙蒲生女儿孙娜、儿子孙少杰向韩城市递交了为其父孙蒲生授予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的申请。这个申请得到了村和街办的大力支持。村支书郭建平在电话里告诉记者，现在有人在路上跌倒都没人敢扶，孙蒲生在距离老家百里外的异地，还主动做出了救人的事情，甚至把性命都丢了，如果不给个见义勇为的荣誉，可真是把好人亏了。

　　韩城市综治办副主任柳剑近日回答记者道，对孙蒲生子女的这个申请非常重视，但已经对其做出了“孙蒲生行为不构成见义勇为”的答复。原因是孙蒲生和伤者苏某同为经营水泥生意，互有业务来往；孙蒲生无固定办公场所，经常在苏某的经销点聊天喝茶。孙、苏两人熟识。第二，孙蒲生得知苏某遭遇车祸受伤后，闻讯与在场的几名司机赶往事发现场，并非开车路过；第三，孙蒲生接听了120电话和龙门医院电话后，又接听了延安货车司机的30秒电话，才被肇事三轮车撞到的。

　　因为孙蒲生家属对这个结论提出异议，向渭南市综治办提出复议，所以目前进展情况要向上级询问。柳剑副主任告诉记者，孙蒲生行为按照韩城市的标准，是不符合见义勇为标准的。但确属善举，应属于助人为乐。韩城市综治办曾建议孙蒲生子女向韩城市文明办提出申请，但遭到拒绝。

　　渭南市综治办工作人员刘凯告诉记者，他们确实收到了孙蒲生子女提出的复议申请，但由于时间过久取证已经很困难，且证据之间有矛盾之处，所以目前仍在核查之中，但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孙蒲生的事迹还是不甚突出，加之渭南市关于见义勇为的审批非常严格，要认定孙蒲生见义勇为，确实有些勉为其难。

　　缺乏细则基层面临的不仅是认定难

　　“虽然见义勇为综治办可以认定为先进个人。但没有哪条规定说文明办就不能认定为道德楷模的呀。”白水县文明办工作人员向记者坦言，孙蒲生的事迹还是以见义勇为最为突出，所以给其加上了这个荣誉，以示和其他楷模的区别。文明办认定的“见义勇为”仅仅是精神鼓励，不像综治办那样除了颁发证书还有奖金。

　　白水县综治办一位工作人员对记者说，见义勇为先进个人是由事发地认定的，所以他们也是干着急没办法。实践证明认定并非易事，除了核实事迹，处理后遗症也是必须考虑的范畴。前两年该县任黄锁老人因施救邻居窒息在枯井中，适逢省上搞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评选。任黄锁除了被评为省级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还获得了15万元的奖金。“这个消息一出来，综治办来了很多当时参与救援的村民。有村民提出，任黄锁救人是见义勇为，我们救他难道就不算了？有的说，没有我在井上摇辘轳，就凭他任黄锁一个人能把人救上来？为啥只有他的奖金，没有我的？”这位工作人员摇着头苦笑道，为了安抚这些群众，县上动用了两次资金才算把上访平息掉。

　　韩城市政法委副书记刘少峰表示，以前韩城把见义勇为圈定在与犯罪分子做斗争上，2004年我省见义勇为奖励条例实施后，市领导表示不限定人数，奖金全部由财政拨付，“虽然只有5000元奖金，但在韩城这个地方，对有些老百姓来说，并非是一个小数字。”

　　“那些未入选的个人及家属为此感到难过，综治办工作人员也一肚子委屈。”见义勇为条例颁布十年了，但缺乏执行细则，基层普遍面临认定难以把握的头疼问题。记者采访时，多个市县的综治办工作人员都对记者抱怨，自己被申请家属多次质疑，“面对英雄的鲜血，你们为何如此冷漠？”

　　除了呼唤见义勇为认定细则尽快出台之外，奖励见义勇为的资金短缺成为各级综治办不可回避的问题。渭南综治办工作人员刘凯表示，全渭南的市县目前没有一家设立见义勇为基金的，由于手头没钱，往往认定见义勇为要和文明办等部门一起做，或者只发证书，不给奖金。

　　一位要求匿名的政法部门领导为此大吐苦水，由于没有见义勇为基金，一些县甚或市级政府，面对见义勇为申请，只能故意找茬来拒绝，或者只给证书不兑现奖金。有些认定被视为给政府伸手要钱添麻烦。

　　“早知道有这些麻烦，还不如当初糊涂一下给孙蒲生把见义勇为认证算了。”渭南一位政法干部摇头对记者说，韩城就是给孙蒲生一个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称号，也就是5000元奖金了事，但后续的家属救济问题，则是白水县要解决的。我们这是替他们解决后顾之忧，没想到他们却在争取这个荣誉，给我们找麻烦来了。

　　文/图本报记者孙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