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让儿子伤心,妻子杜金领去世后,廖丹并没有在家挂遗像。只保留着两人的结婚照。(南方周末记者 王瑞锋/图)
有人把他们比作凄美的“北京爱情故事”,廖丹听后摆摆手。即便至今,他也答不出什么是爱情,他跟杜金领之间算不算是爱情。“没什么爱情,就是搭帮过日子。”
廖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几天前,他联系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担心哪一天自己万一不测,希望妹妹能够收养儿子。
只差一年半,43岁的河北易县女人杜金领就要获得北京户口,然而她却没等到那天。2016年5月16日凌晨,她因尿毒症诱发心肌梗死去世。
一纸北京户口,曾是她多年来的期盼。她嫁给北京人廖丹已满十年,两人有自己的住房,就等自己年满45周岁这最后一个坎。
成为北京人,她就能加入北京医保体系,看病报销。杜金领2007年被检查出患有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丈夫廖丹无力承担透析费用,“为了让妻子先不死”,他伪造医院收费公章,4年间骗取四百多次免费透析的机会。2012年12月,廖丹以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刑4年。丈夫“刻章救妻”的举动,一度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相关报道详见南方周末2012年7月21日《刻章救妻“全民陪审团”——法不容情?法本容情!》。)
杜金领去世后,廖丹和儿子想把她葬在北京。一打听墓地的价格,比自己住的房子还贵,只好放弃。
2016年5月18日,杜金领在河北老家易县下葬。人生就像画了一个圈,终又回到原点。
“她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北京东南五环外郎辛庄,穿过一片幽静的别墅区,几栋破败的居民楼立刻显现。廖丹的家位于其中一栋居民楼的一楼,房间狭小逼仄,堆满杂物,光线暗淡,即便白天也需要开灯。
13年来,廖丹一家三口一直住在这里。2012年,廖丹“刻章救妻”引起关注后,两口子获得了社会50万元的捐助善款,廖丹不再为妻子的透析费和医药费发愁,生活逐渐归于平静,并盘算着美好生活。
廖丹早就算好了,2016年底,他的四年缓刑期满,一年半之后,杜金领就满45周岁,到时候作为北京人的配偶,她也可以获得北京户口,加入北京城镇居民医保体系,省下一笔医疗费。拿到北京户口,这是杜金领做了十多年的梦,即将梦想成真。但她没有熬到这一天。
2016年5月13日,周五。这是廖丹每周送妻子去医院透析的日子,他坚持了九年。这一天透析结束后,两人在外面吃了盒饭,晚上回家后,廖丹发现杜金领先是大小便失禁,随后昏迷。后来经过医院抢救,杜金领终于恢复了知觉,这次状况有惊无险。
两天后,杜金领说想吃羊肉串,这是难得的一次丰盛晚餐。吃饭过程中,两人心情不错,杜金领还跟廖丹开玩笑说,“你死了我都不会死。”廖丹说,“这样最好,算我没白忙活。”然而5月16日凌晨,杜金领再度大小便失禁并陷入昏迷,医生宣布其心肌梗死。
“她解脱了,我也解脱了,都问心无愧。”5月23日,45岁的廖丹坐在楼下一块铁丝网编织的围挡内,擦着眼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围挡是廖丹自制的简易商店,还种着蔬菜,售卖矿泉水和儿童玩具。他看起来已十分衰老,皱纹刻在脸上,严重的糖尿病使他的右脚踝溃烂化脓,走路一跛一跛的。
廖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将人生比作一次赌博,觉得自己抓了一手的烂牌。
他出生在南锣鼓巷,经历了上世纪末房改拆迁却没有像现在拆迁一样一夜暴富;父母离婚后父亲与他关系不睦,父子俩极少往来;1997年他在国企改革大潮中从北京内燃机总厂下岗;2003年他辗转买下了东五环外58平米的房子,四年后妻子患上尿毒症,因为是小产权房不能抵押没钱给妻子看病;就连“拉活”的摩的也被偷过两辆……
只有与妻子杜金领相依为命的婚姻,让这个失败的北京爷们觉得人生充满光亮。现在,连妻子也没了。
“没什么爱情,就是搭帮过日子”
北京小伙廖丹跟河北易县姑娘杜金领,原本很难产生交集。
廖丹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爷爷是某国家机关单位司机,父母是北京汽配厂的工人,生活条件不错,“从小都是我借给别人钱,哪儿跟人借过钱。”
初中毕业后,廖丹在一些厂子干了几年临时工,后被招进北京市内燃机总厂做工人。好景不长,1997年企业改制,廖丹下岗。
彼时,河北易县农村姑娘杜金领刚来到北京闯荡。因为村里跟北京绣花厂有合作,杜金领被绣花厂招工到北京,后又在电子元器件厂工作。村里出来的姐妹陆续回老家结婚,杜金领想嫁个北京人,留在北京。
经廖丹发小的爱人介绍,廖丹跟杜金领相识。第一次见面让廖丹记忆犹新,当时是一个下雨天,廖丹被大雨淋得十分狼狈,杜金领请他吃了一顿麦当劳,喝了可乐。一年之后的1998年,两人结婚。
这段婚姻并没有得到廖丹父母的祝福,“他们不能接受北京之外的女孩。”而两人结婚的钱,用的都是杜金领多年打工攒下的积蓄,这让廖丹至今念念不忘。他说不明白什么是爱情,只觉得这个女人对自己好。
父母离婚后,廖丹跟父母几乎断绝了往来,这让杜金领成为他唯一的至亲。廖丹再没有出去工作,而是负责照顾生病的爷爷奶奶和新生的儿子。
整个家庭重担便落在了杜金领身上。廖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3年杜金领也失业,她自己在家做手工艺品卖钱,还在易县老家贩卖粮食,后来在朋友介绍下,她到崇文门一家美容院做按摩工作,每月工资两三千元。工作了一年之后,杜金领攒下了两万多块钱,想买油漆刷房子。
刷房子前,杜金领提议去动物园玩,这也是一家三口第一次逛动物园。这一年儿子已经八岁,北京户口早已办妥,杜金领很满意,虽然日子清苦,倒也知足。但在逛动物园的路上,杜金领浑身乏力,继而手肿脚肿,后来去医院检查,查出患有尿毒症。
对于妻子患病,廖丹至今自责不已,觉得她是为了家累的。“当时觉得尿毒症就是癌症,活不了几年,但我得管她。”他说。
有人把他们比作凄美的“北京爱情故事”,廖丹听后摆摆手。即便至今,他也答不出什么是爱情,他跟杜金领之间算不算是爱情。“没什么爱情,就是搭帮过日子。”这个北京男人很干脆地说。
只想让孩子有个妈杜金领的大病,很快压垮了这个家。
尿毒症需要透析或换肾维持生命,但费用高昂。杜金领每周透析两次,每次透析费480元,加上医药费每月超过6000元。两万元刷房子的钱很快消耗殆尽。
廖丹曾想过一切办法。一家三口每月有大约2000元的低保,低保人员也可以在北京报销部分医疗费,但每三个月报销一次让这个家庭无法周转。杜金领没有北京户口和固定工作,入不了北京医保体系。回河北老家易县可加入新农合,但回老家看病也不现实。
廖丹作为北京人,妻子想转为北京户口,必须两人结婚满十年,有住房,女方年满45周岁,缺一不可。
他还想过抵押房产,但自己的房子是小产权房,没有房产证,不能抵押,买卖也不值钱。
唯一的出路只有借钱,这也让他尝尽人间冷暖。“钱有,借十万你拿走,但你拿什么还我?”一个拆迁暴富的朋友直截了当地说,“给你两万,以后你也别来了。”更多的则是闭门不见。
“我不怪他们,很感谢了,只能怪我自己。”廖丹说,唯一的一次不平衡是几年前,一个拆迁暴发户曾在他面前炫耀说,养条狗专门为了咬人。这让他精神恍惚,“自己没赶上好时候,如果当年住在南锣鼓巷晚几年拆,说不定自己也是富翁了”。
更多的接济来自街坊邻居,都是三百五百的救急。邻居刘艳开了一家餐馆,常年为廖丹夫妇免单。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也是嫁到北京还没有拿到户口的外地人,没有工作单位,只能自己交医保。
而一次交透析费引发的意外,让廖丹看到了“转机”。透析需要先交钱再看病,2007年底,廖丹交完透析费后,收费科工作人员忘记盖收费章,在给透析室回执单时,工作人员无意中说了一句,“我只看章,没章就是没交钱”,这一句话点醒了廖丹。
“我马上到医院门口,满地都是刻假章的小广告,我花一百块钱,刻了一个门诊收费章。”廖丹说,有时候章也会变,每次交费前,先跑到收费窗口看章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刻相同的章,盖上假章,假装交过钱。
这一招屡试不爽,四年时间,他共刻了五个不同模样收费章。直到2011年9月,医院收费系统升级,廖丹的造假行为暴露出来。2012年2月的一天,廖丹开摩的拉完活后,到医院接妻子时被警方控制,“刻章救妻”一事终于曝光。4年多时间里,廖丹用伪造的收费章给妻子骗来四百多次透析机会,一共涉及17.2万多元。
事后有记者问廖丹,这算不算医院的管理漏洞。“叫我怎么说呢,我只是让她先不死,想让孩子有个妈。”他说。
警察到家里取赃物假章时,廖丹恳求,不要当着孩子的面戴手铐,警察答应了。自始至终,他都没对妻子和儿子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杜金领还以为丈夫是因为开黑摩的被带走。警察临走时留下200块钱,出门对廖丹说,“想不到你办这事是为了救老婆,不过我们得依法办案。”
因为情况特殊,两周之后,看守所为廖丹办理了取保候审,让他回家照顾妻儿。庭审也干净利落,还没等公诉人出示证据,廖丹就表示全部认罪。2012年12月7日,北京东城区法院以诈骗罪判处廖丹有期徒刑3年,缓刑4年,并处罚金3000元。
廖丹“刻章救妻”的故事感动了不少人。广东一名政协委员通过媒体给他送了17.2万让他“退赃”,好心人给他募集了50万元治病善款,一家人度过了四年平静的生活。
廖丹回忆,四年里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杜金领坐在铁丝网围挡里,指挥他种茄子黄瓜。每年果蔬成熟,杜金领把这些菜送给帮助过她的街坊邻居。
杜金领去世后,廖丹和儿子想把杜金领葬在离家十公里外的一处墓地。两人去打听,最便宜的墓一平米5万元,比自己住的房子还贵,只好把杜金领葬回易县老家。
如今儿子已经16岁,正在一所中专学校读书。廖丹还想买个摩的拉活,“咬着牙拉扯孩子”。
廖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几天前,他联系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担心,哪一天自己万一不测,希望妹妹能够收养儿子。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王瑞锋 南方周末实习生 高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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