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大学与一条大河的款款深情(3图)

发布时间:2020-04-14 19:50 | 来源:光明日报 2020年04月10日 13版 | 查看:887次

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1934年建成的河南大学大礼堂

河南大学校友、著名作曲家马可雕像

  千百年来,黄河奔腾向前,不舍昼夜。一代代中华儿女,与黄河同心,得黄河滋养,披荆斩棘,百折不挠,书写出一曲曲动人的乐章。静立于黄河之滨的河南大学,创办伊始就深深镌刻下黄河的印迹。百年沧桑,历经磨难,河南大学始终与黄河息息相通,密不可分。黄河造就、熔铸了深厚广远的河大精神;河南大学伴随九曲黄河的岁月沧桑,尽力护佑着这条大河的安澜。

学校兴而士气复

  在河南大学明伦校区中轴线西侧,有两座古朴典雅的四角攒尖顶碑亭,亭中各矗立一通高大厚重的石碑。石碑斑驳,字迹清晰,它们被称为“贡院碑”,记载着河南贡院的两次变迁。两座碑亭之所在,是清代河南贡院的旧址。

  一通是雍正十年(1732年)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田文镜撰文的“改建河南贡院记”碑,另一通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兵部侍郎鄂顺安撰文的“重修河南贡院碑记”碑。两通碑形制相同,碑帽前后,是腾跃于巨浪之上的双龙石雕,方形碑座的四个侧面,有腾龙浮雕,碑文楷书字体,工整秀丽,堪称书法佳作。

  “重修贡院碑记”上,有一段河南贡院救民众于黄河洪灾中的往事。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7月初,黄河在开封祥符县决口。滔滔黄水似脱缰的野马,漫过开封护城堤,分三段直注城内。水没树梢,房屋倒塌,城墙坍塌,百姓无处可依,“城中万户皆哭声”。民间储砖早已用尽,河水依然汹涌,河南贡院在开封城东北,地势较高,危急之时,人们拆掉贡院的数百万砖瓦,转运城西,拯救危难,开封城才得以保全。

  洪水来势汹汹,深谙水性的林则徐以戴罪之身,前来主持堵口。鸦片战争后,他被流放新疆,途中接到道光皇帝上谕,从扬州府折回开封治水。林则徐疾病缠身,仍然早出晚归,各处奔波,督导堵口。历经6个月,第二年3月,大坝终于合龙。林则徐仍然被发配前往伊犁,从西安至兰州的路上,他忧国忧民,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诗句,以表心志。

  贡院有救命之恩,开封百姓无比感念,提出修复贡院,“学校兴而士气复”。当年7月,在560亩的残垣断壁上,共修建办公房舍782间,重建号舍10009间,修复旧房1857间,凿井5眼,花费白银11万两。

  兵部侍郎鄂顺安撰文、河南巡抚牛鉴书写的《重修河南贡院碑记》上,也留下他们的感动:水患未平,学子已纷纷求学于良师,开封城内尊长爱幼,风俗醇厚,河南不愧是先贤们的桑梓之地。

  “鳞次栉比,万厦一新”的河南贡院,与北京顺天贡院、南京江南贡院和广州两广贡院,并称全国四大贡院。从1902年至1904年的三年间,河南贡院共举办四次乡试、两次会试。1905年,清政府宣布废除科举制,河南贡院成为这一考试的终结地而被载入史册。

  1912年,以林伯襄先生为代表的一批河南仁人先贤,在清代贡院的旧址上,创办了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河南大学前身),成为当时中国的三大留学培训基地,与当时的清华学校(今清华大学)和南洋公学(今西安交通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呈三足鼎立的局面。

  预备学校开班时,学生们在前清的贡院学习“声光化电”(民国初期指自欧美传来的自然科学和技术),朗声诵读外语,正是当年社会新旧杂陈的缩影。

  “以教育致国家于富强,以科学开发民智。”河南大学自诞生之日起,便担负起了民族复兴、中华崛起的责任与使命。悠悠百载,教化之泽深入人心。

学以致用,巩固大堤

  发源于青海省巴颜喀拉山北麓的黄河,蜿蜒数千里,流经山脉盆地,奔涌在平原丘陵,最终汇入渤海,完成了5464公里的壮阔征程,在中国北方的大地上,挥毫泼墨出一个洋洋洒洒的“几”字。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穿越黄土高原的黄河,含沙量之多,是世界河流之最,黄河善淤、善决、善徙的特征,使它成为最为复杂、最难治理的河流。

  据粗略统计,从先秦到1949年以前的2540年里,黄河决口1590次,改道26次,其中大改道5次,被称为“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

  巨量泥沙常年淤积,在黄河下游形成了“地上悬河”,而河南,一直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人们说黄河是“铜头铁尾豆腐腰”,河南段就是这个“豆腐腰”,大堤如同豆腐一般,经常决堤泛滥。

  饱受黄河泛滥之灾的古都开封,周边积沙遍地,每每狂风骤起,黄沙漫无边际,河南大学农学院森林系专注于森林治水与水土保持的研究,学以致用,巩固大堤,维护古城。

  万晋,我国林学、测绘学开拓者之一,1927年获得美国耶鲁大学硕士学位后,来到河南大学担任农学院院长,兼任国民政府黄河水利委员会林垦处处长。他带领学生奔波于黄河堤坝、河滩与沙丘之间,实地勘察。他们发现,自元、明、清以来,黄河防汛工程是用柳树柔软枝条编笼填土,以阻水势。森林系师生提出,如果将干死树枝改为生长旺盛的活柳树枝,耐碱、耐湿效果必定更佳,他们商请河南河务局规划出一段河堤,由他们负责打理。

  微风吹走冬的寒意,师生们在长长的堤岸上打桩植柳。待小树发芽,柳枝达到一米时,便将其纵横编结,用麻线捆扎,使它徐徐生为一体,成为一个活柳坝。汛期来临,活柳坝的防洪效果显著,较木桩坝、石坝,柳枝坝等更为安全。这一方法省工、省料,兼有分散流势、扰乱漩涡之功,是水利工程的一大创造。

  1935年,黄河、长江同时在秋季泛滥,中原、江南灾民达数千万人。就读于河南大学经济系的邓拓,目睹灾民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悲惨,极为震动,他深入调查,精心构思,著就国内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力作《中国救荒史》。邓拓在“序言”中写道:“灾荒史不仅应该揭示灾荒这一社会病态和它的根源,而且必须揭发历史上各阶段灾荒的一般性和特殊性,分析它的具体原因,借以探求防治的途径。”

  1937年《中国救荒史》首发时使用文言文,很快被译成日文印行,1957年三联书店重印时,邓拓将其改为白话文,署原名邓云特。该书多次再版,河南大学图书馆共收藏三联书店、商务印书馆等5家出版社、8个版本的《中国救荒史》。著书为文的断霞散彩,从教从学的流风余韵,百年薪火相传,弦歌不断。

“我们要像黄河般‘怒吼’”

  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摇篮。考古学者发现,中国的远古文明最初是“满天星斗”,越接近历史时期,越能够看到一个个以黄河中下游流域“中原”为核心的历史趋势。

  1936年夏,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开拓者之一的范文澜,应聘到河南大学文学院任教授。在古朴的七号楼三楼最南边教室,他讲授中国上古史、文学史、经史等课程,教室里座无虚席,教室外挤满学生。他以黄河为连线,娓娓道来,婉约清丽的伊洛河,怀抱中原腹地,哺育着华夏文明的婴孩时期,伊洛河流域留下先民的足迹,伊洛河为成长的中国打开了辽阔天地……

  卢沟桥炮声响起。1937年,范文澜担任河南大学抗敌训练服务团副团长,捐出任教期间的月薪,宣传抗日。他编辑《游击战术》一书,两个月销量达5000册。范文澜奔赴延安后写道:“我们确信中国绝不会亡,抗战必然胜利。”

  1935年,作曲家马可抱着“科学救国”的雄心壮志,考入河南大学化学系,但很快,民族危亡的严酷现实“把我这个不问政治的好学生从实验室中拖出来。抗日初期那些优秀的歌曲教育了我,决定了自己的政治方向”。

  1937年,河南大学成立大众剧团和歌咏队,开展抗日救亡宣传,怒吼歌咏队负责人马可说:我们要像黄河般“怒吼”,坚持抗战到底。

  当年9月,洪深、金山、冼星海等人率领“上海救亡演剧二队”和贺绿汀、马彦祥等人组织的“上海救亡话剧一队”抵达开封,在河南大学大礼堂和相国寺剧场公演多次,极大激发了群众的抗日热情。

  白天,马可和冼星海形影不离地演出,入夜,两人在河南大学冼星海的住室里,谈论抗战歌曲的题材、体裁、曲式结构……夜已冷,月如钩,二人或低吟浅唱,或放声高歌,慷慨激昂的旋律在校园里回响。冼星海离开开封时,为马可创作的《老百姓战歌》写下序言,称赞马可的歌曲开创了极力趋向大众化、民族化的新时代。冼星海在给怒吼歌咏队的信中鼓励他们:共同担负起民族救亡的重任。

  1938年11月,著名诗人光未然(张光年)带领抗战演剧三队撤退,行进到山西与陕西交界处的壶口时,被黄河的景象所震慑:河道骤然变窄,黄河从落差最高达50米的陡崖倾斜而下,形成巨大的黄色瀑布,气势磅礴,声势浩大,沙流滚滚,如万马奔腾。壶口瀑布那惊涛澎湃,掀起万丈狂澜的气魄,正是中华民族的象征!诗情一触即发,光未然一挥而就,写下黄河诗篇。

  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主任冼星海,被诗作深深打动。1939年3月,在延安的小窑洞内,想到只有黄河这样的大河,才能抚育出英勇的人民时,冼星海激情难抑,抱病连写6天,创作完成《黄河大合唱》手稿。很快,《黄河大合唱》就传遍延安,传遍世界,周恩来为冼星海题词:“为抗战发出怒吼,为大众谱出心声!”

  那时,马可正组织河南抗战后援会在开封、洛阳等地巡回演出,并创作歌曲《守黄河》。黄河两岸,满目疮痍,马可触景生情,为黄河而歌,他一次次带领群众唱起《黄河大合唱》。《黄水谣》深情婉转,《怒吼吧黄河》情绪激昂,《黄河大合唱》在抗战烽火的洗礼下,成为中华儿女爱国救亡的号角。

  日寇的铁蹄践踏着黄河流域,黄河在怒吼。河南大学千余名师生被迫流亡在外,他们颠沛流离,辗转办学。抗战八年,河南大学牺牲9人,失踪25人,在战争硝烟中,秉持教育报国,坚持敌前办学。他们坚定执著,不屈不挠,像黄河一样伟大而坚强,浓墨重彩书写出河南大学的精神。

“你们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八朝古都、“北方水城”开封,千百年来因黄河溃决而数次被淹。仅在元、明、清三朝,黄河在开封决溢的次数达300多次,其中在近郊决溢有88次之多,这其中又有数十次泛水袭城,7次水淹开封。

  今日的开封城下,相互叠压着6座城池,包括3座国都、2座省城和1座中原重镇,分别是战国魏大梁城、唐代汴州城、五代及北宋时期东京城、金代汴京城、明代开封城和清代开封城,“城摞城”的世界罕见现象,刻录着千年黄河水患给黄河流域民众带来的深重灾难。

  在旧城址的基础上屡毁屡建,沧海桑田,故园不改,不屈不挠的黄河儿女,一次次在淹没的土地上昂扬复兴。

  人民的苦难不会被忘记。1946年,解放区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成立冀鲁豫黄河故道管理委员会,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手拿枪,一手拿锹”,确立了“确保临黄,固守金堤,不准开口”的原则,保卫冀鲁豫地区的安全。

  1948年3月,毛泽东在陕北川口东渡黄河时,站在摇晃的小木船上,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一字一板地说:“你可以藐视一切,但不能藐视黄河。藐视黄河,就是藐视我们这个民族。”

  1952年10月,毛泽东第一次离京巡视,就是实地考察山东、河南、平原三省境内的黄河决口泛滥最多、危害最大的河段。10月29日,在兰考县黄河东坝头决口处,面对滔滔黄河,他对陪同视察的同志说:“你们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黄河安危,事关大局。1956年,我国水利部门决定兴建黄河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周恩来十分关注,三上三门峡,亲临工地一线, 他说:“三门峡工程的修建,是根治黄河的开始,不是根治黄河的终结。旧中国未能治理好黄河,我们要探索规律,认识规律,掌握规律,不断地解决矛盾,总有一天可以把黄河治理好。”

  1959年10月13日清晨,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工地上,马达轰鸣,大型载重卡车往来如梭,高耸入云的起重机伸出粗壮的臂膀,轻便自如地吊运着建筑材料。河南大学中文系1200多名师生,正在工地上进行劳动锻炼。

  8点30分,一列火车缓缓驶入三门峡史家滩车站,突然有人高喊“周总理”。身着灰色上衣的周恩来,正阔步向工地走来。来到河南大学中文系师生中时,看到了他们胸前的校徽,周恩来笑着说:“你们来劳动很好,是教育和生产劳动相结合,现在学学水利,回去以后好好学习功课,又能劳动,又懂水利,将来教中学生就有东西可讲了。”

  中文系58级毕业生李荣庚,回想当年,记忆犹新,他说,见到周总理时,脸憋得通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周总理嘱咐我们:“回去代我向同学们问好,感谢大家支持大坝建设。”

  周总理殷殷嘱托,师生难以忘怀,在《河南大学校史》中,定格着周恩来与师生握手的瞬间。仿佛,还能听得到他那遥远而亲切的笑声。

守护中华民族的根和魂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在黄河两岸孕育生长,黄河美在奔腾迂回的壮阔里,美在广博深邃的时空里,让人魂牵梦萦,久久迷恋。

  1929年秋,安阳殷墟遗址第三次发掘结束后,北京大学代理校长、33岁的傅斯年,12月即来到河南大学,在六号楼作了数场专题演讲,时常是连讲2个多小时都毫无倦色,感染了每一位学子。台下听讲的尹达、石璋如、许敬参3位同学,很快加入到了殷墟漫长发掘的队伍中。后来,尹达被考古界称为“结合考古实物资料运用马克思主义来研究中国古代史的第一人”,1955年担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教学部学部委员;石璋如被誉为中国考古学泰斗,殷墟发掘的“活档案”。

  曾任教于河南大学的史学家嵇文甫说过:“河南号称中原,亦曰中州,盖自古中国文化之中心地也。”中国的考古学家历尽艰辛,在古史模糊之处、已发现的最早文字记录之前,提供出大量触手可及的考古文化证据;中国的历史学家追根溯源,一点点描绘出精妙绝伦的史前史。事实证明,中国文明的主干,深深扎根在黄河流域,这里是文明升起的高光地带。

  黄河流域有3300多年长期居于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地带。2002年,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成立,是中国唯一的以黄河文明与沿岸地区可持续发展为研究对象的大型综合性研究与咨询机构,对“黄河学”的研究走在了全国前列。

  2019年,“纪念甲骨文发现120周年座谈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教授王蕴智在前排就坐。他潜心研究甲骨文42年,成果斐然,就是在他的建议下,安阳建立起中国文字博物馆,漯河有了许慎文化园。

  研究中心的学者不舍昼夜,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他们徐徐打开了万里黄河、千里江山的壮美,向世界一一展示出早期中国、帝制中国和转型中国的进程,黄河生态文明、政治文明和思想文明的探索。

  2019年9月18日,一路考察黄河的习近平总书记强调黄河文化的重要性,他说:“黄河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深入挖掘黄河文化蕴含的时代价值,延续历史文脉,坚定文化自信,将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凝聚精神力量。

  滚滚黄河奔腾不息,中华文明绵延不绝。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教授关爱和说:中华文明的基本精神、价值观念和民族性格,中华民族的生存智慧、思维方式与精神追求,都可以从黄河文明的长河中寻找到源与流。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中,去探寻黄河生态保护利用,让黄河永续成为人类文明的载体,无疑是黄河文明研究的重要课题。

  “嵩岳苍苍,河水泱泱,中原文化悠且长。济济多士,风雨一堂,继往开来扬辉光。四郊多垒,国仇难忘,民主是式,科学允张,猗欤吾校永无疆。”岁月倏忽而逝,校歌依然回响。一泻千里浩浩荡荡的黄河,铸就着河南大学百年学人。时光掩不住他们的光芒,他们是大学的精神,是民族的脊梁。

  (作者:王明钦,系河南大学党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主任;赵慎珠、赵晓芳,系河南大学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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