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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首席记者特稿:“好人网”十年(图)

发布时间:2018-07-16 12:19 | 来源:解放日报 2018年07月16日 07 特稿 | 查看:30861次


5月19日,中国好人网发起主办的第九届好人论坛结束后,众人纷纷拉着谈方(台上右二)合影。 孔令君 摄

■本报首席记者 孔令君

近日,59岁的谈方又从广州出发了,开着自己的车,跟着数位志愿者再跑一次“帮好人万里行”,去给全国各地的“困难好人”送慰问金。

这是谈方跑去给人送钱的第七个暑假,也是他在华南师范大学教授生涯的倒数第二个暑假。他告诉记者:“明年还有一个暑假,争取去上海一带开展第八届‘帮好人万里行’”。

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几乎都跑遍了。想想也挺“傻”的,打着他自己创办的“中国好人网”的名头,翻山越岭给素未谋面的好人们送钱。曾有志愿者去某位烈士家中,没说两句就被连推带骂地赶出来:“骗子!哪有上门送钱的好事?”后来多亏谈方找了当地文明办,才自证清白。

记者认识他已7年,他创办“中国好人网”已整10年。前不久,他在中国盲文图书馆的会议室里,举办了“中国好人网”创办十周年的“十佳”颁奖典礼,给记者颁发了“十佳”新闻报道奖。会议室不大,记者落座后发现,简朴的颁奖典礼同时也是“全国第九届好人论坛”。再细看主办与协办单位的落款,不由感慨:天南地北的文明办,分布寻不见规律,有甘肃、青海的,又有乌鲁木齐、开封、洛阳、桂林、赣州的……这或许正是出于谈方“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想法。

作为一个民间公益网站,“中国好人网”的网页设计并不精美:醒目的“好人”二字处处皆是,宗旨是“说好人、帮好人、做好人”,栏目链接更是清一色的“好人”,比如“当代好人”“历史好人”“帮好人”“做好人”“好人图片”“好人研究”……这样的网站,竟然坚持了10年?

“满屏幕的好人好事,看着不觉得怪怪的?”记者直言不讳地问。谈方饶有深意地看了记者一眼,说:“你跟好人还有点距离。”

“说好人”之外,更要“帮好人”

不少人最初只是觉得,谈方“理论研究得傻了”,不以为奇。

毕竟,多年来他一直在高校教授思想政治课,有这样“单纯”的办网站以改变人心的想法,也属“正常”。即便是相对了解谈教授的研究生,都曾困惑不已。

更多人觉得,谈方也许是一时兴起,就像当年一些“献爱心”志愿者活动一样,一阵风过去,便凉了。

想不到,他是真的下了决心要做。一位大学教授,能发动的人不多。他拉着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儿子做网页设计和维护,然后召集学生们不断地开会商量网站的栏目设置与内容。他惊讶地发现,连他这个老资格的思想政治教师,当时能从网络上找到的,多是“老一辈”的好人好事,当代的、普通人的故事并不多。绝大多数新闻网站更没有好人好事的专栏,只能在一些社会新闻栏目中零星找到一些志愿者的故事。谈方觉得,那时办“中国好人网”正是一个“好机会”。

2008年,网站开张了。谈方一直坚信,宣传好人文化会是一项受欢迎的事业。他还相信,思想政治课并不乏味,年轻人不喜欢听,不过是“内容与真情不对”。他举例,比如他讲红军长征与抗美援朝,即便自己五音不全,也要在课堂上试唱那几首关于长征与上甘岭的老歌,学生们反响很好。

不得不说,谈方是位“老派”的人。他说文艺最动人,因此就萌生要用文艺演出和晚会的形式来宣传好人;无论探讨任何问题,他每次向记者举例,都要借用中国革命史上先辈的例子,李大钊如何,瞿秋白如何……采访过他好几次,记者相信,谈方是真心要做一番好人事业,因此才能面对这么多冷嘲与热讽。

他自己带的研究生,有人背地里说他“有病”;课堂上还曾有一位女生猛然站起,说“别再跟我们讲好人文化了”……类似的事,太多了。然而,谈方不以为然,他总想着不光要“说好人”,关键还要“帮好人”。

帮谁呢?他闭眼想了想,哪位好人被帮助了,得了善报,大家都会觉得高兴呢?他想起2008年汶川地震后,广州一位双腿残疾、用手走路的乞丐,倾其所有,前后4次给灾区捐款上百元。曾有记者采访那位乞丐,他说:“我的钱也是别人捐给我的,灾区比我更困难。”媒体报道一阵火热后,到当年年底,不再有人管他了。好人应该有好报,谈方想。他先是四处问爱逛街的学生们,得知这位乞丐近期还在广州某商圈出现过,之后便计划带着学生们上街找乞丐。

“帮好人”要落实,比谈方的设想要难一些。事情还未做,便在公安、街道、消防、城管和商场管理者这几关卡住了。有人问:你们这样一折腾,乞丐们都来了怎么办?谈方挨个单位去说服,用他课堂上的口才,反复讲自己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找一位乞丐。华南师范大学教授的名头起了一些作用,各单位最终被他说服了。谈方还想约几家媒体,万一找不到乞丐,也能算得上一次“宣传好人”的活动,可绝大多数媒体不理他。谈方揣测,记者们或许是生怕陷入一次“炒作”与“营销”之中。

实际上,他偶尔会冒出一个稍偏激的想法:正能量的事,即便“炒作”又何妨?

2008年12月30日,谈方和100多位本科生、研究生带着横幅、照片和传单,去了火车站和闹市区。横幅上写着:“尊敬的好乞丐,您在哪里?我们看您来啦!”本以为是大海捞针,没想到不多久,在市民们的帮助下,乞丐找到了。人们才知道,此人名为龚忠诚。谈方还记得,龚忠诚面对兴奋的人群,不知所措。谈方上前细讲缘由:我们是专门帮助困难好人的,您曾在那么困难时还给地震灾区捐款,冬天冷了,我们给您带点毛衣和慰问金来。谈方的两位研究生,一位给龚忠诚提鞋,一位背他上厕所。那之后,媒体记者蜂拥而来,大家称龚忠诚“义丐”。

如谈方所希望的,人们看到了社会对好人的尊重。当地政府部门与志愿者协会对龚忠诚伸出援手,还有企业家资助他开了家凉茶铺,广东省、广州市领导都来凉茶铺“捧场”。两年后,龚忠诚回老家河南驻马店开了杂货铺,一位海南女孩看到报道,特意找到他,愿意嫁给他。龚忠诚快当父亲之前,给谈方打过一次电话,话音轻快。

“内心认同才是最高境界”

“帮好人”达到了预期效果,谈方很高兴,却没想到这是烦恼的开始。

媒体记者、政府部门与公益组织纷纷上门,反复问谈方,如此“引起领导重视”的策划,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有何“秘方”?谈方回答:“跟祖国和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来者不理解,特意支开旁人:谈教授,您能否私底下说说实话,究竟是什么动机?谈方反复强调,自己根本没有策划,也不会策划,只觉得自己能感受到的善意,相信别人也能感受得到。“内心认同才是最高境界。”谈方说。

于是,在背后议论谈方这人有点“二”的,日渐超出了这所大学的范围。

接下来的事,让谈方哭笑不得。一次,谈方和学生们给龚忠诚的凉茶铺送去“好人有好报”的锦旗,遇到一人正愤愤不平。那人对谈方说,自己把“帮助义丐”的事情讲给国外的朋友听,朋友嘲笑他:这种事你也信?肯定是骗子!还有一位开办教育培训机构的女士,听了龚忠诚的事,也一个劲地摇头说不信,还有这种好人好事?你做的?不可能!一迭声的反问、惊叹,声调渐上扬。

谈方倒不恼,他相信总会好的。他对这位女士“放话”:过几年,再请看看中国好人网。

数年后,网站确实办得不错,捐款多了,名气响了,尤其是谈方在2011年牵头成立“搀扶老人风险基金”之后。那时他成立公益律师团,为搀扶老人后被讹的“冤枉者”免费帮忙打官司,若败诉则负责赔偿。那一两年,正值全国各地“搀扶老人反被诬陷”、“老人摔倒无人敢扶”新闻频现之时,谈方和律师志愿者们“四处出击”,不过并没有太多实际“收获”,只帮过一位大学女教师,资助了508元的诉讼费和医疗费,还有两位当事人因为种种顾虑,拒绝了救助。可那时起,谈方最多一天要接受十几波记者的采访。中央电视台《新闻1+1》 栏目也联系了谈方,主持人白岩松请谈方谈观点、聊想法

谈方和中国好人网,这个人名和这个网站名称,被众多媒体屡屡提及。声名鹊起,他被邀请出席各类活动。但同时,流言四起,老有人说谈方不务正业。一次教师聚会,明明都是圈子里熟识的人,可当有人说“谈教授,我在电视里又看到你们好人网的报道了”,一桌子竟无人接话,沉默半天,甚是尴尬。谈方很失落:怎么连思想政治教育的从业者,也不理解好人事业的逻辑?

所幸,谈方至少已经影响了他的学生们。

等到人们“见怪不怪”那一天

曾经,谈方上思想政治课,讲到孔繁森、焦裕禄,常有学生在下面笑。笑什么?学生们答,现在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人?

后来,背起龚忠诚的研究生被当地记者问是否觉得“脏”时,回答道:不觉得脏,背他是一种荣幸与洗礼,因为他更高尚。

谈方从此更注重“说好人、帮好人、做好人”。一日大风,上课时外面自行车倒了一片,谈方便提议大家去扶自行车,体验举手之劳做好事的快乐。事后有学生发来长短信:“老师,说真的,我一直觉得在有人看得到的地方做好事好傻……刚刚我其实已经走过了那堆单车,心里好想扶,就怕有人看到……我扶完后走在路上,心里有种好放松的感觉……我会记住你的话,做个好人。”这条短信,谈方存了很长时间。

他还在广州一所学院开设“好人班”,开讲座,特地讲得“粗浅”——食堂不插队、自习不占座、图书馆不吵闹,做好自己,就行了。

渐渐地,嘲笑、质疑谈方及中国好人网的声音少了。谈方开始在全国范围内,率先招收全日制的公益慈善、好人文化研究方向的硕士生,还出版了一本国家出版基金重点资助的理论专著《中国好人》;从2012年起,他每年暑假开车“帮好人万里行”,日常教学的课时,一节也没有落下。

而“帮好人万里行”的经费从哪来?谈方把自己的储蓄陆续都贴了进去,各界给“中国好人网”的捐款也越来越多,十年来已累计收到600多万元。一位化名刘永泰的志愿者捐得最多,前后拿出70多万元,其实那人只是普通人家,家里洗菜、洗衣服的水都会留着拖地、冲马桶。

谈方把每一笔捐款都公布在网上,社会上任何人随时可以向他查捐款的明细与用途。偶尔有人质疑他好人事业的牟利,一查便不了了之。他记账记得颇为仔细;坚持请记者吃过几次饭,皆为路边饭馆或兰州拉面,人均不过二三十元,坚持说明“自己的钱,报销不了”;参加活动时,他与志愿者们一桌吃饭,最后他早已毕业的研究生偷偷把账结了,谈方感谢的话说了许久;“帮好人”的路上住宿,谈方定了150元的标准,还一个劲儿地说要团购、要比价。

为什么一定要翻山越岭,给各地的困难好人当面送慰问金?一方面是要“把眼神给他们”,让好人有好报,心底有温暖;另一方面是眼见为实,网络上、媒体上出现过的各种困难好人,谈方知道难免有“作假”的。

他几乎给全国所有地方的文明办打过电话,自报家门,强调不用接待、吃住行自理,只求对方提供点好人让他帮助。对方显然没听过这种要求。有直接拒绝的,说没有政府公函恕不接待;也有婉拒的,说“没有需要帮助的好人”;还有人坦言,你们这种骗子我们见多了。当然有不少地方被说动了,从“到了再说”,到“很忙就见10分钟”,再到“谈了3小时,主动提出一起吃晚饭”,最后“密切合作”。

谈方难忘:一次去广西某县,一位当地文明办的科长陪着,特意要带他去慰问一位孝敬老人的好人。这位科长介绍得很有激情,言语中待这户人家又像家人,谈方一度怀疑这户人家与文明办同志是亲戚关系,犹豫着帮不帮,拖着等着,并让志愿者们四处私下打听,最后消除误解,才送了慰问金。谈方那时候很愧疚:“低估了当地干部的工作热情。”

还有一位地方卫视的编导,想筹划一个关于“平民英雄”的节目,数次找谈方“诉苦”:怎么总也找不到好人呢?后来这位编导跟着谈方和志愿者们“帮好人万里行”,听了看了,天天流眼泪,感慨世上好人真多。

谈方也常泪流满面——深圳一位叫丛飞的歌手救助了百余名孩子,自己却得癌症去世,谈方哭了好几次,带头捐款设立“丛飞助学基金”;看电视剧《焦裕禄》,最后两集谈方痛哭流涕,当晚就带头捐款设立“保护焦裕禄基金”,想保护焦裕禄式的好干部。

“心里有什么才能感受到什么。”谈方说这话时,看看记者,带着些教诲的意味。或许,针对的是记者所言“好人好事怪怪的”。

记者懂了——“中国好人网”设立的“搀扶好人奖”,已颁发过四届,前三届都能找到“冤枉奖”得主,到第四届时谈方发动学生们翻看了海量新闻,发现被冤枉者已经很少。

如今,“中国好人网”也有人模仿了,名为“好人网”,或是某某好人网。有人怂恿谈方打官司,谈方不肯,他倒高兴:类似的好人网站越多越好,等到人们“见怪不怪”,好人事业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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