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1-12-03 10:04 |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1年12月03日 05 版 | 查看:9960次
2016年5月19日,瞿独伊(前)与该片导演李柯勇在新华社微电影《红色气质》片场。黄园/摄
李柯勇
2021年11月26日,中国新闻界的一代传奇谢幕。在先后度过了中国共产党百岁生日、她自己百岁生日、她所在的新华社90岁生日之后,全国新闻界迄今唯一的党内最高荣誉——“七一勋章”获得者瞿独伊,在冬日午后晴朗的安宁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初闻噩耗,悲从中来。
我和瞿奶奶是有缘的。近十年来,我接连采访或拜访过她三次。说来也巧,每隔五年一次,都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先说近的一次吧,就是今年。8月9日,我和著名人像摄影家郝远征、编导曹晓丽一起去瞿奶奶家,给她拍一组百岁纪念照。当时她已经行动困难,坐在轮椅里,插着鼻饲管,但是精神尚好。在她女儿、女婿的全力协助下,拍摄很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郝老师成功捕捉到了老人眼里的光。本来瞿奶奶已经不大认得人了,可是当有人问还认不认得我时,她却清晰地叫了一声:“小李。”我激动不已。这一幕,被晓丽用手机录了下来,成了我的珍贵记忆。
过了大半个月,8月31日,我和晓丽去给瞿奶奶送相册,除了这次拍的肖像照,还特意加了瞿奶奶不同年龄段的一些家庭照。我们翻给她看,一张一张地指着照片里的人物,问她都是谁,她对答如流,一个不错。其中有一张,是杨之华、瞿独伊母女俩的合影,当时独伊只有十岁左右,戴着一顶软帽,倚在母亲怀里。我指着幼年独伊问:“这是谁呀?”瞿奶奶指了指自己:“我!”我再问:“这个呢?”瞿奶奶抬头,大声说:“妈妈!”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从前,又变成了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一声“妈妈”叫得那么平常,似乎妈妈刚刚还陪在身边,再回头时却消失不见。我听哭了——女儿都一百岁了,妈妈又去了哪里呢?光阴的故事,是如此地令人感伤……
那一天,也有好笑的。我们又回忆起拍摄微电影《红色气质》时瞿奶奶吃很多烤鸭的事,她听着听着就冒了一句:“吃了那么多呀!”语气里还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大家哈哈大笑。
吃烤鸭的典故发生在五年前,2016年。为了摄制新华社第一部纪实微电影《红色气质》,我们把瞿奶奶请到了北京东六环附近的一个摄影棚,从早到晚,拍了一整天。就是那天,面对镜头回忆父亲瞿秋白时,她说了那句后来打动无数人的话:
“我始终不明白,儒雅的书生和壮烈的革命者,哪一个是我的父亲。”
那时瞿奶奶已经95岁了,但身体好得令人惊叹,听说就在拍摄前不久,还去游过泳。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如此劳动她老人家实在过意不去。午饭时,我决心不让她跟着剧组吃普通盒饭,就让执行导演姚竣译去“给奶奶买点好的”。结果,小姚就买来了一只烤鸭。我心中暗骂这小子不长脑子,95岁的老人,啃得动烤鸭吗?谁料到,瞿奶奶竟然一口气吃掉12卷烤鸭!我们目瞪口呆。一开始,是她家保姆替她卷,后来她嫌保姆卷的肉不够多,就自己动手卷,吃得嘴角流油。我忍不住问:“奶奶,您特别爱吃烤鸭吗?”她却反问道:“啊?难道有人不爱吃烤鸭吗?!”她自幼被父母带到苏联生活,俄语说得极好,一辈子说汉语都带着一点俄国腔。不难想象,她用俄式汉语反问我时,带着一种怎样的战斗锋芒。
说到俄语,那次我带队去她家拍摄,一见面就问:“奶奶,您还能用俄语唱《国际歌》吗?”她父亲瞿秋白是《国际歌》第一个中文完整版的译者。瞿奶奶坐在红白条纹的沙发上,张口就唱,现场每个人都瞬间屏住了呼吸,生怕干扰了她。她一口气唱完,一字不落,字正腔圆,中气充沛。
那时,她是中共六大唯一健在的见证者。六大,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唯一一次在境外召开的全国代表大会。1928年6月18日,六大在莫斯科郊外的“银色别墅”开幕时,与会代表齐唱《国际歌》,很多人想起了刚在国内“白色恐怖”中被杀的战友,边唱边哭,会场里哭声一片。
那天,我们听着瞿奶奶的歌声,听到的不仅仅是一首歌,近百年的战火硝烟、人生风雨带着窾坎镗鞳之音,骤然袭至心头,把我们听得血脉偾张、热泪盈眶。
我第一次采访瞿奶奶,是在2011年——恰恰是十年前——的春天,和赵承兄一起,为一篇致敬英烈的稿子收集素材。现在算起来,我才意识到那年瞿奶奶已经满90岁了。此前很多年间,在我的印象里,那次就是见了个70多岁的人。为什么呢?因为她十分开朗,而且活泼,与九旬高龄严重不符。她跟我们说:“我现在踢腿还能踢很高!”话音未落已站起身,一下子就把脚尖踢过了头顶。当时我们也是看得胆战心惊,赶忙上前劝阻,生怕她受伤。瞿奶奶却浑不在意,爽朗一笑:“小伙子,要加强锻炼啊!”
这笑容,是一种渡尽劫波之后的豁达。她幼年丧父,跟母亲一起蹲过反动军阀的监狱,后来又经受过种种坎坷挫折,却仍能如此冲淡平和。被她称作“好爸爸”的瞿秋白也有这样的气质。1935年6月18日(恰是中共六大开幕式举行七年后的同一天),在福建长汀,劝降失败的国民党反动派决定处决这位曾经的中共主要领导人。
那天清晨,囚禁中的瞿秋白早早起床,换上新洗净的黑色中式对襟衫、白布抵膝裤,泡上一杯浓茶,点上一支香烟,临窗沉思。这时屋外脚步急促,他知道最后时刻到来了,遂疾笔草书诗半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注明“秋白绝笔”。
在长汀罗汉岭下一块草坪上,面对行刑者,他盘膝而坐,微笑点头:“此地甚好,开枪吧!”
如今,那个听到父亲牺牲的消息曾经“哭出病来”的小姑娘也已魂归厚土。她的笑对死亡的父亲,她的饱经沧桑的母亲,一定在不远处等着她。相隔将近一个世纪,这一家人终于重聚在了一起。
瞿奶奶说过,她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父亲带她去莫斯科郊外森林里采蘑菇的那些日子,她一直记着父亲买来的奶渣的味道。此时此刻,她一定已经回到童年的森林里了吧,蘑菇装满了小篮子,奶渣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好爸爸”和妈妈都在身边,再也不会丢失了……当然,还有烤鸭,您就随便卷吧,卷多少都撑不着。
敬爱的瞿奶奶,永别了!祝您永享安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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