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谢洋 实习生 薛瑞环

12月9日，由志愿者秋楚（化名）发起的“为百色贫困学生护航”筹款项目在腾讯公益募款平台上线。截至中国青年报记者发稿时，项目已募集到上万名网友的捐款14.8万多元。

经过调查后，今年8月，秋楚向媒体披露了“百色助学网”创始人王杰利用助学外衣，长期性侵当地受助女童的事件。8月24日，王杰被广西壮族自治区隆林县公安局以涉嫌强奸罪逮捕。10月，隆林县人民检察院以证据不足为由，将此案退回补充侦查。（中国青年报8月27日《“助学达人”王杰的魔鬼真容》曾对此作过报道）

此事被曝光后，这起事件的揭露者秋楚一直处于舆论漩涡中。

有人称赞他是草根英雄，有人质疑他是为了出名，还有人埋怨因为他的举报导致一些之前通过“百色助学网”得到资助的学生无法拿到助学金了。

12月12日，“秋楚举报百色助学网王杰性侵女童”荣获由南方都市报、深圳卫视、新浪微博主办的责任中国2015公益盛典颁发的“公益行动奖”。

从最初发动同伴义卖为山区孩子募捐，到发现百色助学网的背后不可告人的秘密，进而调查揭发王杰的罪行，再到现在发起公益筹款项目，资助山区贫困孩子，一路走来，秋楚坦言有太多的意想不到：即使掌握充分的证据，要揭发一起丑闻也是那么不容易；不是抱着一颗向善之心，就能让受助者得到他们所期待的帮助。

带着公众关注的问题，中国青年报记者对秋楚进行了专访。

中国青年报：你为什么发起“为百色贫困学生护航”这个公益项目？之前就有这个想法吗？

秋楚：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揭露“百色助学网”创始人王杰的行为，并没有想做后续的助学。但案件从调查取证，到提起公诉被发回补充侦查，我发现好多东西并不是我预料的那样。

我曾经以为案子曝光后，那些贫困孩子的问题会得到实质性的解决，但现实并非如此，我后来几次去隆林回访那些孩子，发现一些还在求学的女童因为“百色助学网”的关闭而失去外界资助，虽然当地政府解决了部分受助孩子的助学金，但难免还是有需要帮助的孩子被遗漏。

更让我痛心的是，性侵案的发生，让山区的孩子，尤其是那些曾受到王杰伤害的女童承担了原本不该承担的痛苦。为了配合调查举证，她们有的将本已愈合的伤疤重新撕开，有的将多年埋藏在心里的秘密暴露在了家人朋友面前。再次接触她们时，她们那种状态让人心痛：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不敢面对将来。她们需要温暖，需要关爱，于是我有了想要继续帮助她们的想法。

我的这个想法得到了腾讯新闻、广州市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广州市天河区天祥关爱服务中心、腾讯公益的支持。现在，我与腾讯新闻、广州市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广州市天河区天祥关爱服务中心共同发起募捐项目。腾讯新闻负责项目前期调研、项目发起核实及采访，广州市青少年发展基金会负责款项接收和发放监督，广州市天河区天祥关爱服务中心联合发起筹款、配合执行及监督。四方联合招募当地助学机构，共同实施。

中国青年报：王杰被逮捕后，听说你一直在配合警方做后续调查工作，案件的侦破是否顺利？

秋楚：8月13日晚上8点多媒体披露王杰的行为后，当晚11点多王杰就在出租屋内被警方带走了。虽然抓捕王杰挺快的，但后来的侦破工作进展并不顺利，主要是因为被王杰性侵的女生不愿意站出来指证他。

我给警方提供了一些受害女孩的名单，办案民警也三番五次地找这些女孩做思想工作，但她们有很大的顾虑。

今年9月，我通过义工朋友提供的线索，找到了一个王杰性侵案的新的受害人。这个姑娘已经成年了，去了贵阳打工。我在电话里跟她联络后，她答应出来作证。可第二天下午，我坐了一天火车，走出站台再打电话联系她时，她却怎么也不接电话了。

这个女生后来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她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也有了男朋友，她怕伤疤被重新揭开，会失去这一切。

所以到目前为止，真正站出来配合警方指证王杰的女生还只有两三个。

中国青年报：要做通她们的思想工作难度是不是特别大？

秋楚：我记得找她们做工作时，有个女孩对我说，叔叔不是我不帮你，是我不敢！这时我会开导她们说王杰之前威胁你们说他有什么背景，完全是在吓唬你们，只要你们敢站出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如果是一对一的沟通，有时还能说服她们配合调查，可一旦让她们站出来面对警察或媒体，她们就会顿时感到压力倍增了。她们会担心自己的个人信息会不会泄露，会担心出来作证的压力她们能不能承受。

事实上，她们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王杰落网后，我曾经劝说受害人梅子（化名）配合警方调查。警方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找她录了几次口供，为了核实身份还去找她的家人了解情况。没过多久，梅子的事当地人都知道了。她的叔叔和爸爸觉得她丢了家里人的脸，叔叔打电话让她有多远走多远。那天晚上，梅子一个人跑到了山上，消失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得知这件事后很内疚，如果不是我动员她站出来，她就不会遭受那么大的压力。

后来我给梅子的家人打了五六次电话，做她们的思想工作，和他们讲现阶段无论你们怎么想，任何人都不许骂梅子。把孩子逼到了绝境，她自杀的可能性都有。作为家人要想办法安慰她，这不是你们抱怨的时候。

之前我本来做通了几个女孩的思想工作，可她们听到梅子的状况后纷纷改口。很多受害人之间都是有联系的，在那个小县城，在街上走几步都能看到亲戚熟人。如果我是那些女孩，我也不会轻易站出来，也会考虑这件事对我到底有多大影响。我相信所有人到受害者家里去了之后，看到她们实际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都会理解她们为什么那么做。

中国青年报：女童站出来作证就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伤害吗？

秋楚：我认为有些后果完全可以避免。在性侵案的调查中，如果相关社会机构的支持能更多一些，女童就不会受到那样的伤害。比如对女童做笔录时，由女警察询问，尽量一次性做完笔录，而不要反复打扰当事人，此外去当事人家中调查时，怎样跟家长沟通，才能在获得信息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护孩子的隐私，都是需要注意的。即便是调查必然导致一些事情暴露，但怎么在调查前做好家长的思想工作，避免给孩子带来二次伤害，这也应该是案件调查工作的一部分。

当然，那些受害女生生活环境的贫困闭塞，也是导致她们反复受到伤害的重要原因。女童被性侵，本不是孩子的错，可是家人却觉得脸没有地方搁。所以，要帮助她们摆脱贫困，摆脱蒙昧落后，最关键的是要通过知识改变当地人的观念。

中国青年报：“百色助学网”被曝光后，有人说你是嫉恶如仇的英雄，也有人说你是为了出名，还有人埋怨你的曝光让这些女童从此失去资助，你怎么看网友的这些评价？

秋楚：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我从来不去过问这些东西。但当地一些配合我调查的孩子，在案件曝光后，一时拿不到助学金，而通过QQ、电话骂我时，我实在接受不了。

有的学生跟我说，你能不能等到我开学之后再去举报，你是不是想借这件事情出名？还有个女孩跟我说，你要真想做好人，你就把助学网重新做起来，持续对我们资助。事情的发展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冷静下来想想，当时正好是开学之际，对于那些家境特别贫困的孩子来说，学费、生活费的问题是迫在眉睫的。王杰虽然有错，但是孩子们没有错，他们应该得到资助。不能因为王杰的案子，让他们得到不公正的对待。

对孩子们的亏欠，也是促使我把后续的助学工作做下去的主要动力。我现在发起募捐，不是说我有多么大的实力或什么动机，完全是凭孩子对我的那分信任，以及我对她们的一种责任。

中国青年报：听说介入调查事件，也使得你的个人生活发生了很大改变？

秋楚：2014年年初，我手里还有一些积蓄，我认为应该足够把调查王杰的事做下来，但是做着做着就发现太难了。想获取王杰的相关证据，你指望每天从网上跟他沟通来获取资料，根本得不到什么东西。要找出受害人，说服她们一起搜集王杰实施性侵的证据，不到当地跟她们接触是不可能的。

今年，我已经去隆林11次了，从山东泰安到广西隆林，往返一次要20多天。每次除了交通住宿等基本花费，还要给孩子买东西，我的积蓄已经基本花得差不多了。我在山东一家煤矿企业工作，之前效益好的时候，我的收入还算不错，但从今年4月到现在，单位经常停产，我因为没怎么上班，也基本没领过工资。

有很多人在网上评论我，认为秋楚你出名了，现在应该过得比过去还好，但事实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有人在网上说，秋楚是个大侠，应该评上感动中国人物，这都是心理上的安慰。有人说你是个英雄，很强大的人，不需要帮助，帮你可能对你是一种侮辱，其实不是这样的，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钱。

案件曝光之后，隆林有几个孩子一直等着助学金，我曾经承诺过给他们解决问题的，可面对他们焦急的询问，我心里也没底。我担心他们会认为秋楚是一个不讲信用的人，我后面再去做走访、调查以至助学，遇到的阻力会更大。我当时想宁可自己掏钱把孩子的助学金给补上，也不要失去他们对我的信任。

中国青年报：因为做公益，反而使自己生活得更差了，你后悔吗？

秋楚：我现在也在反思这个问题，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状况。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一直坚持图什么，也许是个性使然吧。

我以前当过兵，那个时候我就养成嫉恶如仇、有韧性的性格。我不能因为遇见一些困难，就忘记当初做这件事情的初心。特别是遇到王杰这样的人，我就是特别气愤，一心想把他揪出来，让他受到应有的惩处。从这件事情中，我也成长了很多，认识到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中国青年报：“百色助学网”事件闹出这么大的风波，现在当地对民间公益是什么态度？

秋楚：现在当地政府对外来的公益机构和个人一般都会说，你来做公益可以，但自己去做不行，必须通过一个官方专门的通道。今年7月，中山大学有一支志愿者队伍去隆林考察，回去之后给贫困孩子们募捐了一些钱，后来他们想去发放时，原来对接的学校却不愿意接收了。我后来接到中山大学这些志愿者打来的电话，问我能不能联系到孩子，把钱发下去时才知道，当地政府对民间公益助学行为变得格外谨慎了。

现在有很多人，嘴上经常大谈特谈公益，但就是不付诸行动，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怕一旦出了差错就要担责。我认为对当地政府来说，既然在你的管辖范围内，不管是注册的还是没有注册的，只要是做公益的，还是应该把它纳入进来，去监督管理。扶贫济困，应该充分发挥社会各界的力量，不要因噎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