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深 | 王澍和他的10年教学实验:重回乡土是否可能(组图)

发布时间:2017-05-10 14:49 | 来源:上观新闻 2017-05-07 14:45:02 | 查看:2066次

  有人曾经问王澍:什么是你理解的建筑学的范围?王澍答:从一把椅子到一座城市的全部领域

  春天的杭州风和日丽。

  一直保持低调的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向外界展现了它建院10年来所进行的全新教学实验。

  虽然建院年头不算久远,但“江湖传说”不少。

  很多人好奇,院长王澍、也是“建筑界的诺贝尔奖”普利兹克奖获得者,10年来,一直率领学院在实验什么?教学课程又有哪些特别之处?

  展览之余,通过对师生和课堂的现场采访,记者试图还原的,不只是这场教学实验的内容,更是它的核心精神———

  从中国传统文化中,重新寻找中国人对城市与乡土的思考;以传统的人文教育,重塑学生的创造力和心灵。

  先做再说

  刚刚考入中国美院建筑艺术学院时,新生们对大学生活充满各种想象。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是这种———去木工房做木工。

  宛如画卷的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其实有几个大型工地,木工房就是其中之一。每天,在占地几百平方米的木工房里,总会时不时传出各种“嘶嘶”的声音。

学生正在与木工师傅一起完成作业

  第一节课,木工师傅向新生们演示中国传统木工里的榫卯,一口气演示了七八种。接下来几周,学生需要模仿,把其中几种榫卯结构亲手做一遍。

  对90后大一新生来说,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拿起斧子、凿子、榔头、锯子等工具。其笨拙程度,不难想象。

  每年都有新生不小心凿到自己的手。每节课上,擦伤、磕碰是家常便饭。几周后,学生们开始默契地说一句口头禅:“今天你带创可贴了吗?”

  中国大学里的建筑学教育是参照西方体系设计的,一般不会仔细教授榫卯结构,更别提让学生亲手去实践。而这里的学生则自嘲说:“我们是用血与泪,记住了中国传统木工:榫卯”。

  第二阶段的木工课,老师让这些还没学过设计的学生每人打一把木椅。椅子是有要求的,首先它必须使用榫卯结构,且不能太常见,其次学生需要根据自己在寝室里的坐姿、状态,为自己量身定做。

  “如果你平时在寝室里喜欢‘葛优躺’,那就请做一把适合‘葛优躺’的椅子。”老师举例。

  有一位同学为自己设计了一把两用的椅子,椅子有两种高度,一种适合在寝室门口聊天,一种适合在床边看书。然而直到在木工房做椅子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设计用料太多,做出来的木椅极其笨重。

  最终,这把椅子的命运是被搁置在寝室的阳台上,后又被室友们拖过来当桌子用。“我们寝室不缺椅子,但特别缺桌子。”他解释。

  大一需要动手的科目不止这一门,学生们除了当木工,还要当泥瓦工。

   

大一学生的砌筑课作业

  砌筑课上,大家需要用砖头垒起一个物件。隔三岔五,新生们都要去工地上一边垒砖,一边搅拌石灰、水泥。早上5点上工,中午休息,下午3点继续上工,有人甚至做到披星戴月。

  指导教师陆文宇认为,培养学生“动手”先于“动脑”的习惯非常重要。她期盼学生们通过“动手”,去探索事物的成因、激发建造的兴趣,最终达到“匠人”的状态。

  回顾大一的课程,一名学生说:“如果大一时你问我,这些课有什么用,我觉得没用。但是到了大二以后,当我真正开始设计,我意识到,自己能充分理解材料和形态,比如看一眼就知道,哪些地方需要多少水泥,哪些地方光加石灰就行。”

  在整整一学期的敲敲打打中,新生们从脑到手,调动全身去感知一个被大学教育忽略的常识———纸上谈兵与动手实践不是一回事,设计与使用也不是一回事。

  建筑如画

  最近,几位建筑学院的学生差点被当作“贼”。

  原来教师宋曙华正在尝试一门新课。他让学生去爬山,从山上捡一些花草石木回来,捡回来的东西,必须符合自己心中对中国传统园林景观的理解。

  有同学爬上杭州的飞来峰,捡了一麻袋的树枝石头,结果叫出租车回学校时,司机以为他们在山上“淘宝”,一脸警惕地问:“你们不是在偷盗国家文物吧?”

  有人捡了花,养在寝室里养死了。也有人捡回来的“宝贝”深受同学羡慕:那是一整块巴掌大小的石头,上面有藤蔓、有枝杈,无须修饰,自成一道景致。还有人捡了两条树根,解释说:“这两条树根上既有苔藓,又有干枯的部分,达到了生与死的共存。”

  宋曙华的课,通俗点说,是园林设计,但是在王澍带领的10年实验教学中,它是“如画”板块的一部分,传递的是“园宅”的理念。

  王澍认为,如果想回到中国本土的建筑观念,传统山水画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于是提出一个概念叫“如画”。建筑如画,意味着对建筑有更苛刻的标准。

中国美院象山校区

  “如画,不是指把建筑画得像山水画,而是使建筑成为一种特别有中国意味的空间境况。”王澍这样提要求。

  10年前,大家不知道“如画”的园林课究竟该怎么上,所以由王澍亲自上阵。当年,他带着学生在杭州旧城的废墟里上课,现场讲解其中的意境和理念。

  多年以后,一位毕业生曾直白地告诉宋曙华:“其实当年我没听懂王老师在讲什么。”但是在建筑领域工作越久、探索越多,他越会回想起王澍当年的讲解,“解决的不是一时的问题,至今受益匪浅”。

  如今,王澍已经带出一个青年教师团队,许多实验课程也渐趋成熟。

  宋曙华的园宅课如今是这样上的:前3周,带领学生住在苏州园林附近。学生们白天逛园子,晚上在宾馆的大房间里集中,师生十几人,一起交流观后感。床上、柜子上、桌子上、窗台边挤满了学生,还有人抱着吉他在那里弹唱,在如此温馨的氛围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交流观园心得。

  3周后,每位学生需要交一幅约1米长、10厘米高的长卷,把自己心目中感受到的园林景致,通过想象和加工,绘在卷轴上。

  总有一些学生的作业带给宋曙华惊喜。比如,有学生用毕加索的抽象视角来表现中国园林,特别当代。

  课程的第二个作业就更难了:每个人设计和搭建一个模型,但究竟模型是什么,学生可以自由发挥。

   

  起初,所有学生都十分困惑,这正中宋曙华下怀,他说:“建筑系的教学大部分以手法为基础。如果你告诉学生手法,他们就不会焦虑,可如果你不说,让他们自己创造一种模式,他们就会倍感焦虑。”

  学生们自我剖析说,原本在高考之前,知识大多由老师喂到嘴边,自己只要咽进去就行。但现在,老师不直接说答案,“总是问我们自己想要什么”。有人抱怨,把做好的东西拿给老师看,老师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对,但是问老师要的究竟是什么,老师又不肯说……

  整个学期,这些二年级学生们玩得有趣,但也玩得很累。

  精神观想

  曾经有人问宋曙华,教那么多中国传统建筑知识,学生毕业后在现代化的环境里,真有用武之地吗?

  宋曙华回答:“这是一种精神观想。”

  中国园林的手法、观念,可以“转译”为现代建筑空间。正如王澍的得奖作品———象山校区的教学楼那样,它们是建筑,但中国人一看就能领会,它们也是园林,充满中国园林一步一景、景中有画的趣味。

 

中国美院象山校区

  让今天的学生学习古典园林,并不指望他们复建一模一样的古代园子,而是期待未来,学生可以借用中国传统园林的语言,改变现代建筑千篇一律的面貌。教师们更在乎学生对园林的感受、观想,而非知识点的死记硬背。

  好几次,宋曙华都会反复去看上海松江的方塔园,那是建筑大师冯纪忠的作品。方塔园用的都是现代材料,如大门由型钢、角铁建造,可一眼望去,没有一丝工业味道,观感上它就是一座古典园林。

  可惜,这样的实践太少。中国古典园林的观念、中国本土建筑的传统正在断裂。如今,大家所学所用,大多是西方文化体系里的建筑和设计观念。王澍带领的这场10年实验教学,背后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志向,那就是在教学相长中,重新修复中国传统建筑体系。

  这个想法,王澍由来已久。

  在建筑界,他一直是一名异类:读大二时宣布“没有老师可以教我”;24岁写下长文《当代中国建筑学的危机》时,就已经在批判整个近代中国建筑界;硕士毕业论文《死屋手记》答辩时全票通过,但学位委员会却不给学位,理由是他太狂。

  而如今,王澍在建筑教学上的探索,同样独树一帜。

  在中国美院的土壤里,最初这个专业新建时,只有王澍一名教师带着约20名学生。2007年,建筑艺术学院正式成立,此后的10年,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重建一种当代中国的本土建筑学”。这条路此前从未有人走过,所有教案内容、课程设计均从零起步。

  “当初很多人说,按我们的教学思想去教,学生毕业会找不到工作。”王澍说,而现在,建筑艺术学院有40多位在编教师,十几个常年加盟的教师,学生入学一直保持着除史论专业的最高成绩,就业也一直保持全校前三。

  更迫切的是,今天的时代验证了王澍学生时期的担忧:

  如今,中国城市的建筑千篇一律,方盒子的玻璃幕墙铺满眼帘,还有奇形怪状的建筑点缀其间。城市空间也陷入僵局,人们越住越挤,出行交通拥堵,公共活动空间越来越少,街巷和社区正在衰退,这些都深深影响着人的生活方式、交流方式,乃至精神状态。

  教育,尤其是建筑系的教育,被摆在显眼的位置。

  宋曙华说,他们如今做的,就是在学生心里埋下一颗种子,静静等待未来有一天,这批年轻的后继者能从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重新寻回一个诗与远方的空间。

  人文教育

  画家焦小健,是中国美院绘画艺术学院的教授。王澍特意邀请这位“隔壁学院的老师”来给建筑学院的学生上课。两人商讨后,把课程命名为“现象素描”。

  何谓“现象素描”?起初上课时,学生们大多“一脸懵懂”,他们忽然发现自己不会画画了。

  原本,高考前学生们受到的标准训练,是画得越准确、越像越好。但是焦小健的课,比的是谁更有个性,感受力更强。他教的不是如何画一个孤零零被抠出来的“静物”,而是一幅生动的整体场景。

展览上的学生作品

  这种带有空间感的场景画,学生此前从未练过,他们太习惯盯着一个物品依葫芦画瓢,已经不知道如何把“主角”放在一个“空间”里去想象。

  达·芬奇时代的画家就发现,不管是谁,想画一棵树,必然要画上天空或背景,才能把树衬托出来。

  这个常识,在今天的绘画教学中反而失去了。油画系的学生可能直到毕业时,还在反复练习如何画一个没有空间背景、没有故事的孤零零的人。“你说学生真的学会画人了吗?我觉得没有。”焦小健说。受王澍邀请,在一张白纸上起步的建筑学院,让焦小健实验了一把他心目中的绘画教学。

  10年中,焦小健带出了一批青年教师,如今,他正反过来力促油画系的教学改革。

  有位建筑系高年级学生回忆说:“我花了一年半才搞明白现象素描是什么,说懂也不是特别懂,核心就是感受,你如何感受这个世界。”

  现在大学里的建筑系许多已不强求学生画画,不会手绘的大有人在。但是在王澍这里,建筑系必须上素描课,并且从一年级一直要上到四年级。

  目的也许不是为了让建筑系学生成为画家,但是绘画时,对工具的理解、对空间的表达、对一个何谓美的世界的想象与描绘,本应是一种基础教育。

  以此类推,王澍还给建筑系学生安排了“书法课”、“小说课”。

  在15号教学楼里,每周都有一节书法家鲁大东的书法课。偌大的教室,往往只来了一半学生,有人对书法感兴趣,有人不感兴趣,鲁大东也不生气。

  他的教法不拘一格,并不强求学生握笔准确,也不强制他们一定要从楷体开始临帖。有一位学生,直接用软毛的现代水笔写书法,鲁大东乐呵呵在旁边看了半天,告诉学生:“现代人写不好书法,是用得太少。古代人平时写字就是书法字,不需要额外再临帖练习。你不妨平时课堂笔记作业,都用这个写。”

  美院里,正儿八经需要上书法课的是国画系,但鲁大东计算过,国画系的书法课节数,其实还没有“外行”建筑系来得多。

 2004年,鲁大东与王澍有过一番探讨。

  我们一提书法,就想到它是传统的,但中国书法其实特别“当代”。它是用身体动作创作一门艺术,这不就是当代艺术的突出特征吗?无论是理解传统,还是理解当代,书法都能给学生带来思维的灵感。

中国美院象山校区的一角

  此外,还有小说课被媒体津津乐道。但陆文宇强调,这些课程并不是建筑系的教学核心,不妨理解为一种“人文教育”和“基础教育”。书法、绘画、小说,本应是大学本科教育中,不分文理,每位学生都该学习的基础素养。

  有一位毕业生,如今在建筑师事务所工作,他说:“我的同事,许多一看就是典型理工科出身。他们擅长有套路的东西,而我的思维和眼界比他们开阔,更擅长创造性的东西。”

  即使是学校里大二的学生,在与一些兄弟院校的合作中,已经感受到彼此的区别。有学生说,图纸表达,自己的更美观、清晰,比兄弟学校的学生更有想象力。但不可否认,从施工考虑,项目的可实施性比兄弟院校差一大截。究其原因,“我们跳出了建筑的范畴,没有用建造方盒子的固定套路去思考,放在当下,有些难以施工。但是在未来,它是好的。”

  这是“术”与“道”的区别。有同行认为,“术”并不难学,而王澍的本科教育实验,是在解决最关键也是最难的“道”的问题。

  城乡重建

  2017年3月,王澍自己写道:

  课程就需要重复,但不是在同一层次上重复。一年级最后每人做一把椅子,而四年级还要重复一次,本年度就是“椅房”这个作业。

  什么是“椅房”,把四年级学生难住了。它既不像椅子,又不像房子,可能是从椅子到房子的演变,又在演变过程中卡住了。指导教师蒋伟华说,中国人看到认为是椅子的东西,其他文化背景的人也许另有想法,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关于椅子的文化形象。

  课程还要求最后的作业不能只是模型,而是一个个真实的木作品。

   

展览上的学生作品

  有一组学生讲述了自己制作“椅房”的全过程:

  最初学生们很迷茫,设计的东西更像房子,有4米的宽幅,还下意识在里面画了楼梯和门。第一轮评图时,王澍直接否定,说:“你们尺度太大,太像房子、太像建筑。”

  后来的设计是这样:椅子比较高,扶手很长,就像一位老师端坐垂堂,同时扶手的形状又很像屋檐。老师蒋伟华看到设计图后说,也像一个围合的四合院。

  于是,学生们从四合院围合的空间、椅子高低之间的对话角度,完成了设计。

  但真正去木工房打造“椅房”时,问题又出现了:设计时没料到屋顶部分那么重,设计的节点撑不住屋顶。木工师傅帮学生们一起想办法,尝试了各种结构,最后在柱子上做了挡板,才把屋顶挂住。

  组里的一位学生感慨,难怪王澍一直说“中国传统建筑体系,掌握在工匠手中”;难怪老师们一直强调“实践才是最难的”。

  有人曾经问王澍:什么是你理解的建筑学的范围?王澍答:从一把椅子到一座城市的全部领域。

  那房子在哪里?王澍说,这个问题,可以引用荷兰人范·艾克的想法:一座城市就是一座大房子,一座房子就是一座小城市。

中国美院象山校区的一角

  椅子、房子、城市,大小之间,空间的理念转换又相通。因此,毫无意外,建筑系从对建筑和设计的关注,渐渐延伸到对城市空间的关注。

  王澍认为,学院派的建筑学,探讨的往往是某种更美好的社会理想,是一种“乌托邦”,但真正要面对的现实却是:“乌托邦”破灭后,我们要做怎样的建筑,要营造怎样的城市与乡村?自上而下的大型规划和开发,让今天的城市往往站在现代的一边去摧毁传统。现代与传统是分裂的、城市与乡村是分裂的。

  因此,展览展示的几组学生毕业作品,不仅在演绎建筑,更是带着对城乡、对生活、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思考。

  比如有一组作品叫“一宅三生”,学生认为,现代家庭里三代人之间的关系在不断变化,随着小孩长大、父母变老、新生儿诞生,同一座宅子,人对空间的需求也在变化。

  一位外国教师指导的毕业作品,课题是为难民设计避难所。

  ……

  中国城市化几十年出现的种种问题,是挑战也是机遇。

  王澍说,我们面临的是当下中国城乡建设的巨变,也是本土文化的断裂。“在以模仿为基础的教学体系中,当我们在模仿美国、欧洲、日本的时候,中国的传统在丢失,所以,我想打造全新的本土教学体系和方法”。

  而这套教学实验和背后的价值,或许已经超出了建筑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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