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7-09-11 20:50 | 来源:上观新闻 2017-01-21 21:24:46 | 查看:3388次
在客厅他的遗像上方,有4幅常年挂在那里的照片,分别是白天和黑夜的南浦大桥与杨浦大桥。
他手支着下颌,侧头思考,时光静谧定格。1月20日朱志豪告别仪式上,这张朴素照片,是他妻子杨锦霞特地选用的,“让老朱自己选,他肯定也选这张”。
她的丈夫、高级工程师朱志豪2017年1月16日去世,享年86岁。他一生荣誉无数,在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家喻户晓。他曾担任南浦大桥、杨浦大桥建设总指挥,人称“造桥英雄”,曾获得上海市优秀共产党员、市精神文明建设十大标兵称号,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还获评过全国劳动模范……
但朱志豪生前鲜少提及这些称号,“他不觉得他有多了不起”。他晚年很不情愿接受媒体采访,但当社区邀请他给小朋友、创业青年讲课,他却从不推辞。他讲他造桥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怎么解决,讲到结尾无一例外嘱咐一句:“要多为祖国做贡献。”
“这些话他到现在还是跟口头禅一样。”杨锦霞有时笑他跟不上年轻人的话语体系,他也不管。
“老朱一直是这个观点。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英雄。任何人,只要尽力,对社会有贡献,无所谓大小,都值得被记住。”妻子与他的观点一致,在她心底,朱志豪代表了具备同样典型品格的中国人。远不仅有他一个人。
【“我尽力了”】
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平平静静
这场癌症来得毫无征兆。
2个多月前,朱志豪的生活还一切如常——
自退休以后,他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出门,早晚都坚持走半个钟头,买菜做饭也兴致盎然;
回到家,他有时会花一整个下午在书房里整理书籍,或帮一些工程项目解决难题,若被老伴打扰,会气急败坏地说“走走走”;
他没有抽烟喝酒的癖好,但会突发奇想找点“乐子”,比如自己画张图纸、裁剪布料、缝出沙发套来;
他还参加了由一群老干部、老红军、老教授等组成的“百老德育讲师团”,定期给社区讲故事;
去年9月,他收到北京方面一次会议的邀约,请他去谈谈工作经验。他慎重以对,花了不少时间整理发言报告……
癌症诊断下来的那天,医生就发觉不好,当即要求住院。
朱志豪认为没什么。他不是没得过癌症,早些年那次胃癌,发现时已浸润到浆膜层,手术切掉2/3胃加上50次化疗,不是都扛过来了吗?他不断跟杨锦霞说:“得快点治好,我还要去北京汇报工作呢。”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次不同于以往。杨锦霞一直纠结要不要把医生的话和盘托出,他自己却看得清清楚楚,还会通过计算药量、尿量分析自己的病情。“我不行了,这次可能是个大毛病。”他喃喃自语。
组织纪律,即使在那个时候对他依然很有用。他有一次想回家,“我跟他说,你现在腹水很严重。医院也有医院的组织纪律。你万一回去,病情加重,连累了人家,人家要吃批评的。他立刻不响了,老老实实呆在医院。”杨锦霞说。
他一生都很尊重组织,听从组织的安排。上世纪80年代接受造桥任务时,他其实有过动摇,觉得自己已经临近退休,但后来得知人选已确定是他,便不再推辞,“既然领导信任我,那我就去吧,努力完成好组织交给的任务”。
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是平平静静的。有一天他大概是在心里面回顾自己的一生,说了一句:“我尽力了。”
【“要老老实实向国外同行学习,但不能跟在别人后面爬行”】
他最看重一个人的品格是“认真”
朱志豪在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版本的关键词——“不苟言笑”、“偶尔幽默”、“拘谨”、“镇定”、“心思缜密”、“顽固”、“勤快”……但“实干”是公认的。
他自己最看重一个人的品格是“认真”。“你干事情只要认真,哪怕你再没有经验,到最后你会出经验;假如你工作不认真,哪怕你本事再大,到最后肯定要出问题。”他曾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说。
在老部下、原黄浦江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办公室主任杨均霖的记忆里,朱志豪每天一到办公室,拎着安全帽就上工地。三四十米的塔,相当于10层楼,他都直接爬上去。
“你把他放在一群工程师里面,根本找不到,他就穿件灰色夹克衫,再普通不过了。但是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做事的人。”上海市黄浦江大桥工程建设处设施管理部主任陈龙说。
他对有一次和朱志豪打交道的场景印象很深。那时他是质量安全部的。南浦大桥临近通车,但他们检查发现伸缩缝的工艺有些粗糙,怕有问题,可又深知如果返工,势必影响工期,于是汇报给朱,请他定夺。当时已是中午11时,朱志豪一听,叫上驾驶员就冲到现场了解情况,当场要求“一定要返工,拆掉重新搞”,回到办公室就电话陈龙——“我已经安排他们返工,你要监督他们。”
原黄浦江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计划财务部主任朱之轨回忆,朱志豪“有股拼劲”。
朱志豪曾说:“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不光要完成,还要完成得好。”因此,他很强调,“我们是要自己建造大桥,而不是组装大桥”,“要老老实实向国外同行学习,但是不能跟在别人后面爬行,而是要有所改进、有所创造”。
比如说,造桥要用的斜拉索,国外有进口的,但他觉得应该试试国产,就自己找到上海电缆研究所去研究制造。
还有主桥钢结构用的紧固件中的高强螺栓。当时国家只能生产22毫米的高强螺栓,而南浦大桥建造需要用30毫米的。原本曾向日本一家公司进口,但朱志豪考虑日本对于这种大直径的螺栓使用也不多,决定将合同内允许调整的15%的量由中国方面试制。他跑到先锋螺栓厂对他们说,假如你们生产成功的话,你们厂的生产就翻身了。6个月后研制完成,从日本进口的螺栓也来了。朱志豪要求把两家螺栓一起送到北京检验。结果自己试制的5项指标都通过,而从日本的反而有4项没通过,最终南浦大桥用上了国家自行研制的高强螺栓。
朱之轨认为,朱志豪最核心的价值并不是“造”大桥,而是在问题面前不让步、实事求是讲原则,用那样的精神和价值观去带领整个队伍完成任务。
“他一直相信,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朱之轨说。
朱志豪曾回忆自己造桥初期的思路:“我们不知道造桥的过程中还会有什么重大问题。大家在一起摆问题,先后提出了26个重大问题。这些问题不解决,从设计到施工就无从下手。在26个问题中,我们分析哪些问题是我们自己可以解决的,哪些是需要通过科研试验才能解决的。最后排下来还剩16个问题,非要解决不可。”
那时上海有三大工程:黄浦江大桥、地铁和河流污水整治。几个指挥部后来都完成得很好。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上海人建工程的守时、讲原则的局面就形成了。”朱之轨说。南浦大桥是由上海市向世界银行贷款的,最早世界银行还有所疑虑,后来到杨浦大桥建设时,世界银行主动来提供贷款了。
【“个人理想要与国家需求相结合”】
他希望这种价值观能在下一代、再下一代,延续下去
2009年,朱志豪因录制一个电视节目,曾重走阔别16年的杨浦大桥。
他站在自己指挥建造的大桥上,双手抚摸栏杆,迎着江风远眺,似乎有满腔的感慨想要表达。但他又不太擅长抒发感情,才说半句,话锋一转:“刚才我问了一下管理这些的同志,他说每年都坚持检测,我说检测下来有没有问题,他说检测下来还比较正常,那我就放心了。”
杨锦霞说,他就是典型的在那个时代成长的人,实实在在的。
朱志豪和杨锦霞祖籍广东,但自小在上海成长。年轻时,朱志豪工作便常常做“头”,他总说,“我是党员,我不带头谁带头?”杨锦霞是医生,工作也忙碌。所以“两个孩子都是老一辈带大的”。
他不太有私心,几座大桥建完,他就自己提出退休。但当后辈在工程上有了难题来请教他,他从不拒绝。上世纪90年代,他帮一个房地产项目解决难题,老板给了他20万元,他不肯要,对方坚持,他就捐给市总工会,请他们用来奖励劳模。给别人讲课,硬塞来的讲课费,他就捐给抗震救灾。
他说:“从我内心来讲,尽管我是大桥的总指挥,对于全国、全市人民对大桥建设的支持我是从来没有忘记。没有他们的支持,大桥是搞不起来的。”
2013年,朱志豪去参加一位因疾病早早去世的普通高级工程师的告别仪式。谁都没想到朱志豪会特地赶来。他说,因为“一直记得那个小鬼做事很认真”。
对于小辈,他说:“个人理想要与国家需求相结合,只有脚踏实地、不惧艰险,才能实现人生价值。”
“他老讲他那一套。你也不能和他说不时髦,他心里这样想,觉得它对,就这么说。”杨锦霞说,老朱就是希望这种价值观能继续在下一代、再下一代,延续下去。
朱志豪一直居住在华山路上一幢1993年建造的大楼里,老式发黄的家具、吊柜,有着岁月痕迹的地板,让去过的人觉得“一点都不像建造了两座大桥的人住的房子”。
痕迹还是有的。在客厅他的遗像上方,有4幅常年挂在那里的照片,分别是白天和黑夜的南浦大桥与杨浦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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