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远

　　电视剧《三八线》正在热播,懵懂冲动的东北青年农民李长顺,在战争熔炉中成长为一位战斗英雄。有人感动,也有人质疑说:中国的士兵真有这么厉害?

　　是的,他们确实很厉害。这是一段距离我们并不遥远甚至算得上有些近的时间,近到我们还能触摸到英雄热血的余温,但有时又感觉那么遥远——在为银幕上的“美国队长”啧啧惊叹的同时,我们有多少人还能记住,那一个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光辉英勇的名字?

　　“中国队长”,是真实的存在。

　　一

　　报道称,《三八线》八成以上篇幅都源于真实战争故事。在电视剧中,年轻的志愿军战士们互相“攀比”——比的是谁能战场立功。在真实的抗美援朝历史上,就有一个叫冷树国的战士,跟电视剧中的李长顺张金旺一样来自东北农村,也跟他俩一样很在乎别人的评价。冷树国在部队时接到了弟弟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你参军好几年了,也没见你立过什么功,村子里参军的人都多少有功了……”

　　这是很大的刺激。

　　冷树国很快就向老家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时至今日,他的照片还挂在中国军事博物馆,主要事迹是:1951年1月,志愿军第三次战役中,他带领一个突击组向前猛插,将准备逃跑的敌10多辆汽车、5门山炮截住,为全歼济宁里之敌作出了贡献。途中,他们俘敌10多人,毙敌军官4人,他还亲手活捉美军少校军官1人。

　　这一年,冷树国19岁,他后来获“二级英雄”称号——没错,是二级英雄。史料显示: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中国人民志愿军荣立三等功以上指战员302724名,荣立集体三等功以上的单位5953个,其中被授予英雄、模范称号和特等功人员502名,分别为:特级英雄2名,一级英雄50名,一级模范4名,二级英雄286名,二级模范75名,特等功85名。

　　2名特级英雄,一位是家喻户晓的黄继光,另一位是杨根思。在1950年11月29日第二次战役中,杨根思率一个排的战士,坚守长津湖地区下碣隅里外围的小高岭,这是敌人南逃的必经之地。战斗打响后,敌人想打开包围圈,不惜代价。杨根思率一排人连续打退了敌人在飞机、大炮掩护下的8次疯狂进攻,后来阵地上只剩下他与两名伤员,弹药也用尽了。当美军发起第9次进攻时,杨根思抱起最后一个5公斤重的炸药包,冲入敌群,与40多个敌人同归于尽,保住了阵地,完成了切断敌人退路的阻击任务……

　　那是一个英雄层出不穷的年代,他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让后人惊叹不已的战场奇迹。2010年第10期《党史博览》曾有一篇题为《抗美援朝志愿军创造六大传奇》的文章,在网上流传甚广,这六大传奇分别是:其一,刘光子,一名普通的志愿军士兵,在战场上只身擒获63名英军战俘——这还只是最后的统计数字,当时刘光子只身押送俘虏回来途中,遭敌机轰炸,部分英军俘虏炸死或逃散；其二,志愿军空三师在与美军百余架战机的空战中,9团3大队僚机飞行员罗仓海,一分钟连续击落3架美机,创世界空战史奇迹；其三,志愿军215号坦克在石岘洞北山进攻战中,独创朝鲜战场单辆坦克一次战斗击毁美军5辆坦克的传奇；其四,志愿军38军“郭忠田英雄排”,以0伤亡消灭215名美军官兵；其五,志愿军188师用步枪打空战,一日击落击伤美军飞机18架,开创我军步枪击落飞机的最高纪录；其六,是一个“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故事:美军王牌飞行员戴维斯飞行时间3000多小时,“二战”中击落德军飞机50余架,志愿军“菜鸟”飞行员张积慧飞行时间200小时,从未参加过空战,两人交手,戴维斯被干掉了……

　　二

　　再讲讲一个志愿军“二级英雄”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叫关崇贵,也是东北人。

　　关崇贵成名,也在于用机枪打下了一架飞机。当时志愿军经历四次战役后,已经筋疲力尽,美军趁机发起“屠夫作战”,中国军队开始了入朝以来最艰难的时刻。在一次阻击战中,副班长、机枪手关崇贵被敌机炸得受不了,举起机枪瞄准敌机开枪,第一次射出7发子弹,没打中,第二次又射出7发子弹,奇迹发生了:一架美军P-51战斗机机尾冒着黑烟坠毁了,飞行员跳了伞,高度太低,没等伞张开就掉在一根树桩上给戳死了——美军飞机炸出来的树桩。

　　作家萨苏后来考证:关崇贵的机枪子弹,很可能是击穿P-51的腹部蒙皮,击中了滑油或者液压油系统,使飞机失去控制,由于是超低空飞行,飞行员惊慌失措,没有选择设法恢复对飞机的控制,而选择了低空跳伞。

　　回国后,关崇贵被誉为“最伟大的战士”,但是,当时他打下飞机后,还一直以为自己要被严厉处分——当时在敌方完全掌握制空权的情况下,志愿军有一条纪律,不准对空射击飞机。因为轻武器对空射击不仅打不下飞机,反而会暴露地面部队目标,招致敌人更准确的轰炸。这是志愿军入朝参战初期,在不具备地面防空火力的时候,用无数士兵的鲜血换来的教训,以至于纪律被强调得十分严格,违反后的处理也十分严厉。

　　但是用机枪打下了飞机,对艰苦作战的志愿军特有激励作用,关崇贵被记特等功。当时他听到立功消息后,傻了,感觉像做梦。他是个实诚人,还一直强调自己是违反了纪律,要求好歹得记一个处分。团政委估计感觉这人太轴,生气了:“别犯傻了,再犟下去,我真的处理你!”

　　关崇贵的故事,很好地说明了当年志愿军是在何等条件下与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作战的。以《苦难辉煌》著名的金一南教授,还写过一本《心胜》,书中概括了当年志愿军与美军的“硬件”差距:

　　“朝鲜战场上美军一个军拥有坦克430辆；我最初入朝的6个军,一辆坦克也没有。美军一个陆军师的师属炮兵有432门榴弹炮和加农炮,还可以得到非师属炮兵同类口径和更大口径火炮的支援；我志愿军一个师的师属炮兵仅有一个山炮营,12门山炮。美军一个步兵师拥有电台1600部,无线电通信可以一直到达排和班。我军入朝时从各部队多方抽调器材,才使每个军的电台达到数十部,勉强装备到营,营以下通信联络仍然主要靠徒步通信、军号、哨子及少量的信号弹等。美军运输全部机械化,一个军拥有汽车约7000辆；我志愿军入朝之初,主力38军只有汽车100辆,27军则只有45辆。更难以置信的是,当时我38军90%的战斗兵仍在用日军1905年设计的三八式步枪……”

　　当然,空中力量的悬殊更大。志愿军当时不但没有飞机,连防空武器也极端缺乏。面对美军1100架作战飞机,志愿军当时只有一个高炮团,36门75毫米高炮,还要留12门在鸭绿江边保卫渡口。最初带入朝鲜的,竟然只有那种旧式的日制高炮24门。至于雷达则一部也没有,搜索空中目标全凭耳听和目视。侵朝美军总司令李奇微后来回忆道:“我们在北朝鲜战场上空几乎未遭抵抗。除地面火力外,我们可以不受阻碍地攻击敌补给线。在头一年,对方甚至连防空火力还击也没有。”

　　在这种武器装备极不对等的情况下,志愿军却敢于追求胜利,最后硬是把美国人打回到谈判桌前。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战斗精神?还是以关崇贵为例,他未受处分反而立功之后,愈战愈猛,在他坚守的阵地上,战至最后剩他一个人,大部队往后撤退时,美军飞机还在轮番轰炸这个阵地,因为始终有枪响。阵地被炸烂了,但抵抗的枪声始终还在响。志愿军也觉得奇怪,派了两个营返回,要求从阵地的两侧包抄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上到阵地上的中国士兵看见了关崇贵。他浑身是伤,已经站不起来了,坐在布满双方士兵尸体中间,军服上血迹斑斑,在他的胸前,堆着从美军尸体中搜集来的步枪、机枪、冲锋枪,竟有30多支!他在这个阵地上坚守了两天三夜,始终没有让敌人占领这个阵地……

　　三

　　中国人民志愿军50军,其前身是国民党60军,属于滇军序列,是在国民党军队中备受歧视的杂牌部队,蒋介石当年就蔑称60军为“六十熊”,1948年10月,这支滇军部队在长春起义,后来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50军,参加抗美援朝后,因战功卓绝,被毛泽东称赞为“五十勇”。

　　在朝鲜,50军打得极其勇猛:先后参加了一、二、三、四共四次战役,进行大小战斗95次,毙伤敌军14052人。在高阳战役中一举全歼英国皇家坦克营。他们还率先攻进汉城。在著名的汉江南阻击战中,50军以血肉之躯,写下了以劣势装备战胜号称世界头号强国军队的光辉战例,他们把美国主力挡在南岸50昼夜,胜利完成了掩护我军主力在中线集结并实施反击的战斗任务,50天的战斗中,涌现了一大批荣誉部队和英雄模范:

　　444团第4连被授予“修理山连”称号,445团8连被授予“英勇顽强连”称号,450团7连被授予“战斗英雄连”称号,447团被志愿军总部授予“白云山团”称号——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我军团以上单位被志愿军总部批准授予称号的,独此一个——部队产生了大功以上功臣达476名。

　　50军也付出了惨烈的牺牲,一万余人伤亡,7个整连、31个整排、138个整班,全都打光了……

　　当年的60军起义后,中国共产党向起义部队派来400多名党员干部,领导数万起义官兵进行新式整军和一系列的政治教育。值得一提的是,以“控诉旧社会,控诉旧军队”为核心内容的政治整训,成为改造国民党起义部队的“秘笈”。在国民党军队,绝大多数士兵和一部分军官都出身于贫苦农民,都是被抓来、逼来的壮丁,谁没有一肚子苦水?谁没有一把辛酸的眼泪?长篇纪实文学《心路沧桑——从国民党60军到共产党50军》作者高戈里这么形容:“一经涕泗滂沱的泪血大控诉,几乎是瞬间,广大起义官兵就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灵魂裂变,并迅速成为坚定的革命战士。”

　　当然,改造来自国民党军队的“解放兵”,不仅仅只是引导他们控诉。各种思想教育之外,最让国民党士兵感到温暖的是士兵委员会制度的建立。在提高思想觉悟的基础上,起义部队由上而下地建立党的各级组织,党员队伍迅速发展壮大,军队的各项政治工作也热火朝天地开展了起来,极大地提高了部队的战斗力。

　　在朝鲜战场上,有一个四川籍士兵,当年被抓壮丁,在国民党军队中待了一年零四个月,四川解放时,他作为“解放兵”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入朝作战,屡立战功,后来在一次战役中壮烈牺牲,被追授为一级英雄。

　　他的名字叫:邱少云。

　　四

　　王树增在《远东朝鲜战争》重点写了一个名叫邢玉堂的中国士兵:“他被美军的凝固汽油弹击中,浑身燃起大火,他带着呼呼作响的火苗扑向美军,美军在一团大火中只能看见那把尖头带血的刺刀。”

　　这是抗美援朝最惨烈的战斗之一——松骨峰战斗。在炼狱般的战斗中,松骨峰阵地一直没有丢掉。“火人”一般的邢玉堂连续刺倒几个敌人后,紧紧抱住一个美国兵,咬住这个美国兵的耳朵,两条胳膊像铁钳一样箍住敌人的肉体,直到两个人都烧成焦炭。在魏巍著名的战场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中,也写了这场战斗,也写了邢玉堂这个战士,“在掩埋烈士遗体的时候,由于他们两手扣着,把敌人抱得那样紧,分都分不开,以致把有些人的手指都掰断了……”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抗美援朝战争中,在力量对比的巨大反差下,志愿者的英雄群体,如此伟岸。

　　如果说,科幻电影中的“美国队长”是由高科技赋予了其英雄之身,那么,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中国队长”,英雄本色,来自“精神”二字。在战争中,武器很重要,但精神同样甚至更重要。

　　金一南在《心胜》中写道:“人要有点精神,军人最宝贵的精神就是胜利精神。除去胜利一无所求,为了胜利一无所惜,这样的军人是国家和民族的无价之宝。”

　　近代以来很长一段时间,中国人在抵抗外侮时,精神孱弱不堪,为外敌轻视,侮辱更甚。1931年“九一八”事变,几十万大军不抵抗,作鸟兽散,但是之后很多人的心态却是:此后至少可保半个世纪以上的和平。因为日本要“消化并开发”吞下的广袤疆域,至少需耗时50年……日本人更加摸准了一些中国人尤其是当权者的心态:“好死不如赖活”“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的军事进攻与心理威慑是同步进行的,烧杀淫掠,尤其是屠城、屠村、屠户……以此恐怖行径,来进一步强化中国人在日本人面前的心理弱势:只有投降,才能活下来。日本人屡屡得逞。回望壮烈的全民抗战,我们不得不同时反思:抗战期间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汉奸,有那么多伪军,有那么多投降的中国军队……

　　所以,抗美援朝的意义,就在于此。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停战后曾说过:“在经过三年的激战之后,资本主义世界最大工业强国的第一流军队被限制在他们原来发动侵略的地方,不仅没有越雷池一步,而且陷入日益不利的困境。这是一个具有重大国际意义的教训。它雄辩地证明:西方侵略者几百年来只要在东方一个海岸上架起几尊大炮就可霸占一个国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这是壮烈的牺牲、辉煌的胜利,还有精神的崛起。人们纪念自己的英雄,从来不是为了宣扬战争,而是因为,人们需要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